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頭,手握着兩個圓球,緩緩的來回摩擦,算不得什麼本事,不過是個習慣的事。
那兩個白磨的油光滑亮的玉質圓球,還是當年魏西溏所送,他倒是把玩至今。
那位世外仙尊站在臺階下,面色一片淡然,似乎沒有看到東方長青的臉色。
“仙尊的意思,非要仙尊親自回去才行?”東方長青“呵呵”笑了兩聲,“什麼樣的要事非要仙尊親自回去?如今仙尊久居燕州,想必天禹女帝早已知曉,若是仙尊煉藥缺什麼藥材,讓下人去取便是,如何還要仙尊親自前往?”
他到現在求的是什麼?不惜和天禹打起來,求的就是眼前這人留在燕州替他煉藥。
西溏爲了這人寧肯開戰,可見她是極爲看中此人的,若是他回了金州,如何肯回來?就算他願意回來,西溏如何肯放他回來?
想都不用想的事,東方長青根本不會鬆口。
相卿低着頭,臉上帶了笑:“在下自然知道陛下的心思,只是陛下可曾想過,若是缺了那味藥,就算留在燕州,也煉不出那陛下想要的丹藥。更何況天禹如今關卡重重,下人進的天禹境地都是極難的事,誰去了又能取回藥材?”他擡眸看向東方長青,道:“再者,現在所說要事乃人命關天之事,容不得耽擱,若非如此,在下也必不會對陛下開口求陛下開恩。”
東方長青看着他,“你既然知道朕心中所慮,就該知朕絕不會放你離開,你缺了什麼藥,朕命人去尋便是。你有何重要之事,朕讓人替你去做便是,無論如何都輪不到你親自前往。朕要你煉丹,甚至不惜……”東方長青頓了下,到底沒把後話說出口,“事到如今,朕絕不能放你離開,還望仙尊見諒。”
相卿依舊還是那副表情,脣角掛了絲薄涼的笑:“陛下可曾想過,在下雖要求返回金州,在下也是危機重重?在下如今在天禹女帝陛下的眼中,不過是一介逃臣,犯的是叛國之罪,陛下以爲,在下此去便會被留金州?那位的心性可是睚眥必報,能順利逃脫便是僥倖之事。”
“既然如此,仙尊爲何還要糾纏於此,要回天禹金州?”東方長青直接甩袖:“此事萬萬不可,朕絕不答應!”
相卿站着不懂,突然開口問道:“陛下爲何不問,現在求返金州所爲何事?”
東方長青聽了,倒是問了句:“爲何?”
相卿低頭一笑,道:“想必陛下有所耳聞,現在與天禹的那位有些情意……”
話還沒說完,東方長青手中轉着的玉球便是一頓,他慢慢的轉身,明黃的帝王龍袍裹身,襯的他面若冠玉俊逸非凡,他擡眼,死死的盯着相卿,然後笑了下:“不知仙尊所言是真是假?朕對流言一向無感。”
相卿道:“自然是真的。陛下乃女帝之尊,乃女中豪傑,天下男子無不向往,算上在下一個也不爲過。”
東方長青猛的握緊手中玉球,“哦?莫非仙尊此番回去,便是要相會佳人?”
“陛下嚴重,相會佳人不過在下一廂情願罷了,那位陛下癡情她亡故的王夫,旁人倒是入不得她的眼,對在下也不過敷衍了事,更別說相會一事。”相卿眼中含了笑,道:“雖說如此,在下對那位陛下到底有些不同,此番回金州,確實爲了陛下。”
東方長青手上的青筋早已攥的爆出,他冷笑一聲:“想不到仙尊還是癡情種。既然明知那女帝對你無意,你回去又能如何?”
相卿嘆息一聲,道:“那位陛下對在下無意不假,可在下卻不能對她無情。不瞞陛下,那位陛下身有隱疾,若不能沒能調理一次,只怕命不久矣。”
這一次,東方長青手中的球直接掉在地上,他猛的衝動相卿面前,厲聲問道:“你說什麼?怎麼可能?”
