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一時只剩下姿姿和閻裳, 她輕輕嘆氣,想起這個人自己身上的傷都還沒有痊癒。
“你回去休息吧,有傷在身總該好好養着, 不然你的傷……”
“羅剎, 你爲什麼不敢看我?”
姿姿擡頭, 看着他的眼緩緩道:“我的名字是卓姿姿。”
這是重逢以來第一次“面對面”的獨處, 閻裳在不知不覺間微微蹙眉, 在她眼中,似乎看到一些幾乎已經忘記的東西。
那些疲累,那些死寂, 那些消失了很久的東西……
“羅剎。”他再一次喚道,聲音很輕, 淡淡掠過, 像是確認着某些容易被驚散的東西。
姿姿移開視線只是輕嘆, 眼中依然無波。
“你該回去休息了。”
閻裳突然拉起她,“你已經想起來了!?”
那無波無瀾的眼中卻有了痛, 鈍鈍的,像在水下游走。
“我叫——卓姿姿。閻裳,那是我的名字。放開我吧……”
“姿姿……”閻裳一向不認爲名字有什麼意義,那不過是代號而已,只要她高興, 叫什麼並無所謂。她也曾經要求過自己這般叫她的名字, 但是那時, 並不曾有如今這種感覺……只覺得這個名字從口中叫出, 她卻變得陌生。
“你真的想起來了……”
姿姿並未承認, 但閻裳就是有這樣的感覺。即使她的目光不再追逐着自己,這種感覺卻如此強烈的存在。
姿姿輕輕將自己的手腕從他手裡抽出來, “你想多了……忘記的事情,又怎麼能這麼簡單就想起來。我只是覺得累了,想休息了。”
“我在這裡陪着你。”
她知道閻裳不會走,於是只是面朝裡躺下,避開他的視線。
她真的很累。像是在很深的水裡遊了太久,漸漸無力,胸口憋悶得疼痛。她裝作睡着,身後的閻裳也沒有開口,屋裡的寂靜讓人有些難以忍受……
她不是可以無情而決絕的人,羅剎的記憶還停留在一年前的那一天,縱然疲累,她卻還是愛着閻裳的。羅剎的人生就在仍然愛着的時候靜止了,若非如此,她現在也可以不必這麼掙扎。
那些承諾,那些陪伴仰望着他的日子,在她的人生中佔據了太久太多。
可是,她不想回去。
“姿姿。”閻裳打破了沉靜,在她身後輕喚,“我們的約定,可還作數?”
如骾在喉,姿姿輕輕閉了眼睛,即使彼此都知道她沒有睡着。閻裳的聲音緩緩的繼續着,“你可知我爲何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夜叉背叛了,也帶走了暗部。”
姿姿微微動容,哪怕呼吸的細小變化都逃不過閻裳的耳朵。
“我一直相信只有你不會背叛不會離開……曾經我以爲你死了……”那時的記憶連閻裳都有些不敢回顧。在得知羅剎還活着時,真的,有着別無所求的想法。
“卓姿姿……你還活着,這樣就夠了。我以爲,神佛當真無用……”
這句話直扎入姿姿心裡,閻裳從不曾說這樣的話,他是不示弱不低頭的人,即使對身邊人,終究難見一絲溫軟。
這一次再見的閻裳某些地方似乎與過去不同,她一直無解。她從未想過,一場足以動盪人心的滅佛,只是因爲她。
她剋制着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但閻裳卻走到身邊,將手輕放在她肩上,“姿姿……”
她像是被燙着一般跳起來,甩開了他的手——“別碰我!”
閻裳捉住她的肩,“你真的要背棄過去的一切嗎?”——即使在恢復了記憶的現在?
姿姿卻想要從他的禁錮中擺脫道:“我知道我承諾過,答應的事情應該要做到——但人心不能承諾!也不該被承諾!是我錯了承諾了自己做不到的事——閻裳你放手吧,我不想回去,不想回到過去只在身後追着你的日子,我過的很累!”
