傾國之恥
平心而論,薛寅自從北化出來的那天至今,想過許多解決柳從之的法子。
這些法子都看似可行——諸如刺殺、求援、避退、離間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其中最爲陰毒的,就是使用月國使者提供的絕毒月色明,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要是華平的使者不攜着那一份詔書至北化,薛寅沒準此刻仍在北化睡大覺,完全不必捲入此等亂局,聽到柳從之陳兵宣京,只怕還要拍手叫一聲好,慶幸這場仗終於要打完了。
然而世間風雲變幻,人有旦夕禍福,如今薛寅頭上套了個皇帝的頭銜,面對此等境地,只能苦笑。
這場紛紛亂亂,在數年前就埋下了禍根,終於在兩年前爆發的戰亂,終於還是要由他來親手終結。
——是的,薛寅最終決定,終結這場戰亂,以這等恥辱的方式。
薛寅跪下扣首,看見滿地塵土的時候,聽見了自己內心深處的嘆息。
列祖列宗在上,若你們地下有靈,還是別惦記不肖子孫薛寅了,免得被氣出什麼毛病來。這江山老薛家坐了兩百年,想想也夠本了,時歲有變遷,朝代有更替,也是人之常情嘛。你看我也沒享一天的福,還要面臨這等境地,實在也是不得已。
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實話說,這是薛寅平生最厭惡的一件事。
可惜他仍然決定如此。可惜啊。
薛寅內心嘆了又嘆,好容易等周圍被震得找不到北的人都回過神來了,他仍然跪着,擡起頭,可見前方衆人愣了之後,面上無可抑制透出喜色,像是被天降的餡餅砸懵了,又難免驚疑,浩浩蕩蕩的隊伍裡漸漸響起嗡嗡聲。
薛寅背後也有嘈雜的細語聲,然而這部分聲音就複雜得多了,沒有人在笑,本應最後守衛這座城市的人……士兵、百姓、臣子目睹堂堂天子威嚴掃地,即使是內心早已有數,或者本就想着投降的人,內心也是震撼。人人都被告知,天地君親師,君威無上,是爲至尊,那麼,當一國天子自甘輕賤,被人踩在腳下時呢?極度的驚訝和震撼後,有人的臉色變了,震驚化作了憤怒,甚至於輕蔑與鄙夷,四面八方投射來的目光如刀,幾乎要硬生生把薛寅戳穿。薛寅只作不見,眼裡映上了深深的疲倦。
一片嘈雜中,只柳從之自始至終不動聲色,凝視跪地的薛寅半晌,他倏然微笑了一下,問道:“你是大薛皇帝陛下?”
柳從之聲音不大,然而他一說話,漫天的嘈雜聲倏然一收,周遭竟是出乎意料地安靜了下來,柳從之低頭審視薛寅,目光清明而銳利。
薛寅不答。
柳從之翻身下馬,站在薛寅面前,低頭俯視薛寅,脣角輕勾,一字一句道:“現在跪在我面前的,是大薛皇帝陛下麼?”
周遭一片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薛寅身上。薛寅只覺後背上投射的目光幾乎能把他整個人燒穿。
薛寅深吸了一口氣,閉目:“是。”
一個字出,柳從之嘴角露出微笑,薛寅身後安靜片刻,驀地爆出一陣謾罵,有人怒吼道:“大薛沒有你這樣的皇帝!你不配做這個皇帝!”
一聲怒喝之後,接連有人謾罵,即使是本來就心無鬥志的人,此刻看着那個遍身塵土的明黃背影,神情裡也帶了深深的失望。好笑的是,反應激烈的多是平頭百姓,又或少數年輕官員。許多官員在最初的驚駭過後,看着這場鬧劇,反而鬆了一口氣,氣定神閒。
柳從之輕輕拍了拍手,轉頭向站在他身後的袁承海做了個手勢,後者點頭離開,柳從之而後饒有興趣地打量着薛寅。
薛寅一臉疲倦,眼簾低垂,不看柳從之,也不對周遭謾罵做反應,安靜地跪着,不發一言。
他安安靜靜老老實實的時候,看上去是個很秀氣的年輕人,皮膚白皙,容貌清秀,身材也瘦弱,單單薄薄,好似下一刻就會被肆虐的北風吹倒,然而他跪得很穩,哪怕臉被風吹得發紅。薛寅向來是個吊兒郎當沒正形的軟骨頭,似乎一年到頭都睡不夠覺,這時腰桿卻挺得筆直。
瘦而不弱,冷靜清醒。這是柳從之對薛寅的第一個評價。
實話說,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小皇帝,是個非常有意思的人。
謾罵與嘈雜持續了一會兒,袁承海帶着一人返回,喚道:“殿下。”
柳從之回頭笑道:“顧小公子,你來幫我認認人,這位,是否就是大薛的小皇帝?”