“要不然,那位陛下爲何不惜開戰,也要讓在下回金州?”相卿冷冷的站着,道:“那位陛下利用的,不過也是在下對她的幾分情意。在下來自世外,此生未曾嘗過男女之情,卻見不得那位皺一下眉頭。原本想着若能留在燕州斷了念想倒也罷了,只可惜……”
相卿伸手,在指節上掐了幾下,道:“那位的到了調理的日子,在下便無心他事,只管念着她的事……”
東方長青打斷,紅着眼追問:“是何隱疾?爲何未曾聽到半點風聲?”
“後天而成,陛下幼時曾有一次墜馬經歷,醒來之後便有了這樣隱疾之痛,”相卿嘆口氣,道:“她乃帝王之身,又是女帝登基,如何能透出風聲?否則,在下豈會金州待上這麼多年?”
東方長青低着頭,看着地面,身側的手慢慢緊握成拳,一時之間,竟然陷入兩難之地。
他的丹藥,她的命,不管真假,東方長青不敢和相卿賭這一把。
他替自己找了那般多的藉口,師出有名,就是爲了能配得上她如今的年歲,若她真是重病在身,他若強留仙尊,便是又一次讓她折損於自己手中。
他已負了她一次,如何再負第二次?
東方長青直挺挺的站着,可他知道自己的身體都在顫抖。
相卿看了他一眼,道:“在下不過是過不了自己心中那道關卡,跟隨那位多年,又是仰慕之人,若不然,在下也開不得這口。只是,在下也知陛下心中作難,既然陛下不願在下返回金州,在下自不會逆陛下心意而行,權當讓在下徹底絕了年頭罷了。”他微微一笑,道:“原本埋在心中,翻來覆去的想着,如今有機會對陛下一吐爲快,反倒覺得並非什麼不得了的事。”
他對東方長青施了一禮,道:“在下告退。”
說完便轉身,朝着殿門外緩緩走去。
東方長青依舊待在原地,一直一來,他痛苦多年,卻在半年前纔有所好轉,他知道,千言萬語都抵不過一句她活着的消息,那沉重的負罪感,那無處不在的愧疚感,她臨時前絕望的眼神,猶如刻在他心中一般,如今剛剛有所好轉,卻因剛剛那仙尊一句話,讓他變的再次不堪一擊。
心中一道防線猶如被人割開一般,血淋淋的,讓他無所適從卻又不得不面對。
他要拿她如何?
東方長青不知道,他蹌踉的退了一步,擡眸就看到仙尊已經走到了殿門口,他突然出聲:“慢着!”
相卿停住腳,背對東方長青的臉上,掛着絲譏諷的笑,然後,他慢慢轉身:“陛下有何吩咐?”
“朕體諒仙尊一片癡心,許你回金州一趟,不過,如何走如何回,朕自會替你安排,仙尊不必心急,不知仙尊意下如何?”東方長青長出一口氣,畢竟眼前的人是要替他煉藥的,自然開罪不起,若是他有二心,什麼手腳不敢動?什麼時候不能動?撕破臉皮終於不如以禮相待來的讓人放心。
相卿微微屈身:“陛下,在下剛剛斷了……”
東方長青打斷道:“醫者救人乃天職,難得仙尊有次心意,朕不能擋仙尊救人之心,更何況,仙尊與天禹女帝又有君臣之情。朕雖不願,一是擔心仙尊安危,二是擔心煉藥之事,如今朕倒是有了妥帖打算,仙尊只管放心候着便是。”
相卿笑了笑,“陛下聖明,現在回去等着便是。”
東方長青命人擬詔,送往天禹,信中這次沒再談什麼面談之事,倒是解釋了把天禹左相留在燕州的原因,說是因爲大豫前朝皇族的純陽公主重病,需得高人醫治,無意中得知天禹左相有方外醫術,便請了過去,醫治之後倒是有了起色,雖要定期醫治,如今卻是勉強能起身行走云云。
純陽公主是被打入冷宮的魏婉皇貴妃的姑母,算是魏氏外戚裡面最年長的一位。
魏西溏一眼把信掃了下去,發現原是爲了鋪墊左相歸來的。
純陽公主魏西溏倒是有印象,只是是死是活她並不能確認,當年東方長青必然是把京中所有皇族都殺的乾淨了,純陽公主封號她是記得,不過是外戚,當時是連着其他皇室宗親一起封的,時隔多年,她唯記得這個封號,對人卻沒什麼印象了。
東方長青這樣說,似乎有故意讓她警醒作用,否則,特地提什麼前朝皇族?
