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話說,柳從之犯病,不是一樁新鮮事。
當然,他在打天下的年頭從沒有這麼麻煩過,否則他也活不到當上皇帝這一天,但古話有云打江山易坐江山難,現在柳陛下龍體有恙,也是無可奈何,畢竟自古帝王,就算人人對其三跪九叩大呼萬歲,就算以傾國之力求長生,也終歸是有一死的。
據說這次柳從之病得很重,生命垂危。
這件事的有趣之處不在於柳從之的病情,而在於這個傳得沸沸揚揚的“據說”。
柳陛下似乎是病了不假,但他病他的,柳陛下做事不喜聲張,知道內情的也就他身邊的幾個人而已,那朝中那些憂心忡忡的大人們是長了千里眼順風耳不成?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得知了消息?
當然,在薛寅得知此事時,此事也僅是一小部分人知道的秘密而已,再是衆說紛紜,柳從之這次可沒留空門讓人闖進來弒君。柳陛下這次雖是急症,但處理得十分有條不紊,下了幾道命令,依次是封鎖消息,命人待他傳話穩住朝政,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項,尋醫問藥。
皇帝身體出毛病了,該找誰?
御醫?抱歉,御醫無能,治不了這要命的毛病。
白夜?倒是可行,不過一身鐐銬的毒修羅昨夜沒事爬樹上吹風,導致今日咳嗽不止,帶到陛下面前未免衝撞了龍體,何況此人乍聽柳從之病情有變,毫不驚詫不說,態度十分冷漠,無動於衷,對旁人的喝問責罵一概置之不理,只睜着眼睛發呆。
這等情狀,着實讓人看着都眼睛疼。於是毒修羅也被放過了。
兜兜轉轉了半天,最後前往陛下病榻前爲其診治的,乃是怎麼看都怎麼不靠譜的神棍莫逆。
薛寅睡至日上三竿方醒,接到柳陛下再度病倒的這個消息先是吃了一驚,很快又回過神來,施施然伸個懶腰,不緊不慢悠悠閒閒地起步去看望病危的柳陛下。
至於他爲什麼如此冷靜——有些事是不需要理由的,比如說,直覺。
一路上折騰了這許多次,薛寅已隱隱領悟到了一個道理,即禍害遺千年。
柳從之從來不是會坐以待斃的人,以柳皇帝命數之硬,若他真的死了,恐怕纔是稀奇事。
當然,如果姓柳的真的熬不過這個坎兒撒手人寰……薛寅一念至此,眼前莫名浮現出了柳皇帝一張從容含笑的俊臉,一時稍微失神,眉頭皺了皺,微一搖頭。
也罷,究竟如何,一看便知。
薛寅求見龍體抱恙的柳陛下。
不知柳從之是如何吩咐的,薛寅身份雖特殊,但一路暢行無阻,很快就獲准進入柳從之的寢宮。
薛寅踏進寢宮,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柳陛下,而是抱臂站在一旁的神棍,哦不,神醫。
莫逆悠閒地向他揮了揮摺扇,算是打過招呼:“見過王爺。”
薛寅眉毛一抽。
這算命的留在京華,儼然已成袁承海心腹,他初返京,許多事都不清楚,昨夜本想約這人出來見一面,不想算命的搖搖摺扇,看了他留下的記號權當沒看到一般,他一轉頭這人似乎又在鬼鬼祟祟地向遊九那個小狐狸套話,也不知是發現了什麼。
總之能讓這算命的感興趣的,恐怕都不是什麼好事。
算命的打過招呼,又埋頭看手中藥瓶,一副思索模樣,他拿的這個藥瓶薛寅認得,正是當初白夜給柳從之的藥,而據說柳從之正是服用了這藥,身體才大有好轉。
薛寅對這樁事的內情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當下轉頭看躺在牀上的柳從之,這一入眼,卻是怔了。
柳從之半依在牀頭,雙眸半閉,神色疲憊。他一頭長髮未束,散落頰側,長髮烏黑,更襯得面色蒼白如雪,滿面病色,毫無生氣。
柳從之一張臉俊美絕倫,然而如此情狀下,面色蒼白如斯,固然比不得容光煥發時好看,然而一入眼,卻仍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一種脆弱如瓷,幾近凋零的美。
薛寅猝不及防,眼露怔忪之色,心口卻是重重地跳了一下,心底驀然生出一股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惶恐之意。
他施施然來,只因他心底總有一股莫名的毫無來由的篤定:柳從之絕不會倒下。
柳從之這樣的人,怎會放任自己倒下?
可是這個人也曾倒下過,薛寅的思緒驟然回到了許久以前那片雪原,想起了閉目待死,眼角含淚的柳從之。
這個人確實很強,但也絕非無懈可擊。
他這個樣子,全無平日的神氣活現,連那份幾乎萬年不變的笑容也不復見,然而這樣的柳從之,如此脆弱的柳從之,卻讓他莫名地想要靠近……
腦中閃過此唸的同時,薛寅悚然一驚,神色裡帶了兩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而後移開了目光。
小薛王爺並非把心中所想寫在臉上的人,掩飾功夫也頗不錯,心中這點莫名的起伏實不足爲外人道,奈何在一旁的神棍眼利得很,又知他甚深,見這一幕,似笑非笑地揚起嘴角,又看向牀榻上,悠悠一嘆。
不怪小王爺這等見色眼開之徒迷花眼,這柳陛下着實是絕色,而且柳陛下這運數着實是一絕,運氣好到他這份兒上的人,實在是不多了。
莫逆仔細聞了聞掌中的藥丸,末了搖了搖手中藥瓶,心中已有成算。
依在牀頭閉目養神的柳從之睜開眼,低聲笑問:“可有所得?”
