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漠地,料峭春寒,眼前是鐵一般凝重的黑夜。
自從到了朔方,這黑夜,似乎就已經跟呂布的生活,所有的哀樂,都連在了一起。
呂布高高的身影立於營帳之外,手裡攥着一杆冰冷的鐵矛,身著沉重的,卻又是陳舊的殘破不整的鐵甲。軍士之中也有不少人穿着舊征衣,但身披如此殘破鐵衣的並不多見。
呂布身上的鐵衣,那是經歷了無數風塵黃沙的歷練的征衣,甚至都可以認爲就是一件死亡之衣,因爲前面穿過它的兵士,大概早就不在人世了。
像呂布這樣因罪來徙邊的,也就是軍隊裡頭最差的等級,自不可能有好的待遇。當時跟他一起徙邊的另外兩人,一人姓左名耀,一人姓莫名採,也編在同一個百夫裡。雖說也跟呂布一樣是最底層,但是他倆白日干苦活和夜裡值夜,還沒有呂布那樣繁重。
這又是爲何呢?
說起來還是因爲盧從事那個小人!然後又由此引出了更多的小人!
這裡的郡守周睢聽命於盧從事,就交待竇通管着呂布,竇通自然不敢怠慢。他不敢忘周睢曾經對他的提攜,授他爲百夫長。於是讓什長楊淦管着,那楊淦有點受寵若驚,就將呂布編入伍長袁錟的伍裡。然後在這伍裡,呂布就是一個被踩的對象。
此時軍營裡頭仍然是按伍、什、佰編列隊伍。五人爲一伍,十人爲一什,佰人則由百夫長管帶。呂布這個伍裡,除了伍長袁錟,另外三人是紫笛秦同,棋手成韶和墩子石挺。
呂布覺得這什長和伍長,兩人還真是一個鼻孔出氣,常常對他指手劃腳的,老是雞蛋裡頭挑骨頭,想找他的毛病。而且還公然對秦同、成韶和石挺他們說:“有什麼事忙不過來,可以讓呂布做,別對他太客氣了!”
於是這三人,就也對他不很客氣起來。尤其是成韶和石挺,動不動就派活給他,後來他倆乾脆也讓他替他們值夜了。什長和伍長髮現了之後,還讚了他倆幾句。
於是呂布幾乎就是每夜每夜地值夜。幾乎也就成了無法休息的一臺忙於值夜站崗和幹活的機器。現在等着他的,也盡是苦日子,那也許便是熬不到邊的永恆的黑暗。
現在呂布仰起了頭,他看着低垂的天空,長長地吐着氣,沒有更多的怨憤,因爲他幾乎是樂意地到這裡來。他原先以爲自己在這裡的時光不會白費,興許還能見到久已嚮往的董仲穎,然後到其帳下效力。還想像着說不定也會遇着故友李肅。可是這個夢已經破滅了。
但是呂布是擊不垮的!他告誡自己不能讓壞情緒把自己壓死。他不要文人墨客的傷感,他要的是豪氣、熱血和堅強,他需要那種鋼鐵錚錚的聲音。
是呵,這地方會響起孤雁的哀鳴,還有那思鄉的悲笛之音,眼前的景色,就是孤寂的大漠,朔風白草,軍士的黃金甲,還有這邊塞黃昏。那又怎麼樣?坦然對待吧,這一切慢慢地就會習慣。
其實夜晚還是比較適合呂布的,尤其是眼下的呂布。因爲只有這時候,那些動不動就罵粗話的軍士,現在才都閉了嘴,做他們的同樣粗俗的夢去了。而那些讓他看不慣的情景也都消停了。眼下一切平靜,呂布也就心安。
心安就可以好好想想自己的事,或者說就再做自己的夢。
這時候確是可以好好放鬆一下自己,不會有人突然無端挑釁詈罵死囚什麼的。因爲長年守邊而潑煩,軍士之間時有相互鬥毆和挑釁罵人的事,不過以後者爲最常見。因爲要是相互鬥毆,就有可能被百夫長罰了跟他比摔跤。那誰敢啊!所以還是罵人最爲流行。
呂布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九原情緣,那些自己與張援、杜鵑之間發生的故事。在這樣寒冷的夜晚,也只有靠着這些回憶,來溫暖自己的這顆心了。
他就這樣地,長久地,握着冰冷的鐵矛立着,在黑暗世界裡鐵鑄似地一動不動。有時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已經被嚴冷所凍
僵了。
然後就迎來了天明。
這裡沒有雞的啼鳴,卻有號角聲。值夜的呂布也往往成爲吹號者。當地平線上升起了黎明的第一抹曙光,他的號角就必須吹響。
儘管他天天總是比所有的軍士都要特別疲勞,但是他的號角聲卻總是最響的。因而也贏得了一些好評,只是多半也是很遺憾地跟罵話揉在一起。
“啊哈,這死囚吹號還真賣力呢!”
