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裳在身體反噬的疼痛中醒來, 身置的環境讓他明白自己已經被救,但救他的卻不是預想中的修羅。
這一點在他看到牀邊的人時就已經確認,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 見到的居然會是新月——她手中拿着浸過水的帕子, 見他突然醒來有着短暫的錯愕與不適。四目相對, 昏迷前的記憶浮現在腦中, 那時因失血而模糊了意識沒有細想的事情此時卻突然通透, 他一把抓住新月的手腕,奮力的想要起來——
“羅剎還活着!?她在哪裡?”
那不是鬼魂,也不是死前的幻覺!
有一瞬間“新月”的眼中有着令他不解的動搖, 然而很快她的眼睛便沉靜下來,再看不出一絲情緒。
“你有些發燒, 躺下吧。”
卓姿姿大約從沒有如此的慶幸, 自己是在新月的體內。若此時在這裡的是“卓姿姿”, 她大概根本不知如何面對。
閻裳來的太突然,卻又受了傷讓她不能不管。她不是沒想過會再見到閻裳, 但絕沒想到會見到他如此弱勢的一面。
不過幸好,在新月的音容下,可以掩去了她所有的不忍和慌亂。
可是對於閻裳來說,羅剎還活着這個事實就像一道曙光,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放手——
“她是不是就在這裡!?讓我見她!”
已經瞞不住了, 她索性不再瞞, 卻道:“她不會想見你。你若想見她, 就養好了傷自己來見。”
姿姿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麼說, 她只覺得看不得閻裳這般虛弱的樣子——他一直是那麼強勢着, 冷冷的高傲着,鄙睨天下。那麼多次的反抗逃離, 都無法從他的掌控中逃脫。她看慣了那樣的閻裳,他如今的樣子只讓人覺得不忍。
閻裳像是明白了她不會讓自己見羅剎,可是至少他知道羅剎現在還活着,知道她就在這裡——他放開了“新月”的手腕倒回枕上,沉默片刻卻道:“不要讓她離開,我不會逼她,只要她不要躲開……”
那樣輕的口氣,彷彿聲音大一些都會嚇走了誰一般,那些話在耳邊絲絲縷縷像是纏繞住了她,姿姿只覺得自己的心在下沉,越沉越深,只剩下冰冷的黑暗,和儂膩的悲哀。
此時的屋外,笑無情帶着顯而易見的不滿靠在樹下的涼椅上,陰陽怪氣的問:“那麼,他要在這裡待多久?”
絲絲已經很後悔把他弄回來了,可是如今卻也沒有別的辦法,看姿姿那樣子也知道事情還是有點麻煩的,“怎麼也得等他傷好吧……”
笑無情重重的“哼”了一聲——好好好,她知道,讓笑無情跟閻裳待在一塊兒真是委屈了他——可如今人撿都撿回來了,難道還能再丟掉嗎?顯然姿姿不會讓她那麼做的吧?
笑無情的臉越來越臭顯然越琢磨越不樂意,到底甩袖子走了。絲絲蹲在地上抱頭反省,啊啊啊她幹嘛這麼多事啊~~~
卻在此時聽到她最害怕聽到的聲音——
“哎?姐姐?你蹲這兒幹嘛呢?”
一擡頭就迎上週琅那張真誠純良的笑臉——“啊啊啊妹夫~~姐姐對不起你啊~~~”
從閻裳房中出來,姿姿只覺得心那麼重,幾乎透不過氣來。她一直都知道,跟閻裳在一起,自己常常變得不像自己。所以一直也只想逃離。
可是現在的閻裳讓她無法放下不管,何況她已經明白,一味的逃根本改變不了什麼,既然羅剎也是自己,那麼她就只能去看個清楚。
“姿姿——”
熟悉的聲音讓她一愣,突然就被抱了個滿懷,某人的下巴在她頭上蹭啊蹭,絲毫不在意蹭亂了她的頭髮——“有沒有想我?有沒有想我?我可是急巴巴的就趕來了,路上歇都沒歇一下,不誇獎一下我?”
她像是一下子從另一個空間被拉回來,那顆心掙脫了濃膩的黑暗上浮回來,被周琅蹭啊蹭,蹭得全沒了思考的心情。她實在對這個傢伙沒有一點辦法,無奈笑道:“你至少讓我把水盆放下吧,端着很累哎。”
“……這種時候說水盆不會很煞風景嗎?”
“哪裡有風景?”
“……”
周琅送算放開姿姿,一臉“我很受傷”,看得姿姿直想偷笑。
她暗暗鬆了口氣,這裡還有周琅在,她擔心什麼呢。她知道他是想要安慰她的,若在平時,因爲這是新月的身體,他從不會有太親暱的舉動。
只是她突然間想到什麼,忙對他道:“周琅,閻裳他——”
“我知道他在這裡。”
姿姿略略一頓,但這個現在不重要,“那你要記着別在他眼前亂晃,萬一他認出你來——”姿姿在爲他擔心這讓周琅臉上的笑容燦爛不少,“別擔心,連你不是都沒認出我來——何況他現在手中無兵無權,我還怕什麼?”