他閉着眼時面色蒼白如瓷,彷彿玉鑄的人,薛寅看在眼中,幾乎有那麼一絲見之生憐的意味,心中也隱現憂慮,然而現在柳從之睜開眼,薛寅晃盪着的一顆心卻立刻平穩了下來,無論情況如何,柳從之始終是柳從之。
柳從之面色蒼白,黑眸中光彩一點不減,側頭看一眼薛寅,眼角流露出些許笑意,目中有並無掩飾的眷戀之色。
小薛王爺又是不爭氣地心口一跳,受驚似地轉過頭去,看神棍。
神棍權當沒看見眼前這一幕眉眼那個傳情……正了正顏色,神態自若道:“這藥並非毒藥。”
此言一出,薛寅眉頭一皺,他認得這藥瓶,也明白神棍被叫過來大概是爲了什麼,並非毒藥?那麼……
柳從之並不驚詫,笑道:“我使人查過,此藥確實無毒,但若我所料不錯,這定非救命之藥,對麼?”
莫逆漫不經心地掃一眼藥瓶,“陛下所料不錯,不過此藥是救命之藥,也是要命之藥。”
“願聞其詳。”柳從之淡淡道。
莫逆卻先打量一眼柳從之,“陛□有毒傷,遇見配這藥的人之時,恐怕已發作得十分兇險。”
柳從之含笑:“先生醫術當真通神。”
“醫術通神不敢當,不過混口飯吃。”莫逆道:“這藥若是由沒有傷病的人服食,並不會有什麼後果。此藥藥性霸道,若是服藥的人已經中毒,它會壓制住毒性,讓人一時有宿疾全消,身體大好之感。”
“然後?”柳從之問。
莫逆遺憾地搖一搖頭,“狼虎之藥總有後患,一旦這藥藥性褪去,先前被壓制的毒性兇狠反撲,服藥之人恐怕命不久矣。故而此藥救人一時,卻害人一世,救得了回天乏術之人,也害得了本無性命之虞之倍……”
薛寅早知這藥出自白夜之手,十有八九用不得,神棍這一番話解了他疑惑不假,卻也讓他心頭再添疑惑,神棍的醫術他知道,神是神,但是似乎也沒神到拿着一瓶藥隨便看一眼就能辨出藥性的地步啊,除非……
柳從之笑道:“先生知曉此藥?”
莫逆嘴角露出一個笑容,“說來也巧,此藥名迴天。這個藥方出自我師父之手。”他閉一閉眼,神色一時有些複雜,低聲道:“請問陛下能允我與調配這藥的人見上一面麼?草民無其它想法,只是這人恐怕與我師門有淵源……”
“當然。”柳從之笑道,“多謝先生解惑,有勞了。”
莫逆點一點頭,再打量一下小薛王爺與柳從之,十分識時務地退後一步,躬身告辭:“此間既然已經無事,那草民先行告退了。”
柳從之“哦”了一聲,“你還沒說此藥可有解?”
一句話出,小薛王爺不着痕跡地翻了個白眼,而後懶洋洋地打個呵欠。
“此藥無解,迴天藥力反噬之時,縱使是大羅金仙也無力迴天。”莫逆眼也不眨道,而後嘆一口氣,“陛下既然從未服食此藥,何須解藥?”
柳從之低笑:“先生醫術當真厲害。”
“過獎過獎。”神棍裝模作樣地感謝了一陣,“至於陛下所中毒傷,具體種種草民已經告知陛下,就請陛下定奪了。”
柳從之微一頷首,“你走吧。”神棍依言退走,臨走時又施施然地扇起了他的摺扇,悠悠閒閒,這下,屋內只剩下薛柳兩個人。
柳從之有些疲倦地閉一閉眼。
薛寅靜靜地看着他,這才聞到室內竟然燃有薰香,這是藥用的薰香,入鼻有着淡淡的藥味,薛寅怔了一怔,忽覺這帝王寢宮堪稱空曠淒冷,而柳從之身在其中,卻是個纏綿病榻的病人。
這不像柳從之。
室內靜了一會兒,柳從之忽然睜開眼,笑看薛寅,柔聲道:“過來。”
薛寅直直望入他光華仍在的眼中,不自覺,邁出了步子。
他覺得自己約莫是中了什麼邪。
然而一頭黑髮披散垂肩,看上去蒼白而又俊美的柳從之,確實讓他有些那個什麼……難以抗拒。
薛寅一步一步,走到柳從之牀前,坐下。
柳從之彎眉一笑。
他這麼一笑,薛寅頭昏眼花的同時,可算是找回了一絲神智,剛喚了一聲陛下,想找柳陛下談談正經事,就見柳陛下低聲道:“我精神不太好,你能陪陪我麼?”
一句話分外低柔,其中落寞之意竟是讓人分外不忍,薛寅不自覺衝口而出:“好。”
一句話出口後,他才似乎醒悟到自己剛纔究竟做了、說了什麼,一時面色古怪至極,幾乎下一刻就想跳起來,
但一隻手止住了他的動作。
一隻冰涼的手。
薛寅默默地垂頭看着自己掌中,柳陛下金貴的爪子,再看牀上閉目小覷,脣角含笑的柳陛下,一時不知做什麼好,只得一動不動地沉默。
就讓他睡一會兒吧。他默默地看着牀上人俊美的睡顏,這人似乎很累了。
喵基本上已經被美色給俘獲了……望天
握住了柳狐狸的爪子再想擺脫就沒那麼輕鬆了╮(╯_╰)╭薛喵好運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