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十點多的時候,我和肖艾一起向“鬱金香酒店”走去,我們的影子在路燈下被拉的很長,這增加了我們在這條路上的存在感,尤其是當告別了白天的喧囂之後,我們踩着樓羣的影子,樓羣的影子又覆蓋了我們,而我們的眼裡除了閃爍的霓虹,剩下的便都是安靜。
不知不覺,我們就走到了當初的那個便利店門口,我和肖艾很有默契的一起停下了腳步。兩年的時間裡,我曾數次路過這裡,但是有肖艾陪着,這是第一次。用陪着也不確切,因爲關於這個便利店的一切,都是我們的情懷,所以並不存在誰陪着誰,這一刻我們就是一個整體,關乎着過去的所有舊時光,和穿梭在那段舊時光裡的每一個細節。
“肖艾,你看見了嗎?”
“你說那個轉讓佈告?”
我轉身向不遠處那個新開的大型超市看了看,然後才點頭回道:“是啊,這個便利店也要轉讓了。”
“進去看看吧。”
我點頭,隨即拉着她的手,一起來到了便利店的門口。我們一起往裡面看了看,只有一個貨架上還有一些類似方便麪這樣的零食,而日常的生活用品都已經被處理完了,包括放在門前那兩口煮玉米棒頭和茶葉蛋的電飯鍋。
這時,一個女性營業員從店裡走了出來,但已經不是之前那一個,她對我們說道:“你們要是買東西的話麻煩快一點,我準備關店門了……或者,你們到對面的大超市買吧。”
我向掛在店門口那個24小時營業的招牌看了看,想說些什麼,可最終還是沒能開口,因爲我和肖艾真的不是來買東西的。
倒是肖艾開了口,她說道:“我們不買東西,就是想來看看……你們這店是要轉讓了嗎?”
“是啊,對面開了這麼大一個超市,附近的小超市也開了不少。我們老闆說了,這店再這麼開下去只能虧本了。”
“那你現在能聯繫上你們老闆嗎?我們對這個店挺有興趣的,想找他聊一聊。”
“行啊,你們要是有誠意的話,我現在就給他打電話,他家也在這條路上。”
肖艾點了點頭,回道:“有誠意,麻煩你聯繫一下吧。”
片刻之後,老闆便騎着一輛電動車過來了,而我在這個便利店裡買了好幾年的東西,直到這一刻纔看到了老闆的廬山真面目,他是個其貌不揚的中年男人。交談之後,才知道他在這片做的是二房東的買賣,而鬱金香路經歷了這兩年的大規模拆遷,也拆富了他,所以這個店無論是開還是不開,對他來說都是無關痛癢的。
他說房子的租期還有十年,轉讓費加租金一共五十萬,一口價不接受砍價。看看,這就是他能致富的原因,當初他租這個房子,我敢肯定不超過兩萬一年,可這一轉手就是三十萬的收入,但現在也確實差不多是這個市場價,所以投資眼光真的是很重要。
肖艾小聲在我耳邊說道:“江橋,我這邊大概能拿出來30萬,你那裡湊湊夠不夠?”
我除了保險公司即將要理賠的錢,還有在外的一些小投資,所以20萬對現在的我來說完全構不成壓力,於是我點了點頭,回道:“喜歡的話,就拿下吧。”
看到我們確定之後,老闆又特惋惜的告訴我們,就衝鬱金香路上這些一路上漲的行情,這間鋪子以後還會升值,要不是他家裡一下添了一對孫子孫女,精力越來越不夠用,他才捨不得把這個鋪子給轉手掉。
聊妥之後,肖艾當即用手機轉給了他一萬塊錢的定金,而這事情就算是被我們給辦成了,至於是轉向經營,或是繼續做便利店,我願意尊重肖艾的意願。
……
去往酒店的路上,肖艾主動和我聊了起來,她向我問道:“江橋,你覺得咱們是繼續做便利店,還是轉向做點別的生意呢?”
我略微想了想,回道:“如果從賺錢的角度來說,便利店是挺沒看頭的。如果要賺錢,我覺得還是開一個專營的大型菸酒店,你想想看啊,咱們對面不遠的地方可是有一座南京最大的婚禮主題酒店,婚禮需求最大的不就是煙和酒還有喜糖麼。”
“哦,那我們的情懷呢?做菸酒的話,我們的情懷就沒了。”
我心領神會的笑了笑,然後回道:“那就做一間賣玉米棒頭和茶葉蛋的菸酒店好了……”
“好,那你就加油吧,先把賣玉米棒頭的攤兒給支起來,其他的你隨便。”
我點了點頭,然後看着就在對面的“鬱金香酒店”,帶着一點無奈笑道:“要是我媽知道我要弄個菸酒店,恐怕又要說我沒有大企業思維了……可是,我直到現在都不明白,金錢對他們那個階層的人來說,就真的那麼有誘惑力嗎?”
肖艾搖了搖頭,說道:“你是真的不明白,到了他們那個層次,錢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他們的身上揹負着很多你平常不會在意的責任。一旦他們的公司倒了,就意味着會有很多的人失去工作。所以我覺得,真正誘惑他們的正是這種責任感,因爲會有很多人會將他們當成是自己生命中的救世主,走到哪裡都會被一羣人所尊重,所崇拜,甚至當做精神的信仰……不過這些都是聽我爸說的,其他人是不是這麼想的,我就不清楚了……”稍稍停了停,她又說道:“可是你有沒有發現,但凡到達他們這個位置的人,都喜歡搞一些演講什麼的,而人都有英雄情結,所以這種一邊閃着光環,一邊被別人膜拜的感覺,還是很有誘惑力的。更何況,他們是真的有錢呀,他們可以用這些錢去過別人想都不敢去想的生活!”