魏西溏仔細一想,突然想到一個可能,東方長青多番提出要面談,如今又讓人送了這樣一封信來,爲什麼?想來想去,魏西溏不確定的認爲,東方長青是不是知道了她的身份?
這個點一破,魏西溏便愈發覺得有可能,否則,他無緣無故非要面什麼談?無緣無故跟她說什麼前朝的純陽公主?跟她又有什麼關係?除非東方長青知道她是誰,所以才故意提及前朝,用以牽制相卿的行動。
畢竟,同宗血脈的皇族,她不可能完全當着陌生人,若是她留住相卿,東方長青便少了替他煉藥的人,那麼東方長青便會以純陽公主相要挾,殺之而後快罷了。
想想這個可能性實在是大的很。
魏西溏皺了皺眉頭,突然覺得厭惡的要命,東方長青知道她的身份,所以纔多番要求面談?就他那張老臉?談又能談出個什麼動靜來?難不成,他還以爲她對他念念不忘至今?
這也太過自以爲是了些,可笑!
不過,到底還是考慮到了同宗皇室血脈的緣故,魏西溏的回覆沒有多強硬,不管死活,若是真有魏氏皇族活着,那也是好的,何況相卿那就是個老妖怪,魏西溏根本不會擔心他的死活。
一個活了那麼多年,幾十年容顏不變的妖道,有什麼好擔心的。
相卿返回金州,卻沒幾個人知道。
算是魏西溏有意隱瞞,也算是考慮考到了純陽公主,畢竟一旦他身份公開,若是再返回便沒道理了,其他朝臣也會覺得對大豫開戰的意義少了些。
相卿只帶了兩個小童返程,其餘小童留在燕州皇宮的煉丹房內,也算是間接按東方長青的心思,雖說下人的命不值錢,不過形式還是要的。
返京的行程幾乎日夜兼程風雨無阻,力求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往金州。
終在極力縮短行程後趕在日落之前進入金州城。
左相府內一片熱鬧,院子被掃的纖塵不染,個個都知道左相大人今天要回來了。
別人不知道,但是左相府的這些小童得到了消息。
相卿果真在傍晚回到了左相府,風塵僕僕,身上散發出一股塵土的氣息。
小童早已備好了熱水,就等左相回來沐浴,畢竟是趕路的。
一羣小童在外候着,自打仙尊養着的玉棺不在之後,仙尊的臥房似乎也敞亮了許多,每日窗子開了,院子裡的樹的氣息也能進去了,再不是當初長年累月閉門不開的場景。
小童站在身側,慢慢朝相卿身上澆水,“仙尊,明日可要入宮?朝服已備好。”
“不必。”相卿閉目,口中應道:“什麼都不必做,左相府照舊,不得透露半點風聲。”
“是。”
魏西溏知道相卿返回金州,不過並不知道日期何時,她是猜測相卿該是有事要稟報,否則也不會千方百計想要回金州,畢竟相比較在金州,魏西溏覺得有他在東方長青身邊,更利於加速大豫的崩潰。
她這些日子苦於身體之痛,更因付錚備受折磨,哪裡還有閒心去想其他人的事?
