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是夜裡的十點鐘,我給於馨打了電話,她告訴我,今天晚上小芳就留在她那裡過夜,讓我不要操心。
結束了和於馨的通話,我從冰箱裡找來了一些喝的東西,然後坐着小院的門口,透過院牆之間並不大的縫隙望着佈滿繁星的天空,而我的煩惱終於在這個時候停止了滋生,我的意識彷彿與廣闊的天空融爲了一體,再吸上一口煙,我覺得自己就是超脫了凡塵俗世的神仙,不必在意趙牧的感受,也不關心自己的小院到底會不會被拆遷。
這麼好的狀態,就這麼被毛豆的忽然出現給打破了,而夏天夜晚的十點對於他這樣一個好動的孩子而言,說睡眠還太早。
毛豆手持一把衝鋒槍,在我的身邊坐了下來,他向我問道:“二橋,你又喝騷酒啦?”
我將身邊的飲料罐給他看了看,然後說道:“不是啤酒,是可樂。”
“那給我喝點。”
我將飲料罐遞給了他,他一口氣喝了半罐之後,又還給了我,然後便用手中的槍指着我,問道:“二橋,你老實交代,有沒有往可樂裡下毒?”
“沒有。”
“那爲什麼本大帥喝了會肚子疼,你是不是想造反?”毛豆說着又將衝鋒槍往我的胸口抵了抵。
“把你的槍拿開。”
我的話還沒說完,毛豆便倒在了我的腿上,奄奄一息的說道:“啊……二橋,你殺死了我,我的江山你都拿去吧,但是我放在箱子裡的玩具你一個都不許拿走。”
“江山你都給我了,爲什麼玩具不能給我?”
“我已經死了,請你別和鬼說話。”
我拍了拍毛豆的後背,低聲說道:“你先別死,陪我說會話。”
毛豆又活了過來,然後滿臉正氣的看着我,而他的濃眉大眼,真的好像在這一刻代表了這個世界的正義,我醞釀了一下情緒向他問道:“如果有人要把你家的房子給掀了,讓你住到別的地方去,你願意嗎?”
毛豆又撿起了剛剛被自己扔掉的衝鋒槍,然後指着巷口的地方,向我問道:“誰要掀我家的房子?”
“一羣會在天上飛的壞人。”
毛豆深深的憂慮,他沉默了很久之後,又向我問道:“那我的槍能打到他們嗎?”
“不好說。”
毛豆很恐懼,他抱着我的大腿說道:“二橋,我家裡還有好多槍,我給你一把,我們一起保護我的家,好不好?”
看着他信以爲真的樣子,我好像有點明白,他爲什麼情願將江山給我,也不願意丟失那些玩具,因爲在孩子的價值體系裡,玩具纔是和他生命融爲一體的東西。
我搭住了毛豆的肩,感受着他小小的身軀,我忽然無比懷念童年,儘管我極力在避免,可是成年後的無數選擇,還是會和價值得失牽扯在一起,這就是我感到痛苦的根源,所以很多時候我情願做一個孤獨的人,因爲孤獨就意味着與這個世界切斷了聯繫,也就沒有了別人給自己製造的麻煩和選擇。
毛豆又趴在我的腿上睡着了,直到他爸爸毛治結束了應酬回到巷子裡才帶走了他。離開前,毛治向我問道:“江橋,聽電視臺說了我們這條巷子要被拆遷的事情了嗎?”
“嗯,你怎麼看?”
毛治幾乎想也沒想,便回道:“我是肯定支持拆遷的,你是不知道,自從有了毛豆之後,我們家房子就不太夠用了,每次來了客人都得安排住在酒店……我們是巴不得搬到外面換商品房住,可南京現在的房價也太誇張了……”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表情看上去很氣憤,又說道:“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竟然說什麼這邊的房子不符合拆遷標準,要保護起來,這不是把我們一家人盼了這麼多年的希望都給統統搞沒了嘛!……我要知道是誰在背後作怪,非得狠狠揍一頓,太沒有道德了!”
