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的黑暗中,我將車窗放了下來,風頓時就帶着一陣泥土的氣味吹了過來,然後趕走了城市給我帶來的焦灼不安。
這裡雖然是一片墓園,晚上的確可怕,但如果是白天的話,你會在周邊看到很多草地和鮮花,甚至是墓園周邊的那條小溪也做成了人工的景觀,這是一片只有富人家屬死後纔有條件安葬的墓園。
我已經記不得奶奶生前和楊瑾是怎樣的婆媳關係,但奶奶不在了之後,楊瑾確實是有貢獻的,是她的權財讓奶奶能夠在這麼一片風水寶地上長眠。
片刻的沉寂之後,我終於開口向肖艾問道:“你爲什麼突然要和我說鄧麗君小姐的品德,你是覺得這對我們走出現在的絕境,有什麼幫助嗎?”
肖艾沒有急着正面回答,她只是說道:“其實評價鄧麗君小姐的這句話,是出自一位作家的口,雖然有點偏激,但也是有道理的。如果以此爲標準,我們都算不上有道德的人,因爲我們都喜歡把別人的折磨當成鹽,然後親手撒在自己的傷口上,可最後真正感覺到疼的只是我們自己。”
我有點木,片刻之後纔回道:“我不想聽這些道理,我只想弄明白你當初離開時的心情,爲什麼我們拼着未婚先育也要在一起,可是你卻選擇用那種最殘忍的方式放棄了?”
我好似又說到了肖艾最痛的地方,她撇過頭看向車窗外,然後用手背擦掉了剛剛的眼淚。這之後才帶着一絲笑容,對我說道:“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和正常人沒有什麼區別?”
“是,不僅和正常人沒有區別,而且還很美,並且美得不媚俗,就像早晨的陽光,晚上的清風。”
“可是你想過當初嗎?……我在那場火災中瞎了雙眼,就連眼科最權威的醫生也不能確定我到底是不是可以復明。在那種情況下,你媽媽找到了我,說你一輩子孤苦,一輩子沒有親人的溫暖……我愛你,又怎麼捨得讓那樣一個自己拖累了你?然後把你困在我黑暗的世界裡,再也體會不到快樂……江橋,我真的不恨你的媽媽,因爲我也做過母親,我能理解做母親的心情,我也會希望那時候的你能和一個什麼都比我更合適的金秋在一起……你不會明白那時候的我有多自卑,離開你是我唯一的出路。而我的離開也不是完全沒有價值的,至少還能爲我爸爭取到重新掌管金鼎置業的時機……那種情境下,我根本沒有其他的選擇,因爲我更怕那些對我別有用心的人會牽連到你。”
我重重的靠在座椅上,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般難受,許久之後才低聲回道:“你太小看了我對你的感情,無論你怎樣,我都不會不要你的,因爲你早就已經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沒有了你,我的生活會比你的身體更加殘缺,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嗎?”
說着,我自嘲的笑了笑,然後又說道:“不,你一定不會明白的,要不然你當初就不會做出那樣的選擇。”
肖艾沒有言語。而我又將她剛剛說的話在腦海裡回憶了一遍,心中一陣不寒而慄。
我再次開口對她說道:“有一類人真的是讓人無法理解的。你爸爸他應該深知李子珊的爲人,可爲什麼,還是會爲了自己心中的那口氣和對權勢的追求而讓你替他置身險境?他就不應該有把股份轉給你的想法,因爲你的心思根本不在玩弄權術上,你在李子珊的面前根本就駕馭不了這些股份。他這樣做,只會毀了你,他真的不是一個稱職的好父親,他不瞭解你,他只在乎自己想要什麼……這點,他和楊瑾真的很像,他們已經習慣了去主宰別人,所以我們之間纔有了這麼多的阻礙……他們纔是我們痛苦的根源!”
肖艾並沒有太多情緒上的起伏,她很平靜的對我說道:“江橋,你不要有這樣的想法,事實上這一切都是我們的懦弱和逃避所造成的……我們一直把種花養草的小生活當成是人生中最大的期待,可是卻忽略了,我們的身上根本就有着不能自主的命運……既然不能自主,那隻能頑強的抗爭,可是我們卻從來沒有這麼強勢過,我們一直都在用避開的心態去面對那些讓我們感到厭煩的人和事情,但這隻會讓我們越來越沒有主動權,最後連命運都被動的掌握在了別人的手中……你覺得,這難道不是我們最大的悲哀嗎?”