“可不是,可惜他是死囚!”
“要不是死囚,誰會這麼賣力吹呢?”
他常常聽到類似這般的話。他奇怪自己竟然也聽得耳順了。
天蒼蒼,野茫茫。天似穹廬,籠蓋四野。白日的情景似乎永遠就是這種格調。然後他就對着蒼天茫野,吹着號。邊關的號角是蒼涼的,它和那北國的雲,那邊城的月,還有那悠悠鄉思,融在了一起。
呂布不是詩人,可是他有詩情,貯滿着的這種情,通過“武”的姿態表現出來,他擦槍,他拉弓,他裝箭,他握盾,這時他就彷彿看到那些浪一般涌來的敵軍,在這西北邊地,他的昂揚的鬥志始終沒有鬆懈。
白天的朔方軍營,最讓他壓抑的就是各種隊列*練。呂布並不討厭練兵,只是因爲有了袁伍長和楊什長。有時就算是百夫長親自集合這百人隊伍演練,他倆也多在其列,而且對竇通比以往更加湊近乎,變着法子諂媚,使着招數巴結。這讓呂布看了特別不爽。
也許對於呂布來說,徙邊入伍的最大的快意,就是終於又拿回來這把玄鐵劍。軍營裡頭除了整訓之外,也有一些閒餘時間,這時就有人下棋,有人吹笛,有人喝酒。這自然是要看身份的。這時的呂布,就往往以練劍自娛。
他和他的劍,是那樣地顯示出了勃勃雄風,其劍式,仰起身子時如手接飛猱,俯身又如貼地馬蹄,敏捷可比猿猴,剽悍勝過虎豹。如此精湛劍術,可是無人喝彩!袁錟和楊淦看了,卻都搖頭,不讚好,只冷笑說,死囚練此又有何用,終歸是死囚啊。
在軍營裡,還有一人,也如呂布一般孤獨,那就是紫笛秦同。長得斯斯文文,可是武藝卻也不弱,他的槍法往往讓呂布驚詫。現在正是整訓之餘的空閒時間,這個年青人又一次經過呂布的身前,走到軍營帳外的草地上,手裡拿着那把紫竹笛,吹奏他的思鄉曲。
這時的什長楊淦,剛好和成韶在一起下象棋。
即便是空閒時間,伍長和什長也會到軍營隨時察視,這也是一種慣例。但隨意察視之後,伍長和什長往往就一起喝酒。有時伍長不在,什長無聊之際,就會找人下棋。現在的情況就屬於後者。
什長楊淦頗擅下象棋,一度在軍營中未有敵手。可是就因爲兩個月前偶然的一次,與成韶對弈之後,此名便不再盛傳。那成韶在這裡戍邊已經近兩年了,平時總是沉默寡語的。那天楊淦特想下棋,卻又找不到對手。正彷徨之時,突然聽到這位沉默寡言人說:“要不,讓小人陪楊什長弈一盤。”
當下楊淦大喜,也大奇,於是雙方對弈。楊淦隨意行棋,不想十步之後,竟然步步艱難,終成敗局。愈奇之,再下,特別小心行棋,不想又敗。這時候楊什長終於惱火了,還下,不過這一局他贏了。原來是因爲成韶看到什長面紅耳赤,於是手下留情。
從此之後楊淦偶或都會來找成韶對弈,儘管心裡忌恨了成韶,但是又不能馬上懲罰成韶,而且自己終究可以通過與成韶弈棋找樂,消磨時光。不過後來數次交戰,終是輸多贏少。楊什長總結經驗,發現自己輸棋之時,正是秦同在嗚嗚吹笛之時。那笛聲不陰不陽地,確是擾亂了他的思路,於是就惱着秦同。
他尋思那秦同是故意如此,跟自己作對,成心來攪局的,以笛聲擾亂他的心思,用那嗚嗚之音,吹着嘲弄他。因爲軍訓之時,什長管下的軍士中,除了呂布,就屬秦同最常遭他呵斥。於是心裡暗罵秦同該死。
而且這楊淦還特別妒才,那秦同因爲頻繁吹奏紫竹笛,又吹得特別富於情韻,所以被稱爲紫笛秦同。這就更增加了他的忌恨,於是每逢心裡不快,他便往往遷怒於秦同了。
