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入深淵是什麼感覺?
如大雁般輕快歡暢,自由自在,還是如墜石般沉重無力,身不由己?此刻的夜未央,回答不上來。
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在糊塗堂後山。那時,他是墜崖者,是等着被施救的人。而這一次,他是要救人的那方。根本無瑕多想,心裡想的唸的甚至是眼裡看的,都是身下離他幾尺且極速墜落那個人。
商羽落早已暈了過去,不會戲劇般地伸手求救。夜未央就是再快的速度,也追不上她,兩人一前一後,瞬間便墜入地底。
懸崖之下,怪石嶙峋,荊棘密佈。巧的是,兩人墜落的地方,是一片水塘,只聽得“撲通”一聲,蕩起水花無數。夜未央被嗆了個夠,翻騰出水面,找到了不遠處的商羽落,拖着上了岸。
渾身溼漉漉的兩人,狼狽地靠在石壁之上。夜未央顧不得收拾自己,趕緊弄醒商羽落,在後者逐漸恢復意識時,終是鬆了一口氣。不過,他的臉色並沒有好轉,而是將沉重的目光投向商羽落腹上的傷口。
匕首刺的不深,想來江末寧並不想商羽落快速地死去,儘管如此,匕首上的毒,也已融入血液裡。夜未央清楚地知道這是什麼毒——被稱爲“慢性殺手”的十日散。
如江末寧所說,此毒並不會讓人快速地死去,只是毒性會緩緩擴散,每多擴散一分,便會多一分折磨,如萬蟻撕咬般,令人痛不堪言。直到第十日時,全身潰爛而死。
想到這裡,夜未央的神情更加凝重了。十日散並不常見,解毒之法更是無從得知,如今被困在這孤地,一時也難以出去,只怕還不等人前來營救,便發作了。
如此想着,夜未央也顧不得許多了,低下頭來爲商羽落吸取傷口上的毒。雖然已經融入到血液裡,但並沒有擴散,此時吸出來,還來得及。
反反覆覆吸取了好幾口,直到瞧不見了黑血,夜未央才停下來。努力吐出口中殘餘的血,並舀了些水簌了簌口,以防將血液吞入喉嚨中。雖然十日散是通過傷口中的血液擴散的,但誰也不敢保證如果吞食的話,會不會一樣引起毒發。此時,他是在拿自己的命去救商羽落。
無論是痛苦,還是性命,都由得他一人代爲承受了。
這時,夜未央聽到了商羽落一聲悶哼,擡頭看去,卻是吃了一驚。只見她緊蹙雙眉,臉色蒼白,而比她臉色更白的,是那一頭靚麗的髮絲。每一根散落的頭髮,都白的似雪。
或許是中毒的緣故,又或許是心境損傷,這個氣度非凡的女子終是白了頭髮。而這白髮的主人,卻依舊渾渾噩噩地躺着,對身邊的一切都毫無所覺。
“怎麼會這樣?”夜未央牽起一縷髮絲,喃喃道:“難道,是毀了修爲?”他清楚地知道,商羽落也曾散過修爲,那是在天香國色樓遭江末寧背叛打擊之後,心境不穩而致。
“只是這次……”他心中不解,“究竟是因爲無比神劍,還是因爲江末寧?”