晚膳後辭過皇太后,魏西溏又去看了奏摺,不想批閱到一半的時候,柯大海突然過來稟報,說左相大人求見。
魏西溏愣了下:“誰?”
柯大海湊近,小聲應道:“回陛下,是左相。”
魏西溏有點意外,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入了金州,實在是覺得左相神通廣大,她甚至連接應的人都沒派過。
點點頭,應道:“請他進來吧。”
一邊低頭,一邊看着奏摺,覺得沒什麼問題便在上面做下批示,眼角餘光瞄到有人進來,她寫完後便放下筆,擡頭看着他,大半年未見,幾乎沒什麼變化,最起碼魏西溏這會看,是看不出來的,隨意的說了句:“你回來的倒是快。”
伸手合上奏摺,問:“這麼急着趕回來,可是有什麼要事要稟?”
她擡着眼眸看他,對於他的出現沒有什麼驚奇,語氣淡淡,猶如他從未離開過一般。
相卿擡眸,鎖着她的眼,盯着她的臉,似乎支撐他回來的理由終於有了落腳點,他說:“臣……”
張了張嘴,再如何巧舌如簧,到了她面前像是突然斷了弦的琴,發不出什麼聲音來,“陛下!”
魏西溏看了他一眼,然後對他笑了笑,放下拿着奏摺的手,擱在腿上,道:“一路辛苦,朕是沒想到你會趕的這般急。怎不在府中多歇兩日?朕不急,如今軍中多事,你在大豫朕也擔心可會有什麼意外,好在你行事穩妥,又有法子,如今看到你這般完好,朕便更放心了。”
相卿的喉嚨猶如被扼住一般,他長長出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在她面前跪下,道:“臣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萬歲!”
魏西溏一笑,道:“起來吧。”
相卿站起來,依舊沒有言語,周圍點上還有太監宮女,他怕自己一旦開了口,便止不住那如洪水般洶涌的思念,她的神情,她的反應,他都知道,可就是難以控制的思念,忍不住的想要去碰觸。
原來這俗世間的相思之苦,纔是世上最讓人難熬的苦楚。
“可是太累了?”魏西溏問:“若是太過勞累,左相還是回去歇着,畢竟這路程趕的有些急……”
“陛下!”他開口,道:“臣……擔心陛下,”
魏西溏一笑,道:“朕在金州,有什麼好擔心的?倒是左相,讓朕甚是擔心呢。”
“臣該死,讓陛下替臣擔驚受怕。”
魏西溏還是那樣的神情,只道:“先回去歇着吧,明日朕再命人召你入宮。”
相卿站着沒動,只道:“陛下,臣返回金州乃機密之事,如何能白日入宮?”
魏西溏頓了頓,點頭:“說的也是。”乾脆扔下手裡的奏摺,看着他道:“既然來了,白日又不方便入宮,那便說說何事這麼急,竟然讓你從東方長青身邊脫身而歸。”
“臣身在大豫,心在金州,”相卿說着,他掃了眼,魏西溏一見,自然是不能對外說的機密之事,便對柯大海使了個眼色,柯大海趕緊帶着周圍的宮女太監離開。
待人都退出去了,魏西溏才道:“現在說吧。”
相卿看着她的神情,頓了頓,才道:“陛下龍體無名之痛,臣有了醫治根本之法。”
魏西溏果然追問:“哦?什麼法子。”
相卿對她淡淡一笑,道:“陛下乃借人之身,陛下所感的痛,是隨陛下精魂而來,是以,臣若是以同樣之法效之,必能有所見效。”
魏西溏眯了眯眼,盯着他問:“什麼意思?莫非你要再讓朕換個身體?”