顧均身上有傷,氣色極差,怔怔看着薛寅,面如死灰,半晌,閉着眼虛弱道:“是,正是。”
一句話說完,他目中透出絕望,帝王一跪,舉國傾頹。大薛……徹底完了。
柳從之滿意地微笑,“如此就不會認錯人了。”又道,“陛下心繫於民,此等胸懷,柳某佩服。” 他說着擡手做了個手勢,他身後的大軍霎時安靜,人人肅容,齊喝了一聲,“殿下!”
登時宣京全城一片寂靜,即使是宣京百姓和士兵也爲之震懾,安靜了下來。
柳從之一整衣襟,神態從容一整衣襟,朗聲道:“宣京城門已開,大薛皇帝已經投降。我本擔憂征伐一起,必將損傷百姓,如今不動干戈,化戰事於無形,自是再好不過。諸位大可放下武器,我承諾,絕不縱容士兵傷害平民,軍中若有人敢肆意侵擾百姓,立斬無赦。宣京大雪,我軍攜有抗寒物資,可助百姓度過難關。只要安心歸順,我待所有人一視同仁。”
他態度從容,神情陳懇,一席話畢,本就無多少戰意、又被眼前境況弄得心灰意冷的人緩緩放下武器,許多縮在後方看戲的薛朝舊臣看此情況,也紛紛跑出來,跪到柳從之面前,請求歸順。
至此,柳從之不費一兵一卒,奪下宣京,終於成了名正言順的江山新主。
而薛寅?無人管薛寅,從他下跪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再沒有價值,他將永遠被釘在恥辱柱上,將來柳從之開設新朝,史官一支筆,會重重地在青史上記上那麼一筆,薛寅,薛朝最後一任皇帝,在位一共僅三天,亡國之君。
柳從之對薛寅的態度倒是極好,不肆意折辱,不嘲笑譏諷,幾乎連一句重話也沒有,只令副手將薛寅押解,甚至也一點沒有要薛寅性命的意思。
這位明王,可真是大將風範,一言一行,不說令人如沐春風,也絕對有理有據,瀟灑從容,雖身居高位,成不世奇功,但絕無半點盛氣凌人,脾氣與耐性極好,但本身氣勢極足,絕不會讓人以爲他溫和可欺。所謂威而不怒,大抵如此。
相比柳從之,薛寅就是個活生生的恥辱,縱然宣京已經歸順,宣京原來的軍民一見他也仍覺不齒,大臣同樣,而柳從之手下所帶兵將雖也欣喜,但也瞧不起這個亡國之君。於是薛寅此時則是名符其實的滿城唾罵,他一路沉默,雖早已做好準備,但平時恣意慣了,涵養功夫實是不到家,想做到充耳不聞,仍是內心煩躁,額頭上青筋直冒,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鎮定,鎮定……
這是他自己做的選擇,天下歸一,江山易主,宣京不損一名百姓,那些十來歲的少年,六十來歲的老大爺也絕不需要提着菜刀爲一場徒勞的戰鬥付出性命,如此……便好。
薛寅懶洋洋地擡頭看天,天色湛藍,萬里無雲,是個好天氣。
顧均與他押在一塊,薛寅懶散,走路慢得很,顧均身上有傷,走路也是慢得很。顧均臉色蒼白,看着薛寅,神色複雜,半晌,苦笑道:“你爲什麼投降?”
薛寅看他一眼,“大勢已去,爲何不降?”
顧均神色激動起來,“先祖基業,百年江山,毀於一旦!”
薛寅煩躁地閉眼,厭厭道:“你活着回來了。”
顧均一怔。
薛寅續道,“所以,你降了。”
顧均脫口道:“我沒有!” 被薛寅瞥了一眼,又覺語塞,薛寅道:“活着回來不是好事麼?江山易主,你卻保得性命,仍可施展你的抱負,豈非再好不過?”
顧均既覺憤怒又覺不安,心中矛盾,質問道:“你究竟還是不是大薛的人?”
