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靜悄悄的向13樓的高度上升着,過程中,羅素梅一直拉着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太難過,然後又對我說道:“江橋,聽我的話,現在先不要把病情告訴老太太,你這兒出了這麼多事情,再這麼一刺激,我真怕她會吃不消。等將她轉到上海治療時,我們再告訴她。”
我看着她,問道:“轉到上海去治療?”
“嗯,我已經在上海復旦附屬腫瘤醫院聯繫好了病房,最快後天就可以轉過去,進行住院治療。”
因爲曾經有同事的父親得過惡性腫瘤,我對復旦腫瘤醫院有一定了解,這個醫院可以說是全國治療腫瘤最權威的醫院,所以它牀位的緊張是不可想象的,即便你有錢也不一定能夠很快訂到牀位。最後,這個朋友,託了很多關係,纔在一個多月後將他的父親送進醫院,得到也只不過是一個臨時的牀位,而至我將這個消息告訴老金一家,將將才過去一個小時的時間,她是怎麼在這麼短的時間訂到牀位的?
羅素梅好像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她又對我說道:“湊巧,我有一個朋友的姐姐是那個醫院的主任醫師,託她的關係才訂到牀位的……”
老金接過了羅素梅的話,又說道:“江橋,你放心,衝着我和老江的戰友情誼,老太太的事情,我就算傾家蕩產也要管……待會兒,好好安慰老太太,這個時候心態是最重要的,她到這個年紀了,身體機能老化的厲害,要是心態再不好,這個坎兒恐怕就真是過不去了。”
我因爲心中悲痛,沒有想太多,只感覺老金和羅素梅的話,就像一根救命稻草,讓我不至於太六神無主。
……
來到病房,奶奶正在輸液,看着她突然瘦下去的樣子,我心中充滿了無法原諒的負罪感。作爲孫子,我給予她的關心和照顧真的是太少。一想起她這輩子都活在痛苦和煎熬中,我就難過的想掉眼淚……她真的太辛苦了,就算腿腳不便,也要堅持在養老院裡做些手工活,補貼自己的生活。這就是我最不能原諒江繼友和楊瑾的地方。
窗外的陽光刺在我的臉上,我又有想哭的衝動,我不敢在奶奶面前掉眼淚,因爲這種突然的脆弱,會讓她感知到自己的病情,可是要我在這個時候看着她強顏歡笑,我也真的做不到,哪怕是爲了美麗的謊言,我也做不到。我背過了自己的身體,以一個極其隱蔽的動作擦掉了眼淚,卻不敢多說一個字,因爲我會哽咽。
玻璃窗映出的影子裡,我看見羅素梅走到了奶奶的牀邊,她拉住了奶奶的手,笑了笑說道:”老太太,你安心養病,江橋這個孩子你交給我們就行了,沒有啥是過不去的坎兒,你儘管放寬心。”
奶奶點了點頭,她對着我的背影說道:”橋,你轉過來讓奶奶看看,怎麼看你又瘦了不少!”
我儘量去想那些好的畫面,這才剋制住自己悲傷的情緒,然後轉過頭,面對着奶奶,可是還沒有開口,就又已經哽咽,我心中有太多說不出的苦和不捨。最終只是低着頭,對她說道:“奶奶,我又闖禍,讓你操心了……”
“說什麼傻話呢……這樣的事情怨不得你。反正你記着奶奶的話,做人要真,遇事要穩,再不好的事情,也會慢慢變好的。”
我點頭,示意我從來沒有忘記這句她從小就給我的教誨。
奶奶四處看了看,又向我問道:“肖艾這個丫頭呢,怎麼沒有和你一起?”
我難過到不能自已,卻又不能在這個時候去刺激奶奶的情緒,於是撒了個謊對她說道:“她暫時回臺北了……”
“這個時候回去了?”
看着奶奶有點疑惑的表情,我又趕忙解釋道:“失火的時候她就在屋子裡,所以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陰影,她媽媽就把她接回臺北休養了。”
當聽說失火當天肖艾就在屋子裡,奶奶將我一頓數落,說我沒照顧好肖艾,又慶幸人最後沒有事情。稍稍沉默後,她又對我說道:“橋,你明天就去臺北吧……去那邊陪她一段時間,這個時候不能讓她自己一個人待着,感情經不起這樣的冷落!”