姿姿只聽他這話便覺得不妥,這丫該不會一見危險消除就想要恢復以前濃妝豔抹的模樣吧?而且,他的危險也根本還沒有完全擺脫——
“閻裳失勢也只是目前的情況,他日後說不準還會拿回皇權,到時候你還有幾條命再給他殺?”
“好好我知道,我躲着他就是了。”周琅笑着應了,根本看不出是不是認真。姿姿盯着他瞧了又瞧,直到他一再保證這才作罷。
但情敵在前,周琅又怎麼可能真的那麼老實呢。
儘管姿姿並不想與閻裳接觸的太多,但這山寨之中淨是些粗莽的漢子,而其他人除了不待見閻裳的,便各有各不能見的理由。
姿姿自是獨自承擔起了照顧閻裳的責任,只是方要去給閻裳送藥,卻在院子裡便被攔下。笑無情一把躺椅橫在院子中央,美人半臥,就擋住了姿姿的去路。——這用意也足夠明白,笑無情一向對姿姿的事情沒興趣,但他現在出現在這裡——因爲姿姿去照顧閻裳,用的是新月的身體。他不樂意。
姿姿有些猶豫,對笑無情畢竟不能不顧及,微微笑笑喚道:“姐夫——”
她都這麼輕輕柔柔的喊姐夫了,換別人怎麼着也該暗爽一下吧,只有笑無情這種油水不進的依然冷着一張臉,姿姿暗忖卓絲絲這是找了個什麼人啊?她卓姿姿認真磨起一個人來,還沒幾回不成的呢。
也着實是有些感嘆她和卓絲絲這姐妹真沒白當,一個兩個愛上的人都那麼刺兒毛。難道就不能談場輕鬆點的戀愛嗎?
不過他們倒沒僵持多久,卓絲絲便橫衝而來,抓起笑無情就走——
“該治療不治療你跑這兒擋人傢什麼道!?姿姿的事你少管她的!不過是換兩天身體你小氣白來的幹什麼!?那麼在意身體的話你也別要我了吭?”笑無情臭着臉不吭聲,一肚子的不滿卻由着絲絲把他拉走。
笑無情被拉走這才無人擋路,姿姿替那兩人抹了把汗,這才走向閻裳的房間。
進屋見閻裳時便看到他的精神已經好了許多。儘管面色仍是蒼白得可怕,但往日冷靜清明的神色已回到他的臉上。對此姿姿心裡有少許的過意不去,她知道其實閻裳的傷沒那麼重,並沒有那麼難醫,只消多幾味藥便可以止了痛,補補血氣。只是絲絲不樂意,就是不肯多下那幾味藥,硬是讓閻裳多吃些苦頭。
她終究是爲自己抱不平,而姿姿自己又不通醫術,只能默不作聲有着絲絲髮泄。
見到新月再次出現閻裳似乎有些許意外,他自己大約也清楚自己在這裡是不受歡迎的,沒有任他自生自滅已經仁至義盡,新月親自的照料的確讓人不解。
“新月姑娘。”閻裳絲毫沒有虎落平陽的狼狽,如往的氣度着實令人讚歎。只是他也很懂得自己如今只是寄人籬下,態度沒有倨傲。
分寸拿捏如此準確,讓人只覺得看到的又是一個全副武裝的閻裳,分毫觸及不到先前流露的脆弱與真心。
姿姿突然明白,因爲此刻的自己,是新月。
這是她第一次站在別人的位置上看閻裳,居然與自己長久以來所見到的那個人,差距如此之大。是閻裳只在自己面前纔會表現出他的另一面——無論強勢,脆弱,疲憊……都只是屬於她的……
“新月姑娘?”閻裳察覺到她的異常,姿姿收回思緒,面上依然淡淡無波無瀾,倒與閻裳記憶中的新月全然不同。只是他對新月如何沒有興趣,而眼下情勢與羅剎的下落都讓他不想招惹多事。
姿姿面無表情在牀前坐下,端過藥碗,“你看來好了許多。”
“是,在下可不曾忘記,唯有養好傷,纔可以親自去尋羅剎。”
姿姿遞碗的手微微一頓,閻裳卻是若無其事接了過去,只當未覺。
他像是牢牢抓住了那道曙光,知道羅剎還活着之後,整個人便像是從一團漆黑中走出來,恢復了睿智與鎮定,甚至還有些許回到陽光中的暖意。
可是這樣的閻裳卻讓姿姿揪心,她已無意回到閻裳身邊,她不知道當閻裳明白了這個事實,屆時又會怎樣。他已知道自己還活着,難道他們兩人註定如此繼續糾纏下去。
喝完藥,閻裳將碗還給姿姿,平靜的問道:“閻某尚未問過這裡是什麼地方,不過既然新月姑娘在此地,想必笑無情也在此處?”