我看着肖艾,好似剛剛還極度感性的自己,又被拉回到了一個理性的世界中。而我在這種來回的轉換中,已經感到十分疲憊,所以我不知道該怎麼回覆肖艾說的這些話,我只是有點麻木的躺在座椅上,然後麻木的看着天窗外一直沒有停止閃爍的星星。
漸漸,我有了睡意,然後本能的將肖艾擁在了懷裡,等切切實實感受到她身體傳來的溫度,我才睡了過去。
我又做夢了,夢裡是一片花的海洋,我們一前一後的奔跑着,跑了很久也沒有疲憊的感覺,直到有一個懸崖橫在我們面前,我們才停下了腳步。
放眼望去,懸崖的對面有着更爲茂密的花叢,而很多色彩各異的鬱金香就夾雜在這些花叢裡,陽光將它們渲染的格外奪目,當一陣風沿着羣山吹來時,所有的花都變成了固態的波浪,讓人恨不能粉身碎骨也要跳進這片花海中,然後將一切醜陋都埋葬掉。
肖艾站在風口,看着腳下猙獰的懸崖對我說道:“江橋,你敢跳過去嗎?跳過去就是另外一個世界。”
“不敢,我們身後的世界也很美,爲什麼要去那一邊?”
“你回頭看看身後的山頭,還是不是我們剛剛見到的樣子。”
肖艾的話音剛落,一陣灼熱感便洶涌的從我身後傳來,我倉促的回頭一看,剛剛那片花海已經變成了火海,而在火海的盡頭,一個人高舉着火把,他身上的怒氣好似要燒燬我所能看見的一切,可是扭動的火焰中,我卻一點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江橋,快跳吧,跳下去也許還有一線生機,貪戀和懦弱只會讓我們無路可走。”
肖艾對我說完這些後,便在我之前義無返顧的跳了,可是沒有一點助力的她,一條拋物線之後,便直直的落了下去……她用最後的氣力對我說道:“江橋,我無怨無悔……無怨無悔!”
失去的痛苦讓我什麼也不願意再想,我立刻追隨着肖艾跳了下去,那灼熱的氣浪和下墜的感覺,瞬間便讓我從夢中驚醒了過來,然後又下意識用手半遮住自己的眼睛。這才察覺,那夢裡灼熱的氣浪,原來是早晨的陽光刺在了我的臉上,此時已經是初夏,只要有陽光,不分早中晚都是很烈的。
我又往身邊看了看,肖艾已經不在車裡,我的心一驚,又下意識往車窗外看去,才發現她並沒有離開,她只是站在一個小土堆旁,用手機拍攝着什麼。
我打開車門站在了她的身邊,發現她所拍的是一束路邊的野花。我一直沒有開口打擾她,就這麼默默的站了很久。
實際上,只是拍攝一朵花根本不需要花這麼長時間的,但是肖艾卻一直在執着的找着最好的角度。
……
就這麼站了片刻之後,我忽然看到一輛熟悉的牧馬人,正從我們來時的那條路上向這邊駛來,很快我便看清了牌照,確認是金秋的車子無疑,我沒有想到她竟然會找到這裡。
金秋將車子停在了我和肖艾的身邊,然後摘掉墨鏡從車子裡走了出來,她的臉上充滿了疲態,想必是連夜從上海開車趕回南京的。
她對滿是意外的我和肖艾說道:“你們不用好奇我爲什麼能找到你們……也不用對我心存敵意,因爲我是來幫你們的。”
她說着從包裡拿出了一張銀行卡,然後遞到了我的手上,說道:“這張卡里面有150萬人民幣,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你現在就帶着肖艾去貴州,那邊我有熟悉的人,到時候你們直接和他碰頭,他會安排你們在一個叫金織的縣住下,這些錢足夠你們在那邊過渡幾年的了。你們放心,那邊屬於偏遠山區,只要你們自己行事注意一點,楊阿姨絕對不會發現你們的蹤跡……我想,這應該是你們現在最想要的生活了吧?”
我看着金秋,心中是一陣說不出的滋味,但我的內心卻很明白,我需要金秋的這筆錢,還有一個不會被追蹤到的容身之地。
就在我準備謝謝她的時候,肖艾卻忽然將金秋的手推開,然後對她說道:“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但是這筆錢我們不能要……因爲我的心裡已經有一個必須要去做的想法……從這一刻開始,我不會再做那個被別人牽着鼻子走的肖艾了,等陪江橋祭拜過奶奶,我就會立即去金鼎置業,然後請爸爸的那些老部下,配合我接手兩年前就該屬於我的股份。那些被李子珊拿走的東西,我都要她原封不動的還回來。”
說到這裡,肖艾眼神堅毅的看着我,又問道:“江橋,這樣一個肖艾你還會喜歡嗎?從今天開始,也許她將再也沒有心情給你唱歌,也不會再陪你過那些充滿樂趣的小生活,她的世界裡只有勇於面對,還有一個被稱爲肖董事長的冰冷頭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