“陛下,”相卿低頭,嘆口氣道:“陛下前身早已被焚燬,如何再換?臣是指,以移魂的之術,移去陛下龍體的無名痛感。”
魏西溏聽懂了,意思就是再做一次有違天道的事,她沉默半響,問道:“那可是要找其他人的身體,來承受朕身體之痛?要找誰?若是這樣,朕豈不是又害了旁人?”
相卿笑:“陛下放心,臣知陛下心念天下蒼生,自不會讓陛下承受良心煎熬之苦。再者,移魂之術並非人人都能有所成,臣絕不會隨意坑害無辜之人。”
魏西溏問:“那要找什麼人?”
相卿低頭沉思半響,才道:“陛下只管放心,臣自然要會找到。”
魏西溏盯着他看,然後她點頭:“朕到底不如左相懂這些,左相只管去辦便是。”
若說她現在關心的事裡頭,自己這身體自然是擺在首位的,畢竟一個身子,時常覺得疼痛難忍,偏又找不着傷口,這滋味無論如何都是不好受的。
所以魏西溏覺得,相卿若真能根除這滿身的疼痛之感,倒也讓她免收疾苦了。
只是他特地爲了這事回來,魏西溏心裡多少有些不同,說話的語氣便也軟了下來:“辛苦你了。”
相卿微微眯了眼,道:“替陛下分憂乃臣份內之事,如何算得上辛苦?”
魏西溏略一想,“對了,你那弟子巫隱,和郡主相處甚歡,朕有意栽培,你看如何?若是捨不得放人,就儘快讓郡主死心,免得以後難以拆解。”
相比較這婚事一說,魏西溏較之其他帝王卻是開明許多,她因着騰王和皇太后的意,不願拿自己兩個皇姐當聯姻的工具,如今對待面兒的婚事也不強求,面兒喜歡誰,便任着她來。
算起來面兒也女帝親封的郡主,就算跟皇姐沒關係,那也在皇太后那邊得了寵,但看皇太后的面也該是擇婿纔是,結果魏西溏完全不過問,甚至沒想過文靜郡主這樣的身份,該是用來聯姻的最好利器。
她倒是捨得放任不用。
相卿只是盯着她的臉,脣邊含着幾分笑,道:“巫隱本就是守護帝王星一族之人,如今又是郡主魏來郡馬,果真天定如此,這般兜兜轉轉還能轉到陛下御前,也算是他造化。他不同招搖山其他人,陽壽與世人無異,就算回招搖山也不過曇花一現,如今倒是有了歸屬之地,不枉他出聲守護星一族,得陛下青眼,實乃天命所歸,臣如何不放?”
“如此,朕便放心了。他野性難訓,只怕還要磨上一陣。”魏西溏看他一眼,突然問:“相卿臉色似乎不大好,可是太過勞累所致?”
相卿的眼中瞬間溢滿溫柔的笑意,他輕輕搖頭:“臣不覺乏累。”頓了頓,他緩緩上前一步,道:“臣離開金州將近一年,日日都在思念陛下,如今看到陛下一切安好,臣便心滿意足。”
魏西溏頓了下,隨意擱置在桌面上的手略緊了緊,然後才道:“左相一路辛苦,還是先回去歇着。朕若有事,自會召你入宮。”她笑笑,道:“自然會避開旁人,不會讓人察覺有異。”
相卿立在殿下,半響,他微微後退一步,施禮道:“臣告退!”