他終於打算懲罰秦同了,他自然有好辦法,有計名借刀殺人,他想借竇通之手,整死那秦同。還有,能一起整,把呂布也整死,那才叫過癮。他跟呂布素無恩仇,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出於整人的嗜好。
這日正好袁錟伍長去沽了酒,還切了一斤的牛肉回來,想邀請楊淦什長一同飲酒,這楊淦就說,不如請百夫長過來一起喝酒,當下袁錟就拍手同意。這二人便往百夫長軍帳走去,那竇通正在獨酌,聽說請他飲酒,竇通就樂了,說,那好啊,不過也不必走來走去的,就在這裡飲酒吧,當下就讓他倆作陪,三人共飲。
原來他們三人一起喝酒已經許多次了,多半是袁錟伍長去沽酒,有時楊淦什長也會沽一些來,要是百夫長竇通備藏有軍中犒勞的賞酒,就會拿出來與二人共飲。
這百夫長竇通,卻也不是奸人,倒有一腔豪氣,只是對上頭郡守的指令,是絕對得遵從。的確也是因爲周睢有護過他。竇通最喜的就是喝酒和善摔跤。在摔跤這事上,他也算是惹了禍,還是周睢替他罩着,所以他還能繼續做這百夫長,否則只怕不僅官當不成,還要吃上幾十軍棍呢。
原來竇通每逢與人摔跤,爲了顯示他的神力,特別喜歡把對手舉得高高,然後一轉,一輪,再把對手甩手出去,這是他得意之作,也是他特殊的殘酷嗜好。尤其是他喝酒之後,力氣就更大,就更威猛,也更沒人性。他那時就是充滿着勝利的喜悅,哪裡還會去注意對手被甩到地上之後的情況呢。
就前三個月來,因爲跟他摔跤,被當場摔死的就有兩人,致殘的有十餘人。爲此周睢曾經重斥竇通,並打算撤去他的百夫長職務。但由於他武藝高強,作戰勇敢,手下百夫也能與他同進退。所以最後沒有撤去軍務。卻禁止他不再摔跤。
但是新近又開禁了,因爲要是老不讓他摔跤,他就吃飯睡覺都不香,而且竟然生病了。郡守無奈,只好開了禁。但是警告他,要是再惹出人命來,就讓他爲之償命。
三人頻頻舉杯,竇通心情很好,雖說喝得是自家的酒,但是有兩個下屬陪着自己,自己就風光不少。他哪裡想到,楊淦目光閃爍之中,一個陰謀正在形成。
楊淦的計劃,就是將竇通往摔跤上引導,然後瞅準機會搭上秦同。酒喝三巡之後,話就多了,楊淦就說軍營中不舉行一些活動,除了練兵,還是練兵,較爲乏味。像卑職就只能下下棋。雖說也有人吹得好笛子,不過那笛聲幽怨,淒涼,弄不好要讓軍心渙散呢。還是不比竇軍爺,來個摔跤對決,才叫夠勁。
竇通聽得漆眉一揚,“是誰吹笛子了?”
“就是袁伍長編內的秦同,還吹出了名,人稱紫笛秦同呢!”楊淦說。
竇通眼睛看着袁錟,伍長連忙點頭說,那秦同是常常在軍帳外邊吹笛子的。
楊淦當下抓住時機說,戍邊辛苦,軍心最不穩,所以秦同如此,爲禍不淺。竇通說,那你們幹嘛不收了他笛子。楊淦說這恐怕不行呀,傳出去還以爲不讓吹笛,會有說法的。
竇通說既然他這麼愛吹笛子,就叫過來吹幾曲聽聽,要是確有問題,就禁了它。楊淦笑着說,竇軍爺這個主意好啊,那秦同不僅會吹笛子,也會摔跤呢,不如就讓他也陪你練練摔跤,也算是對他稍示懲罰。
這時輪到袁錟喝彩了,說什長這主意絕佳,那秦同確是會摔跤,伍長說親眼見到他和石挺一起練過。竇通忙說怎麼樣,一下子睜大了眼睛。伍長說當時自己有事就走了,所以沒看到最後兩人中誰勝誰負。
竇通突然站了起來,舉面前酒杯,一飲而盡。接着雙臂一收,又一展,喝道:“好啊,是該練練了!”
隨即一仰頭,哈哈大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