“不會和以前一樣了!過去的事不會再發生,你不必再當我的部下!”
姿姿擡頭看着他,這個人似乎始終不曾懂得……
“閻裳你不會明白,女人不是隻要被養在宮裡好吃好喝等着你去看望就是過得好!那樣無所事事的等待是一件多麼令人疲憊的事,你一生都不會懂。”
是,他的確不懂,因爲每一個女人都是那樣過着的不是嗎?
“爲何你不肯回我身邊!”
“我說過我此生絕不可能入宮!到什麼時候都一樣!——就算當初,我曾經聽命於你輔佐你完成天下大業,那也只是因爲那是你想要的。如果不曾受傷不曾失去記憶,當初的我也一樣不會入宮!”
閻裳只覺有一股怒火在燒,卓姿姿這一句似乎連過去的她也否定了。他不信,羅剎絕不會這樣!
“卓姿姿,不明白的人是你——泓氏的末路是註定的事,就算有人妄圖光復,泓家的無能小皇帝一樣撐不起來!此時若將天下交給那些亂黨,你可知會是個什麼局面?不等新帝登基光爭奪皇位就足夠拖垮了社稷!”
“那你當初又爲什麼要當這個皇帝!”
“因爲我是最適合的人選,沒有人比我更合適!那個無能的小皇帝都當得,我爲什麼當不得?”
姿姿緩緩搖頭,他們根本就說不通的——她知道,就算在現代也有人爲金錢有人爲權利不斷往上爬,何況整個天下?那都只是個人選擇,她從來都尊重的……只是,與她無關。
“姿姿你當真要背棄我——”
她沒有猶豫和退避,擡頭望着他,“放開我。”
閻裳沒有放開手,卻緩和了神情,“若你心已決,又爲何眼裡這麼痛苦?”
無論是誰都好……讓這一切結束。
之前的卓姿姿一直都很怕恢復記憶,現在她知道,自己在怕什麼……羅剎的時間停在了愛着閻裳的時候,她的心還沒有從閻裳那裡解脫出來。離開閻裳是別無選擇,卻也註定是痛苦。她閉了眼,清冷的聲音說,“我不愛你了。”
只要能夠解脫,說謊也無所謂,傷害他也無所謂。卓姿姿就是如此,從來都是如此。
閻裳還未開口,外面忽然有人敲門,“閻公子!外面有個女的非要進來找你,你趕緊跟我們去看看吧。”
閻裳依然盯住姿姿沒有移動,門外的人又敲了一回,姿姿已完全收斂了情緒,“在催你了,去看看吧。”
此時新月拉了周琅去廚房,見他依然若無其事的去盛了湯,還有心情嚐了嚐,絲毫以未急着回去。想起他之前說的話,忍不住問:“周琅,你不會怪我啊?”
“嗯?姐姐說什麼呢?”
“我把你拉出來,卻讓閻裳和姿姿留在屋裡……”
“他們有話要說不是嗎,我回避一下也是應該。”
絲絲把不準,他這是太有自信一點都不擔心還是正相反有了退卻的打算?姿姿和周琅這雲裡霧裡的,看的人也真是急。卓姿姿那邊有個閻裳,估計一時半會兒是理不清的,她這個姐姐能幫她做的,也只有探清周琅。
她笑眯眯的過來,“小週週~~不如你先坐下來喝完姐姐熬的湯,跟姐姐說說話嘍?”
“那自然好。”
周琅端了湯坐了,邊喝邊贊:“姐姐這湯熬的真好,我吃遍大江南北,也少見這般滋補又美味的湯。”
“那是,這可是姐姐的獨門秘方,連你小叔叔都覬覦已久呢。”她自是知道周琅是周少的侄兒,單憑這家世姿姿嫁他就不會虧。何況還是個這麼得人心的娃。
“你跟姿姿是怎麼走到一起的?”
一提這個周琅就來了精神,幾口喝完湯道:“當初初見時的姿姿,那可真是驚爲天人!那真是我心中的理想,只那一眼就把我迷住了!”
“怎麼就初見時呢?難道現在就不天人了?”