“沒錯。”
“那看來這裡做主的人依然是笑無情無疑了。”
姿姿點頭,雖然他也沒見得能做得了絲絲的主,更沒有管過別人的私事,不過這人一來便霸佔了人家山寨頭目的位子,住人家屋睡人家牀,把整個山寨的嘍囉支使的團團轉,也的確算是這裡做主的人了。
一想到周琅來後,大頭目對着他垂淚哭訴的模樣姿姿就覺得黑線——本來是好心收留,哪裡想到居然引狼入室。這得多大的冤屈才能讓一個硬漢一把鼻涕一把淚?
面前的閻裳沉吟片刻,居然沒有絲毫掙扎與不甘神色,平靜得像是戴了一層面具一般道:“既然如此,我理應拜見一下滄溟公子。”
姿姿一愣,他們的過往絲絲都與她說過,閻裳與笑無情不是多年的對頭嗎?彼此恨不得你死我活,連笑無情也不過是礙着絲絲,勉強默許了他的存在卻一臉不滿一肚子悶氣,只離這裡遠遠的。閻裳如今寄人籬下,難道甘於屈居人下,放低姿態去見笑無情?
這不像閻裳……還是他已然當了皇帝得了天下,便不再將笑無情一介魔教中人放在眼裡,放低一下姿態又如何?
姿姿莫名煩躁,她討厭這樣的閻裳,站在別人位置上所看到的他,令人莫名的生出一股不忍——當了皇帝,失了自己。過去的閻裳再不討喜,至少活的很本性,何曾委屈了自己?
“他不會想見你,你也沒必要見他。”
閻裳眼如薄冰卻目光如炬,彷彿要刺透了她,“——新月姑娘?”
“養好傷你就走吧,就算失了江山以你的根基想必也不會無處可去。”
“我自然要走的,但定要見過羅剎——有些事情我一定要弄清楚。”
姿姿微默,心中已有幾分瞭然,“你要問她當日爲何離去?”
閻裳一頓,“沒錯。”
“這一點,你爲何不問問你最信任的修羅?”
閻裳微微蹙眉,與姿姿對視片刻,卻沒在她眼中看出其他任何信息。
果然是修羅嗎……
那些微的黯然在他臉上沒有透露分毫,他明白修羅的心思,可怎麼能原諒他如此做法——羅剎如今還活着,倘若她真的死了,他要如何對待修羅?
“……她有沒有受傷?”
“都過去了。”
卻不知她所說的“過去”,是哪般。
姿姿從房間裡出來,一開門便有兩個聽牆根的險些一頭栽進來,卓絲絲和周琅偷聽被發現心虛地擡頭嘿嘿衝她笑,姿姿青筋微浮,一腳把擋在門口的周琅踹出去,走出來關上房門才陰沉着臉用譴責的目光盯着這兩個人。
“嘿嘿,姿姿——”周琅笑的很諂媚,可惜被無情的打斷,“閉嘴。”
內部問題稍後再議,她先看着那個剛剛還大義凜然的拉走笑無情的絲絲,“你不去給自己老公治療,跑這兒幹什麼?笑無情也不管着你?”
絲絲站直,轉眼便毫無慚愧之色,咪咪笑着伸手向上指了指,“笑無情——在上邊呢。”
姿姿一擡頭,汗顏的看着絕代風華的笑無情揹着一把大砍刀蹲在屋頂……狂黑線……
真是……蛇鼠一窩……
跟他們在一起卓姿姿深刻的體會到自己是多麼的正直,她面無表情地聲明道:“跟我保持距離,不要污染了我純潔的心靈!”她大步離去留下絲絲和周琅面面相覷——
“妹夫……”
“姐姐——”
“我們被拋棄了~~~”他們淚眼相握,一把砍刀從屋頂直飛而來,周琅側身疾閃堪堪躲過——咩哈哈,他的躲避技術越來越好了!咧開的嘴還沒有收起來,就見絲絲往旁邊一閃,笑無情身影飛落,將周琅踩在腳底下踐踏——
那一場慘無人道的踐踏之後,卓絲絲鄭重而嚴肅的給笑無情上了一課愛的教育,她知道這個人從小生活環境的影響,親緣觀念基本爲零,於是語重心長的對他說明什麼是姐妹愛,什麼是連襟情,什麼是和諧美好的大家庭。
笑無情默默的聽了,雖然臉上沒有什麼信服的表情但起碼也沒表現出反抗意識,只是沉默過後,他緩緩開口道:“就是說羅剎是你的姐妹而周琅是羅剎的情人所以我有義務跟他好好相處?”
“沒錯。”
“但也有可能這個人不是周琅而是閻裳而我也要跟他友愛嗎?”
“……”這回輪到絲絲沉默了。
雖然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不過至少可以說明笑無情認真聽講努力思考很有舉一反三的學習熱情,是個有前途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