我想了想,纔回道:“也許吧……每個人的追求都不一樣,我總是要求我媽尊重我,可是有些時候我也該嘗試着去尊重她……”
“你能這麼想就對了。”
說話間,我們就已經到了“鬱金香酒店”,我的心情一瞬間便凝重了起來,因爲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去勸解楊瑾,而我在面對這件事情時,已經失去了主張。雖然這些年來,我的心中多少對她是有成見的,但是更害怕失去她。
我下意識的看了看身邊的肖艾,但是她卻並沒有什麼表情上的變化,她給了我一個鼓勵的眼神之後,便拉着我向酒店內走去。而楊瑾在“鬱金香酒店”是有固定房間的,所以我不需要打聽,也知道她住在哪裡。
……
乘着電梯,我們來到了酒店的16層,可我在房間的門口站了很久,也沒有去敲她的房門,因爲直到現在,我還沒有找到去勸說她的自信。或者說,兩三年來,我一直沒有找到和她做母子的感覺,我們在大多數的時候,都是無法正常溝通的。
一直站在我身邊的肖艾替我敲了敲門,裡面傳來了楊瑾的聲音:“哪位?”
肖艾拍了拍我的手臂,我纔回答道:“是我,江橋……能進去嗎?”
可能是因爲意外,楊瑾過了幾秒纔回道:“你等一下。”
在她說完後,我便聽到了腳步聲,然後門就被打開了,可是她穿的卻並不是睡衣,還是白天那套衣服,似乎她又在連夜處理工作上的事情。而肖艾的到來更是讓她感到意外……
肖艾低了低頭,然後又擡頭看着她,說道:“阿姨,我是陪江橋來看您的,我知道您肯定不歡迎我,但到了這個時候,我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陪江橋來,因爲我也有一些發自肺腑的話想和您說。”
“進去說。”
楊瑾說完便轉身引着我們向房間裡走去,而這也是我第一次進她的房間,卻並沒有想象中奢華,只是一個很一般的小套間。
她示意我和肖艾坐下,然後對我們說道:“有什麼話,你們就說。”
肖艾看了看我,可我一時還沒有組織好語言,於是就這麼看着楊瑾,她看上去只是有些疲倦,卻並沒有露出很明顯的病態。而我的潛意識裡真的不願意去相信她患了這麼重的病,但是常識又告訴我,有一些癌症在初期,是沒有任何徵兆的,而司機老常也不敢輕易和我開這個玩笑,更何況是我主動打電話問他的。
片刻之後,我終於開口對楊瑾說道:“差不多一個小時前,我給常叔叔打了電話,問了一些你的事情,他把你的病情告訴我了……對不起,是我之前沒有站在你的立場去考慮你的感受,但是……我希望你能把工作上的事情先放一放,然後早點到醫院接受治療,這真不是能拖的病。”
楊瑾的表情頓時便低沉了下去,然後回道:“集團目前正在重組的節骨眼上,我沒有辦法在這個時候把自己送進醫院,一旦做了化療或者放療,我就沒有精力再去領導集團進行重組了。你知道一旦重組失敗,會有什麼後果嗎?”
“我在意的不是什麼後果,我只在意你的身體,你現在最需要的是接受醫院的治療,然後靜養……算我請求你把工作上的事情放一放,行嗎?……就算做最壞的打算,集團沒了,那又怎樣?至少你還有正常人的生活……你是不是真的特別怕平庸,怕那種去菜市場買個菜就能把一天時間給晃過去的生活狀態?”
楊瑾表情複雜的看着我,許久纔回道:“我在意的並不是這個集團怎樣、怎樣,我最怕的是你和楊曲沒有生活上的主動權。你知道人一旦在生活中丟失了主動權,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嗎?……我相信你的人生是經歷過的。”
我心中泛起一陣無力的感覺,因爲我們對話的節奏又回到了以前的老路上,一點改變都沒有。
見我不說話,楊瑾也陷入到了沉默中……我在她的表情裡看到了她內心的掙扎,也看到了她的心存僥倖。她一定是覺得自己的病情發現的早,再拖一拖也沒什麼關係……可是作爲她的兒子,我卻不允許她有這種僥倖心理,但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表達。我內心的業障,讓我無法在她面前搬出兒子這個身份。
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肖艾終於開了口,她先是看了看我,然後又看了看楊瑾,這才說道:“阿姨,有句話我說出來可能有些難聽,但這個時候最清醒的一定是我這個旁觀者。我真的很想告訴你們,在你們的對話中,我一點也聽不到母子之間該有的情分……但這並不是您的錯,是江橋他忘記了,您曾經纔是那個教會他用勺子和筷子的人……您是她的媽媽,他是您的兒子。”
這句話瞬間就擊穿了我,也擊中了楊瑾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一向內心無比強大的她,眼中竟然隱隱含着眼淚……她哭了……她一定是想到了在我小時候,自己不厭其煩教會我用筷子的畫面,那時候的她是多麼的像一個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