周琅訕笑,“也不是不漂亮,可惜姿姿都不肯修飾打扮了,只是有點遺憾罷了。”
絲絲回想着姿姿曾對她敘述的經歷,試圖與周琅的描述尋找對號入座,不禁疑惑,“既然她不再是你心中理想,你何必還幫她,得罪了閻裳?這樣的付出難道不是太大了?”
周琅卻一臉的不認同,“怎能說付出太大?理想歸理想,但畢竟我是喜歡姿姿的,一個男人若連喜歡的女人都放着不管,那還算男人麼?”
絲絲一愣,一把抓住周琅的雙手,“妹夫!”
“姐姐?”
“你放心好了,那閻裳算什麼,他哪裡比得上你!?卓姿姿是我妹妹,她就是眼瘸了也不會選擇閻裳的!”
周琅汗顏點頭,“姐姐……你好像比我還激動……”
那是當然,卓姿姿當年遇人不淑,她眼睜睜見她吃了那麼多苦,怎麼能不替她着急?
“周琅,你現在也還喜歡姿姿吧?”
“自然是喜歡,”周琅的態度雖然平常,卻是認真,“自陪她出逃我們一路相處的時間也不少,若是不喜歡,我早會與她說清。既然一路都走下來了,自然不會輕易改變。”
絲絲很高興,只是高興之餘也有那麼一點點擔心,“妹夫……你其實也是個悶騷……”
“嗄?”
——既然是真的喜歡,幹嘛都不去說清楚呢?卓絲絲很懷疑,恐怕到現在姿姿都壓根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
周琅很委屈,“我也是有說的……”
“說你愛她?”
“……沒。男子漢大丈夫這種事怎麼是掛在嘴上的,當然要用行動——”
“……”乃知道光行動不說很容易被當作登徒子麼……
門外這時來了人,“老大夫人,山寨外面有個女人要見閻爺,他已經讓人把人帶進來了,老大說這件事跟你說。”
“我去看看。”
卓姿姿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再次見到清若,她如今的模樣已完全看不出當初當尼姑時的痕跡。得體的衣着修飾,精緻的妝容,頭髮雖也未長長,但戴了假髮髻與髮辮,隻身子依然是單薄柔弱的,倒是個我見猶憐的美人。
當初替她還俗,無處安置便接了她進宮,自己出事後發生這麼多事,她倒真沒想過皇宮被佔後她如何去處。
但,不該是這裡。這裡不是一個孤身女子能找到的地方。
“皇……公子。”她想來也是明白如今不是可以泄露閻裳身份之時,及時改了口。閻裳看着她卻微微蹙眉——當初離宮時她的確是跟着一起逃出來的,但半路上一來她跟着是個累贅,二來無人有閒暇保護她於她也是危險,便分了開來,她根本不該知道自己去處。
“是修羅讓你來的?”
“奴婢是自己找來的,懇請公子讓奴婢留下來伺候。”清若雖如此說,但閻裳冷冷的目光卻看得她不敢擡起頭來。這分明是修羅教她說的,縱然彼此心知肚明,但修羅不承認,閻裳又能如何。只是,他送這個女人來,是什麼用意?
此時清若擡頭間瞧見了之前在簾子後,方走出來的姿姿,一雙眼登時如見了鬼一般,那神情,卻不是驚恐——“清心!?你怎麼沒死——”
姿姿一頓,“你怎麼沒死”和“你怎麼還活着”之間有着微妙的區別,但這微妙,聽起來卻令人有些不舒服。
“放肆!”閻裳冷道一聲,清若卻沒有如往常一般慌忙低頭,而是依然盯着姿姿,那眼裡,說不清是驚是憂是怒是恨……
怎麼沒死——怎麼沒死——
姿姿微微沉默,這於她是個意外。但……清若這般在庵裡生活了十幾年初入紅塵的女子,卻留在閻裳那樣的男子身邊……或許,也並不意外。
無奈笑笑,姿姿輕嘆,這,大概就是修羅的“用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