聽奶奶說了這樣的話,我心中又是一陣難過,奶奶教育我“做人要真,遇事要穩”,可我還是沒有辦法做到真實,而這個世界上又有誰能完全真實呢?我們總是因爲這樣那樣的苦衷,變得虛僞、變得不誠懇。
我無法言語,因爲我根本不可能在這個時候離開南京,去尋找一個根本不知道去向了的肖艾。儘管我不願意承認,但事實還是告訴我,我能陪在奶奶身邊的日子越來越少了。
這個時候,老金和羅素梅也向我這邊看了看,尤其是老金,他一直希望我能和金秋結婚,而奶奶卻將心思全部放在了我和肖艾的身上,這多少會讓他們有些不舒服,但他們最終也沒有表達什麼,因爲沒有什麼比奶奶現在的情緒更加重要。
又聊了幾句之後,羅素梅怕我情緒失控,便將我支開了,讓我晚上再來。她自己則和老金留在病房裡陪着奶奶,這個時候他們真的很像家人。我無法想象,如果這座城市裡沒有他們,我一個人面對這些事情時,會是怎樣一個崩潰的狀態。
……
金秋開車將我送回到鬱金香路,下了車後,我哪兒也不想去,獨自坐在路沿上一邊發着呆,一邊抽菸……而金秋將車開出去很遠後,又回了頭。
她下車站在我的身邊,我擡起頭看着她,然後問道:“不是說公司忙嗎,怎麼又回來了?”
“不太放心你……“
我沒有心情理會自己的身邊是誰,又該和她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只是低頭吸着煙,心中涌起的是一陣陣不能克服的恐懼,我害怕有生之年不會再見到肖艾,更害怕,奶奶在某天就將生命走到盡頭,我卻沒有能力成全她心中最想要的。
我捏着煙的手指有些顫抖,心中憋着越來越多釋放不出來的情緒,而站在我身邊的金秋也夾上了一支菸點了起來。她對我說道:”在醫院憋的那麼辛苦……在這個地方,想哭就哭吧……沒有誰規定,男人就不能哭。“
我看着金秋,可心中那根緊繃着的弦一直沒有鬆開,我只是深吸了一口煙,努力的想放空自己。經歷了這麼多,一場大哭也無法撫平我心中的情緒,我只想安靜一會兒。
金秋隨着我一起沉默,直到不遠的地方,傳來一陣推土機轟鳴的聲音,她纔對我說道:”要去紡織廠看看嗎?……今天下午,所有的房子都會被推倒,紡織廠將會徹底成爲歷史。“
我搖了搖頭,回道:”在我心中,紡織廠早就已經成爲歷史了,去不去它都不再是以前的樣子。“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它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呢?而它未來的樣子,對比紡織廠,是不是意味着一種進步,如果是進步,又爲什麼不能敞開你的心扉去接受?……在我看來,只有現在過得不好的人,纔會頻頻回頭去回憶過去那一點少的可憐的美好……“
我用手指掐住滾燙的菸頭,鑽心的疼痛下,我與金秋對視着,然後說道:”如果生命中你最在意的那個人,她走了,那還拿什麼去談未來……我沒有未來,也沒有膽量去想未來。“
”你還是那麼消極!“
”你告訴我,我要怎麼積極……曾經,我以爲趙楚的意外離去就是我人生中最後的痛苦,生活如果是仁慈的,就不會再給我這樣的重創。可是現在……金秋,你站在我的身邊,替我回頭看看,這些年我走過的到底是一條什麼樣的路?……我忘不掉楊瑾和江繼友是怎麼從我的生活中徹底離開的,忘不掉趙楚死的時候,我是多麼的懷疑這個世界……更忘不了我深愛着陳藝,可是這麼多年卻只能小心翼翼的接受着來自他父母有意無意的警告,最後把卑賤刻在骨子裡。你再告訴我,這一切的一切又到底要我怎麼快樂的起來……我又怎麼不把過去那爲數不多的快樂,當做珍寶收藏起來,在不開心的時候再回過頭望一望?“
金秋陷入到了沉默中,她看着我,轉了視線,又看着我,反覆了三次之後,才終於對我說道:”我不瞭解你,也沒有經歷過你的生活……我真的沒有資格對你說三道四……只是希望你能振作起來,也更希望你相信我,一切都會好的……就像秦苗,遭遇的傷痛,不比你少,可她也在一點點的恢復,對不對?”
我從口袋裡拿出香菸盒,從裡面抽出一支香菸,看了許久,又將香菸放回到了煙盒裡,然後對金秋說道:”我不會絕望到忘記要怎麼去生活的,因爲我要給奶奶康復的決心,我要等着肖艾迴來,看着她還是原來的肖艾,從來沒有經歷過這些噩夢,眼眸清澈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