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盛夏,驕陽似火,宣京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繁華如織。
宣京春多雨,秋蕭索,冬冷冽,唯有盛夏,豔陽高照,灼灼烈日爲這座古城抹去所有雨霧風霜、歷史風塵,映照出她繁華雍容、生機勃勃的一面。
也唯有在如今這樣天下太平、百姓安居的好時節,飽受戰火摧折的宣京才能露出她光彩照人的本來面目。
時年正是天和三年,距柳從之推翻薛朝、自立新朝、登基爲帝已有三年光陰。新帝知人善用,選賢用能,在其治下,新朝也一改前朝末年的荒唐頹敗,社稷爲之一清。三年來邊境平穩,四下無戰事,更難得的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如今新朝一切平穩,勢頭正好,已有太平盛世之雛形。也因此,新帝在民間的名聲頗好,他這皇位雖來得不正,但在他治下,民生到底好過以前。
宣京城北,寧王府。
往來此地的人皆知,寧王府是個了不得的地方。
寧王府乃是三年前由前朝公卿府邸改建,修得恢弘氣派,乃是由聖上欽賜給寧王的。當今寧王可是大大的有名,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當今聖上改朝換代,自然也將朝堂上下里裡外外清掃了一番,至如今,薛朝舊臣只有極少數尚在朝堂,多已失勢,而這寧王,卻是意外中的意外,只因這寧王原是薛朝天子。
新帝雖行仁政,未對前朝皇室趕盡殺絕,但天子身份到底特殊,新帝起先封寧王爲降王,其中意義不言自明,但之後又改其封號,賜其府邸,由此之後,這一介亡國之君竟是聖眷日隆,以至於到了讓世人都嘖嘖稱奇的地步——這寧王又有什麼本事,非但能保住自己性命,還能保自己的榮華富貴?
寧王府前,一人風塵僕僕,提繮勒馬,擡頭看一眼府前的牌匾,長長呼出一口氣。
這牌匾十分特別,其上只得龍飛鳳舞的一個寧字,筆法漂亮卻不失莊重,時人皆知字是當今陛下御筆親題,價值何止千金。寧王薛寅之名也就此傳遍大江南北,人人爲之側目:陛下何以對前朝亡國之君如此親厚?
流言蜚語是一回事,由此而生的罵名是另一回事,拱手送上河山的亡國之君或許不那麼多,那麼媚上惑主的亡國之君呢?
來人擡手輕輕安撫一下有些焦躁的坐騎,而後翻身下馬,他十分年輕,作武人打扮,一身勁裝,腰配短刀,雖滿身風塵,一眼看去卻仍是英氣勃勃氣魄逼人,不過氣質落拓了些,教人一眼拿不準他的身份。卻見他立在原地,卻不動作,只默看眼前恢弘氣派的府邸,末了忽而一聲長嘆,眉宇間流露出丁點疲倦之色。
這神色疲倦裡帶一絲安寧,彷彿終於歸家的旅人。此一點細細想來卻未免帶一絲諷刺,曾幾何時,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視宣京爲家,這座給他短暫尊榮,也賦予他無限罵名的城,幾是他人生顛沛的起點,但又在何時,已不知不覺地變成了終點了呢?
有一個人給了他這份安寧,他不知這份安寧會在何時迎來終點,但至少此刻,他沉溺於此,不願離去,就算明朝風雨再疾,也是明朝的事了。
薛寅駐足片刻,眼前的門忽然由內而外開了,一人倚門而立,含笑凝視他。薛寅揚了揚眉,一別數月,這人倒是絲毫不變,不過他認識姓柳的這麼些年,這人似乎也從來不曾變過,容顏不改,笑容不變。
反之,懶得出奇的薛小王爺這般精神的模樣,倒是十分少見。
柳從之端詳他片刻,笑道:“歡迎回來。”
薛寅看了他好一會兒,才把自己的目光移開,垂首下跪,“薛寅參見陛下。”
柳從之向前兩步,輕輕扶起他,“不必多禮。我爲你設了酒菜,給你接風洗塵。”
柳從之的手十分溫暖,薛寅呆了一呆,有些不自在地點了點頭。
即使登基已三年有餘,在他面前,柳從之仍然不喜自稱朕,而是自稱我。
這幾乎獨此一份的特例有時幾乎會讓人忘卻眼前這個平易近人笑得如沐春風之人乃是帝王,不過也僅是幾乎而已,薛寅一直以來都是個清醒的人,這一點從未變過。
府內確實設了宴。
好酒好菜,好琴好劍,滿園芳樹,夏花成團。見此妍麗盛景,便覺數月以來在月國所見種種都恍如隔世雲煙,畢竟邊境的罡風再烈,一時也吹不至京華。柳從之擡手爲薛寅斟酒,剛拿起酒壺,就好笑地看着這個今日乍見時還堪稱英姿颯爽的小王爺四仰八叉躺在椅上,軟綿綿好似沒骨頭,滿面酒意,眼神迷離,似乎早已醉死在了夢鄉之中。
柳從之低頭,薛寅恰好迷迷糊糊地擡眼看他,眼神懵懂又帶一分醉意,天真卻迷惘。
兩人對視,柳從之目光稍微深沉。
眼前人最難得的恐怕就是這般毫不設防的姿態,這人看似軟弱忍讓,一直在他掌控之中,柳從之卻知,想要真正馴服這看似慵懶卻戒心極重、獸性猶存的貓,絕不能一味強硬,於是他賭了一把,逐漸放手,任由這人離開。
如今他也不出所料收穫了自己的禮物。
這個人只能是他的。
柳從之呼吸稍微帶了一分灼熱,放下手中酒壺,想站起身,薛寅卻開口了,聲音帶一絲沙啞:“這才太平了不過三年呢。”
薛寅此去月國數月,忙的本就是正事,月國近況如今他最熟悉,此前兩人已經就正事談過,近來邊境摩擦日漸嚴重,自三年前女王死訊傳來,月國便是厲明的天下。厲明也是治國好手,三年來南朝元氣恢復,月國也羽翼漸豐,厲明麾下更有新銳將領崛起,太平不過三年,至如今,亂象又隱現了。
柳從之聞言止了動作,倒了一杯酒遞給薛寅,道:“江山來去,必有紛爭。”
薛寅接過酒杯,卻不喝,而是有些疲倦地道:“如何能長治久安?”