言畢,便慢慢退了出去。
魏西溏在殿中靜坐,繼續把剩下的奏摺看完。
回到寢宮,魏西溏伸手拿出那隻色彩斑斕的蛇鐲,試着扣在自己的手腕上,晃了晃,又覺礙事,便伸手取了下來,隨手放到桌上。
忙了一天,還是早些歇下吧。
第二天傍晚時分,相卿便再次入宮,這次他依舊有着像模像樣的藉口,說是在大豫皇宮見過一位面相上與魏西溏頗有淵源的內宮侍人。
魏西溏想了想,倒是沒想起來大豫皇宮還有什麼侍人活着,當年大豫皇宮內的人,只怕都被東方長青殺了個遍,僅存的幾個也不過是東方長青用以沽名釣譽的工具罷了。
當年大豫皇宮的內宮侍人那般多,魏西溏哪能個個都記住,若說她能記住哪個,只怕就是那位跟隨她到死的丁春秋了。
可惜丁春秋畢竟是帝侍出身,又是親眼目睹整個事件之人,東方長青如何容得下他?只怕早就陪她一起化爲枯骨了。
魏西溏看了相卿一眼:“難得相卿有心,還能看出與朕有淵源的內宮侍人。”
相卿一笑,道:“是,不過可惜與陛下的淵源早已到頭,再續不上了。”
魏西溏好奇的問了句:“這也能斷?”
相卿點頭:“人死了,自然就斷了。”
魏西溏:“……”
半響才點頭應道:“說的也是,人一死,自然就斷了。”
魏西溏嘆口氣,沉默半響,突然擡頭說了句:“相卿留下,陪朕用膳吧。”
相卿愣了下,自然沒想到還會有此待遇,半響才應道:“臣惶恐,謝陛下恩典。”
魏西溏笑了下,道:“也不算恩典,不過是朕覺得一個人用膳,有些孤單罷了。”
這話倒是朕的,皇太后近來念佛愈發頻繁,魏西溏也不願去打擾,如今後宮哪有人配得上陪着女帝用膳的?那兩個側夫不過是個擺設,一個個恪守宮規,不敢有半分逾越,都知道陛下如今正是卯足了勁尋他們的缺,若是把捉住了把柄,自然是會被藉機扔出宮的。
這二人哪怕是個擺設,入了宮也是不同其他人家,是以兩人的族裡是千叮嚀萬囑咐,生怕出個什麼事搞砸全族利益。
後宮深深,女人難熬,其實男人也一樣,特別是這宮裡素來不缺漂亮宮女,兩個側夫每日裡都不敢擡眼看那些小宮女,雖說身邊伺候的太監多一些,可難免還是會接觸到,爲了不讓人捉到把柄,絕不敢有其他想法。
魏西溏對那兩個側夫其實並不多反感,不過是被家裡扔出來的棋子罷了,更何況他們目的明確,魏西溏自然不會自投羅網。
再一個,男女總歸不同,男子對女人似乎輕易就能下嘴,而女子卻不是人人都願接納的。
魏西溏對那兩名側夫,大體只比對宮裡的太監略略有所不同罷了。
至於她和相卿,若不是因着被那不知死活的東西擺了一道,只怕她這輩子都想不起和他還有能扯上什麼關係,君臣有別,兔子還知道不吃窩邊草,何況是她?
只是如今,利益相關,二人之間牽扯可謂千絲萬縷諸多糾纏,自然是扯不開的,魏西溏不至於破罐子破摔,不過,用生到底不如用熟,更何況她有求,他有應,否則如何達成所願。
魏西溏如今心裡略略有些排斥,不是相卿的緣故,而是她多番夢到那個看不清面容的付錚,雖心思沒有他想,可到底是自己曾經的王夫,還是有所顧忌。她跟高湛說了想要一睹付錚樣貌,豈料到現在都沒消息,魏西溏這心裡頭,總歸是有些不順暢,總覺得缺了點什麼似得。
一頓晚膳,慢條斯理的用完,御廚的菜品不斷更新,若是有什麼好味的,魏西溏倒是會讓人停下多夾兩塊,照規矩不該如何,不過她不計較,旁人如何敢多言。
周圍只有幾個老太監伺候,旁人都退下了,畢竟左相秘密回宮,自然是越少人越好。