我看着毛治,強顏笑了笑,沒有再將這個話茬接下去,沒了聊頭的毛治也就這麼抱着熟睡的毛豆離開了。
……
就在我準備回屋的時候,巷子裡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我的心緒動了動,因爲我已經很少能在這個時間,這個地方偶遇回來的她了。
陳藝站在了我的面前,她一身白色的裙子,在星光下像一個超凡脫俗的女人,我低下頭繫緊了自己的鞋帶,卻是因爲不習慣在這個時間面對她。
我向她問道:“怎麼到現在纔回來?”
“請媒體的朋友們吃了個晚飯,金鼎置業在咱們這個地方的項目被暫時叫停,多虧他們的幫忙了!”
我看着她,又想起了毛治和趙牧,彷彿看到了兩種意識形態的激烈碰撞。她說他沒有情懷,沒有人情味,唯利是圖,他又說她假清高是王八蛋,動了他的生存利益。
其實,誰都沒有錯,錯就錯在這件事情沒什麼選擇,要拆一起拆,要不拆一起不拆,所以總有人會成爲受害者,但拆一定是主流民意,所以傾向於不拆的我和陳藝無疑是以卵擊石。
我強顏笑了笑,然後對陳藝說道:“這段時間你還是別回來住了。”
陳藝有些詫異,她問道:“我不回來住,那我住哪兒啊?”
“要不趁着最近沒什麼事情做,出去旅遊吧。”
“我才旅遊回來,暫時沒有旅遊的計劃,而且這邊離金秋的公司很近,方便我們隨時見面溝通傳媒公司的事情。現在她和秦苗投的資金都已經到位了,所以我也不是完全沒有事情做,要經常約藝人見面談合作的。”
“那你就搬過去和金秋一起住好了,這樣更方便。”
陳藝看着我的眼神更加疑惑了,她再次問道:“你到底是怎麼了,感覺怪怪的!”
我在一陣沉默之後,終於擡起頭看着她,醞釀了許久,纔回道:“關於拆遷的事情就到此爲止吧,這麼一曝光被有關部門干涉之後,也挺讓趙牧夠嗆的。”
陳藝的表情立即起了變化,她聲音很低沉的問道:“你現在是什麼意思?”
“順其自然,剩下的事情讓趙牧和他們集團去處理,如果有關部門真想保護這個巷子,那最好,如果他們有能力將這個項目公關下來,咱們也就認了吧。”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裡是極其痛苦的,可是想起趙牧父母的養育之恩和趙楚超越生死的兄弟情,我就沒有辦法以這樣一種姿態站在趙牧的對立面。相反,我應該爲他今天所取得的成就而感到驕傲。
卻不想,陳藝很是堅決的回道:“我已經打聽到,這個項目就是趙牧提議發起的,這裡是生養他的地方,他就不該這麼做……既然他這麼不顧我們的感情,那我爲什麼還要站在他的立場去爲他考慮?反正我會請媒體朋友以跟蹤報道的形式繼續向主管土地規劃的部門施加壓力的。”
陳藝說完這些後,便丟掉了繼續跟我聊下去的興致,她轉身離開了這裡,而我在她的背影中也真真切切的看到了她對我的厭惡,她厭惡我那搖擺不定的立場,可我是有苦衷的,因爲主導這個項目的不是別人,是趙牧。
陳藝離開後,我從口袋裡拿出了手機,然後撥通了金秋的電話。事實上,我很少主動給金秋打電話,所以接通後她有些詫異的問道:“怎麼這麼晚給我打電話,是不是又遇到搞不定的事情了?”
“你當你是皇太后呢,我遇到搞不定的事情,都得找你抱大腿。”
“那你給我打電話幹嘛?”
我在一陣沉默之後,回道:“你能不能以你自己的名義邀請陳藝去你那兒住一段時間,要不然你們結個伴出去旅遊一段時間也行,反正別讓她住在鬱金香路。”
金秋愣了愣,問道:“怎麼了,她住在鬱金香路礙你和肖艾的事情了?……如果是這樣,那肖艾的肚量也太小了!”
“肖艾自己都去莫斯科參加表演了,得好幾天呢,怎麼可能是這個原因。”
金秋打破沙鍋,追問道:“那到底是因爲什麼?”