他不怕打仗,然而這世上打仗的人有很多,但不能打仗的人卻更多,百姓所求,始終不過安寧二字而已。
柳從之笑了笑,低聲道:“上兵伐謀,不戰而屈人之兵。”他說完,卻又嘆了一聲,語氣稍帶遺憾,“可惜我們於月國,還缺威懾之力。”
兩國比鄰,若想長治久安,最好的方法莫過於結盟,互通有無,一起受益。可月國始終是一頭虎視眈眈的惡狼,狼始終習慣於劫掠、廝殺,單純的利益不能讓其安分,只有實打實的武力才能對其產生威懾,從而迎來真正的太平。
薛寅啜飲了一口酒,若有所思:“如此說來,這場仗始終是避不過的?”
柳從之嘆了一聲,“我卻希望這場仗永遠不要真正打起來纔好。”他說罷搖了搖頭,忽從薛寅手中拿過酒杯,將剩下的半杯酒一飲而盡,一亮杯底,笑道:“今日你回來,是難得的好日子,就先別說這些了。”薛寅仍做着拿酒杯的姿勢,一時似乎反應不過來,那神情着實帶一分可愛,柳從之低笑,傾身吻了上去。
長夜漫之又漫,這廂京華靜謐如詩,那廂月國驚雷閃電。
方亭獨坐窗邊,怔怔地看着窗外大片盛開的昭夜花,靜靜出神。
三年來他長大了不少,幼時秀氣的面容也隱隱有了棱角,漸漸突顯出他的月國血脈來。奈何這麼個在月國應該無比尊貴的孩子,一眼望去卻極其削瘦,氣質憂鬱。
他在發抖。
他滿身血污,許多血跡還是新鮮的,身上的衣物亂糟糟的,遍佈劃痕,乍一看去,彷彿才受過一場慘無人道的酷刑,連面上都是細小的傷痕,細看卻是抓痕,彷彿人痛到忍無可忍之時,最後奮力抓破自己皮膚所致。
方亭抱膝而坐,整個人蜷成一團,抖如篩糠,一滴又一滴的眼淚無聲流出,又無聲滑落。
寧先生咳了一聲:“小子,你哭什麼哭!”
他聲音蒼老沙啞,極其虛弱,語調卻極爲亢奮,“這可是你要試的!萬毒焚身,你已熬過了最後這一劫!現在你已是百毒不侵之體,之後天下誰能動你?你記住,你今天受的苦,都是爲了將來不被任何人踩在腳下!”他說到此處,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頓了好一會兒才續道:“厲明的兒子,當真命硬。你小小年紀,這般造化,將來可必定……不得了啊。”
方亭聽着這話,忽然咬牙切齒,面上露出一絲猙獰的憤怒之色,猛地回過頭來看一眼寧先生,一回頭卻是怔了。
他雙眼蓄滿淚水,視線模糊,隱約只能看到這惡貫滿盈的老傢伙神情灰敗地躺在牀上,對着他伸出一隻枯柴似的手臂,似乎想摸一摸他,又垂下了。老傢伙面上露出一絲笑容,聲音極低:“可惜我是……看不到了。”
一句話說至最後,幾已不聞。方亭眨了眨眼,目中淚珠墜下,老傢伙死了。
他痛恨這老傢伙,也感激這老傢伙。
方亭呆坐了半晌,直到夜風吹得他臉都麻木,才一瘸一拐站起來,看了一眼牀上的老傢伙,又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寂寂一片,滿谷的昭夜花開得仍豔。
他呆了一會兒,忽然出屋,從另一間屋子裡找出了幾桶油,繞着屋子一路開始潑,灑遍全谷。
然後他扔開油桶,盯着這個他生活了好幾年的地方,摸出火摺子,點火。
熊熊烈火燃起,席捲全谷,將這座深谷隱藏的所有毒物、秘密、罪惡都吞噬殆盡,丁點不留。
如此,便是了結了。方亭抹去眼淚,可惜,還遠不到解脫之時。l3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