君臣二人倒是有話說了,畢竟天禹和大豫交戰,諸多適宜值得商討。
大豫守關的將領和明王是磕一塊了,打的豬腦袋狗腦袋都不敢停,沒辦法,他若是停了,狗命也就沒了。
季統如今不再硬拼,請示魏西溏之後便打算智取,他們是城內,天禹軍在城外,想要破城,固若金湯的城池,想要破城,唯有從內瓦解。
東方長青歲重視兩國交戰之地,可到底還是分了心,再者戰事細節,他如何一一知曉,用兵用人,其他便是交戰雙方將領自己的事,爲君者要的不過是結果。
晚膳過後,相卿陪着她下棋,一邊走步,一邊道:“明王殿下不是莽撞之人,若是久攻不下,自然會另想他法。”
魏西溏點頭,跟着落下一子,道:“話是這麼說,只是東方長青必然是派了攻克明王的將領。”頓了下,她又道:“朕覺得,東方長青似乎知道了朕的身份。又或者說,他知道朕是何人。”
相卿一笑,道:“他若是不知道,臣這回會也不會出現在陛下眼前。他自然是知道陛下是何身份,是以才特地讓臣回金州,只怕臣若是來往一步,便會害了陛下性命。”
素白纖細的手指捏着黑子,輕輕擱下,擡眸看了他一眼,道:“你倒是會捏他的弱處。他殺過朕一次,如今只怕不願讓朕在他手中再折一次了。他那個人……”
魏西溏話沒說完,可意思十分明瞭,她也算對他甚是瞭解。
相卿沒應話,只是臉上的神色有些清冷,走了兩步之後纔開口:“臣斗膽,求陛下一句評,於陛下心中,臣是怎樣的人?”
魏西溏頭也未擡的應道:“自然是極聰明之人,否則你也不會成爲朕的左相。”
相卿擡眸,鎖住她白皙清麗的臉,道:“陛下心中,臣除了聰明,再無其他可評嗎?”
“還要如何?”魏西溏落下一子,擡頭看他:“擔得上朕一句聰明的人,可是少之又少。”她笑了下,道:“你倒貪心。”
她伸出的手還未來得及縮回,便被相卿一把握住,抓在手心,他看着她的眼,道:“臣若是聰明之人,早該贏得聖心,長伴君側,可臣如今不過還是陛下的臣子,想聽陛下一句思念之語都不能。臣哪裡算得上聰明?”
魏西溏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忽而笑了下,她擡起長長的睫毛,看着他道:“相卿這是怎麼了?滿腹怨言,可是在外受了東方長青的氣?”她動了下,想要縮回手,卻不妨被他捉住了就未放開,她問:“如何?”
相卿抓着她的手,輕輕摩挲着那柔軟的手兒,然後攤開自己的掌,與那柔荑十指相扣,“在臣心中,這世上萬辦事都不如一言一行能牽動心緒。陛下若是喜悅,臣便覺得喜悅,陛下若是動怒,臣便覺得難過,陛下若是心傷……臣便愧疚難當。陛下是這世上,唯一能讓臣無所適從之人。臣不敢求陛下對臣另眼相待,只求陛下能念着臣一片爲陛下誠心,心中惦念臣一分,臣便心滿意足。”
魏西溏略略有些不自在,她抿了抿脣,錯開眼,頓了下才道:“相卿此話可是岔了,朕心裡自然惦念着你……”
相卿擡眸,一雙細長鳳目之中帶了些笑意,他直直盯着她的眼睛,道:“陛下若是真心,臣自然心滿意足。”
他扣着她的手,問道:“臣今夜想要伴在陛下身側,陛下可恩准?”
魏西溏擰了下眉頭,相卿已經再次開口:“臣多日未曾見到陛下,只怕時時能看着陛下才好。”
魏西溏的手往後一縮,卻被他再次握住,緊緊抓在手中,道:“陛下!大豫的那位還在等着臣返回燕州,臣再如何也待不了多久,陛下權當施捨臣這賞賜,可好?”