隊伍前方似乎起了騷亂,柳從之帶着人往這邊走,薛寅認認真真答道:“我是大薛寧王,我的封地在北化。北化常年嚴寒封凍,貧瘠寒苦,天子不管,蒼天不佑,大薛視其爲廢土,然而那是我的故鄉,我自始至終不屬於宣京,也不該當這個皇帝。”
柳從之向這邊走來,剛好聽到薛寅這句話,微微一怔,笑道:“我曾去過北化,那是個很美的地方。”
薛寅一曬:“窮山惡水,美什麼美?”
柳從之笑笑,不以爲意:“有人想見你。”
薛寅一怔,往柳從之身後看去,驀地苦笑。
柳從之身後那人白髮蒼蒼,神色慘淡,滿面疲倦,不是霍方又是誰?
臉皮厚如薛寅,這時也理直氣壯不起來,低聲道:“霍老。”
“你……”霍方雙眼遍佈血絲,看着薛寅,眼神銳利如刀,薛寅頓覺頭皮發麻。霍方冷冷看了他半晌,驀地走向前,手掌一揮,“啪”地打了薛寅一個耳光。
老頭年紀大了,力道倒是不小,薛寅被打得歪過臉去,白皙的臉上登時腫起五道掌痕,脣邊溢血。薛寅呼出一口氣,生受了,低聲道:“霍老,大勢已去。”
霍方冷笑道:“你不是大薛的皇帝,你也不配做大薛的皇帝。”
薛寅喃喃:“我確實不配。”
霍方冷哼一聲,沒再說話,霎時眼神灰敗如死。柳從之適時插入,笑道:“老師,江山易主,大局已定。老師心繫萬民,一身才華不應如此埋沒,不若留在朝堂理政,假以時日,定能還百姓一片太平江山。”
霍方怒道:“你欺師滅祖,叛上作亂,別再叫我老師!我霍方平生最後悔的,便是昔年讓你金榜題名,魚躍龍門!”
柳從之神色不變,含笑道:“老師可以再想想,屆時學生願與老師長談一番,也好敘敘舊。不過此處不是談事的地方,只好先委屈老師了。”
他身邊兩個衛兵上前,將霍方押了下去。柳從之不驚不燥不怒,甚至還客客氣氣地對薛寅道:“老師性情太烈,有些事總是想不通。”
這份涵養當真是極好,薛寅自問沒有唾面自乾的氣度,那柳從之約莫是有的,薛寅嘆了口氣,“霍老心繫家國。”
“可惜看不清時局。” 柳從之笑着接了下半句,注視薛寅,“而你就看得很清楚。”
“過獎了。”薛寅抽了抽嘴角,眼神疲倦,“薛寅無德無能,亦不願竊居帝位。唯願安居北化一隅,了此殘生,望明王恩准。”
柳從之一點不接薛寅的話茬,笑道:“北化有北化的好,而宣京有宣京的妙處。如今宣京未動兵戈,不過幾日,就能回覆往日繁華。屆時你或可好好領略一番。”
言下之意,要活命,或許可以,回北化,沒門。薛寅臉上熱辣辣地疼,四面八方傳來的錐子一樣的目光更是一刻都沒少過,聽到這一句,所有強壓下的不快再次涌上,頓覺一口氣堵在心頭,握緊拳頭,深吸了一口氣。
柳從之轉頭離開了,薛寅呼出一口氣,緩緩攤開自己手掌。顧均在他旁邊,垂眼一看,驚呼了一聲。薛寅白皙手掌上遍佈血痕,是指甲沒入掌心留下的印記。薛寅神色陰沉,一隻手罩在寬大的袖袍裡,輕輕握住了貼身藏好的一樣東西。
一把匕首。
他殺華平,用的就是這把匕首,這是他用得最趁手的兵器。
然而他一點也不想用這把匕首終結自己的性命,如今人爲刀俎,我爲魚肉,他的性命握在柳從之手裡,一切難說,實在不行,這就是他最後的防身手段了。
薛寅握緊了那把匕首,匕首上傳來些微的涼意。這把匕首上不止有一條人命,老寧王把這把匕首交給他的時候,他年紀還小,當時老寧王對他說:“你是薛家的男人,薛家男兒個個頂天立地,你性子懶散,身體弱,但也絕不能做個手無縛雞之力,沒有半點能耐的孬種!你是我北化男兒,北化男兒敢與天爭,永不言退!我說的話,你記住了?”
這話薛寅記得清清楚楚,連老父那嚴肅的帶着期冀的目光都記得一清二楚,可惜了。
亡國之君薛寅,欺師滅祖,葬送掉祖宗江山,千夫所指,萬人唾罵。
薛寅想到此處,驀的一嘆,哎,青史留名,千古罵名,至此,他還真是做到了。
攻受第一次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