“別問了,是朋友你就直接說行不行。”
金秋很少有的對我選擇了妥協,她回道:“傳媒公司的資金已經到位,我們準備籤一個一直在韓國發展的藝人,所以這兩天我會親自去韓國一趟,時間應該不會短,我會說服陳藝跟我一起去,這下你可以放心了嗎?”
“嗯。”
“你還有其他什麼要和我說的嗎?”
“沒有了,你早點休息吧。”
金秋說了一聲“晚安”,便掛斷了電話,而我這纔想起來,我應該關心一下老金最近有沒有找她的麻煩,而我們的情誼也不能僅僅限於我有困難纔會想起她。於是,我生平第一次對金秋產生了一絲虧欠的感覺,也許曾經就有,只是現在積少成多,才被我察覺了出來。
反正,時至今日,我已經完全不記恨她當初將我從公司清除出去的事情了,我心裡願意把她當作是一個可信賴,可交心的異性好友,就像她沒有去國外留學之前一樣。
……
時間又過去兩天,關於巷子要被拆遷的事情成了左鄰右舍們熱議的話題,甚至一些比較激進的居民都已經謀劃着要借一筆錢趁着項目還沒有被審批下來,將自己的住處重新裝修一下,以謀取更多的拆遷補償,而我在這種不太正常的氛圍中如履薄冰,我總覺得會發生一些什麼事情。
我的預感沒有錯,第三天的時候,我在一陣極其憤恨的敲門聲中被驚醒。我穿好衣服下了牀,當打開門的一剎那,頓時被眼前的場景給驚住了,小院的門前竟然聚集了巷子四周幾乎所有的鄰居,而院門上已經被潑上了通紅的油漆,宣泄着他們對我的憤恨。
毛豆的爸爸毛治做爲代表向我質問道:“江橋,拆遷這事兒被叫停,是不是你在背後搞的鬼?”
我早有心理準備,我既然能在趙牧面前把這個事情給扛下來,那就能在衆人面前將這個事情也扛下來,於是我回道:“我這不是搞鬼,我只是希望這個巷子能被保留下來,畢竟住過好幾代的人。”
我的話引起了衆怒,當即便有人,手指着很難聽的說道:“你個有人生沒人養的小兔崽子,你能代表誰啊,我們盼拆遷,盼了這麼多年,這事兒是你能指手畫腳的?”
所有人的情緒在一瞬間被點燃,紛紛將矛頭對準了我,眼看一切就要失控,而我在這些咒罵聲中,一點點迷糊,然後什麼也聽不見,只感覺幾十年的街坊情誼在拆遷這件事情面前也不過如此。原來,我在他們心裡也就只是個有人生沒人養的兔崽子,我真切的感覺到了什麼叫做人情冷暖。
羣情更加激憤,有人重重推開我,然後衝進了院子裡,不知道他們從哪裡來的力量,幾個人合力掀翻了我的石桌,又砸掉了那些我悉心照料的花草,可是在那些破碎的聲音中,我看到的卻是法不責衆的寬容。
我終於無法剋制心中的憤怒,快步走到砸的最兇的幾個人面前,然後用力將他們推開,其中一個年紀稍大,我已不願意稱爲長輩的中年男人一個踉蹌倒在地上,他的二兒子頓時來了個父仇子報,在後面操起一隻花盆就狠狠砸在我的頭上……
我回過頭,身體卻已經不受控制,我感到自己使不上一絲的力氣,血順着我的頭髮流進了領口,染紅了我的襯衫,但那些咒罵的聲音卻一直沒有停止過……
我坐倒在地上,擋在我面前的卻只有毛豆,他還記得遞給我一把衝鋒槍,要我槍斃他們……
我的暈眩中,院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般的聲音:“讓開,你們都讓開……”
模模糊糊中,我看見了陳藝模模糊糊的身影,她擠開不願意讓開的衆人,踉踉蹌蹌的向我這邊走來……
她蹲在地上將我靠她的懷裡,我頭上的血染紅了她白色的t恤,我從來沒有見到她哭的這麼撕心裂肺過,可惜我已經看不清她的面容,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
我累了,好想睡一覺,然後做一個美夢,告別這些利益糾紛,告別那些讓我無比厭惡的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