魏西溏垂下眼眸,略略思索了一下,然後她點頭:“也罷,朕準了。”
相卿扣着她手的動作緩緩鬆開,卻在她要縮回去的時候又握住幾根蔥段般的手指,傾身低頭,在她手上落下一吻:“臣謝主隆恩。”
帝寢內殿,隨侍的下人都被柯大海攆了出去,隨身伺候的不過就是近身的那幾人。
柯大海低着頭,恭敬的站着,看着女帝的帷帳之內,那位絕色傾城的左相大人側躺而臥,低聲的說在什麼。
半響,柯大海聽到女帝一聲吩咐,“滅了吧,歇下。”
柯大海趕緊過去滅了燭火,擺出一顆夜明珠用以照明。
夜明珠發出幽暗的光,並不十分明亮,卻不至於讓殿內一片黑暗。
魏西溏閉着眼,一頭瀑布般的長髮隨意鋪泄着龍榻,她微微側躺的身子,身上白色的褻衣貼着她的身體,勾勒出優美的曲線線條,女子特有的體香伴隨着沐浴後花瓣的香味,時不時的撲入鼻孔,時時撩動着眼前人蠢蠢欲動的心。
相卿緩緩伸手,輕輕擱在她的腰上,“陛下……”
魏西溏忽然動了下,然後她打了個滾,落入他的懷裡,伸出雙臂勾住他的脖頸,含糊應道:“別吵,朕困的很……”
相卿低笑一聲,伸手摟着她的身體,任由鼻中充斥着她的味道,強迫自己閉上眼,陪着她一同入眠。
不知過了多久,相卿突然被驚醒,原本懷中安安穩穩呼吸平穩的人兒,突然變的十分不安,她雙手緊握成拳,死死的抓着他胸口的衣襟,雙眉緊蹙,全身以一個十分痛苦的姿勢扭曲着,淚水順着眼角緩緩落下,相卿伸手一摸滿手濡溼。
他頓了頓,低頭過來,低聲喚道:“陛下?”
她沒有應聲,只是開始低聲抽噎,呢喃着吐出語言的碎片:“付錚……”
相卿的身體猶如墜入冰窟。
付錚!
爲什麼是付錚!
爲什麼她吐出的“付錚”二字!
他的身體微微發抖,不應該的,不應該記得起來的,哪怕是在夢中也不應該。
除非,她停服了藥丸。
相卿扣着她身體的手緊了緊,“陛下!”
他輕輕晃了晃她的身體:“陛下!”
魏西溏沒有完全醒,只是突然覺得眼前晃了下,那些讓她身臨其境的畫面便從眼前消失,隨之而來的,是逐漸清晰的無名之痛。
迷迷糊糊中,她忍不住發出痛苦的呻吟,很低,很輕,很快便過去,可相卿聽到了。
他伸手,重新把她扣入懷中,眼中睡意全無,一雙瀲灩生輝的眼,透着一股深冷的寒意,他咬着牙,似乎發狠般的開口:“真該讓你疼上一生一世……”
只是說完這句狠話,他卻又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然後他試着鬆開手,把她平放下來,然後起身下了牀榻,“柯大海。”
柯大海趕緊低着頭出現在殿門口:“左相,請問陛下有何吩咐?”
相卿伸出手,道:“擦乾淨。”
柯大海不明所以,不過還是麻利的讓人端了溫水過來替左相淨手。
然後內殿恢復安靜,相卿藉着夜明珠的光走到桌上,一眼看到那隻絢麗的蛇鐲,他冷着臉伸手拿起,扣開蛇尾,在自己的手腕處狠命一劃,直到看到一條細長的血珠逐漸滲出才轉身回去,他站在牀頭,撩開帷幕看着牀上逐漸蜷縮到一起的人,靜站半響,重新躺了過去,把自己的手腕堵到她的脣邊。
魏西溏呼吸不暢,擡手便推,含糊道:“什麼……”
相卿往她脣上一按,應道:“可解陛下一時之痛,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