在冉必之傳來的消息中,他知曉了商羽落無比神劍被折斷的事,那一刻,他就已經開始盤算接下來的每一步了。旁人或許不知無比神劍對於商羽落的意義,但夜未央非常清楚,更是對軒轅家的事瞭如指掌。
如果說,無比神劍是被其他人折斷的,或許並沒有什麼,但偏偏是軒轅後人。經由軒轅一手傳承下來的東西,卻毀於其後人之手,那就讓這一切都失去了意義。彷彿在告訴她,你所堅守的使命與信念,都是錯的。
如此,商羽落必定大受打擊,而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補救——修補無比神劍,那麼,她只能來到這匯聚天下奇材的鐵城。於是,夜未央便先行一步,趕來此地。
或許夜未央內心深處,並不清楚自己來此是爲了什麼。可能是爲了嘲笑商羽落一番,可能是爲了瞅一瞅斷裂的無比神劍,又或者是爲了寬慰那個狼狽不堪的人。總之,就是很巧地且在其預料之內遇見了。
江末寧的出現,是夜未央沒有算到的,更沒想到曾被其傷的那麼深的商羽落,竟然對她毫無防備。他既擔心,又疑惑,卻也不敢貿然打擾,只能尾隨。直到江末寧將商羽落引到了樹林中,他才察覺到了那女人的意圖,不過爲時已晚。
商羽落倒下後,夜未央沒有第一時間過去營救。因爲他知道,自己的出現,一定會更加的刺激江末寧,而以自己之能,根本就無法從身懷武功的她手中全身而退。那時,他是有一些後悔沒有讓勞桑心兩人跟着的。
後來,那五個男人的出現,讓遠處躲在樹後的夜未央一直懸掛着的心突然膨脹起來,再也顧不得什麼,趕忙衝出來相救。然而,還未起步,那五個男人就倒下了。
瞧見孟凡塵和江末寧勾搭在一起,夜未央心中大爲不解。他緩緩收回思緒,盯着商羽落蒼白的容顏,喃喃道:“當日,我看在你的份上,饒她一命,不想竟留下今日這等禍患。”
話說當日在天香國色樓,夜未央最終並沒有對江末寧下達殺無赦的命令,而是以化心忘本之術,將其永遠困在了幻境之中。從此,天香國色樓再也沒有了夕顏,而這世間卻多了一個整日渾渾噩噩的人,漫無目的,不知歸路,四處遊蕩。
在這漫長的時間裡,她經歷過各種苦難與折磨,卻無人知曉與關心,直到不久前,她遇到了孟凡塵。同樣遭受過化心忘本襲擊的人,一眼便看出這其中的奧妙,難得地流露了那麼一點點的慈悲之心,順手解救了這個被折磨的苦不堪言的女子。
清醒過來之後,江末寧並沒有忘記那段時間所遭受的罪,心中順理成章地將這一切都歸於商羽落的頭上。正巧此時,武林莊、糊塗堂與落花三方合作,共同尋找四珠三草。爲了這幾樣寶物,也爲了一雪前恥,這兩人便達成了共識,攜手共商大計。
孟凡塵自知沒有實力與這三方的人馬硬碰硬,便想出讓江末寧與商羽落重歸於好的辦法,以便從其身上騙取四珠三草。哪知江末寧心中的恨意太深,以至於功虧一簣。
“惹我不快,我必除之。”崖底,夜未央想起江末寧的行徑,眼中透出了一股殺意。
微風拂過,吹起商羽落的髮絲,貼在夜未央的臉上。夜未央緩緩回過神來,低頭看向懷中依舊昏睡的人,流露出一抹笑意。牽起白色髮絲,閉目輕嗅,香氣襲人。這正是好時光,無人打擾,偶得浪漫。
武林莊。
今日是七月十五,離孟傳心最後的期限,只剩半個月了。
孟傳聞瞧着牀上的孟傳心,心底沉重地嘆了一口氣:雖然已經拿到了地靈花,但他們不敢貿然救治,只能等待小神醫歸來。只是,天涯閣一別,已過去了六日,小神醫卻遲遲沒來,眼看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他如何放得下心來?
緩緩關上房門,孟傳聞憂心忡忡地朝前院走去。經過走廊時,透過一間半掩的房門,無意間瞥見有兩個人影依偎在一起,很是親密。孟傳聞停下腳步,緩緩靠近,仔細一看,心裡一個咯噔。不正是母親桑引言和幼憂的師父莫雲蘇嗎?
這兩人……孟傳聞心底隱隱明白了什麼,心中很不是滋味。他來到武林莊時,已漸漸記事了,所以清楚地知道孟凡塵並不是他的親生父親。而這個秘密,除了桑引言與孟凡塵,幾乎無人知曉,他也從不當一回事。
孟凡塵離開武林莊後,他順勢接任了莊主之位,看似是成爲了莊裡最大的主人,有些事卻還是母親說了算。比如,將莫雲蘇迎進莊內長住。這一住,彷彿有什麼東西變了質。曾經就算走在一起,卻還是保持着一定距離,從不僭越的兩人,竟然偷偷摸摸了起來,還變得如此親密。
母親究竟是何時認識莫雲蘇的?這個人會是她未婚先孕的原因嗎?此時,這些問題緩緩縈繞在孟傳聞心頭。讓他第一次對自己的身世做起了猜想:自己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
忽然,外面傳來了通報聲,孟傳聞收回思緒,快步離開。剛到前院門口,便有下人道:“莊主,他們來了。”
來到武林莊的,正是落花和水連環,身後還跟着莊伏樓,冉必之和夏星辰。五人被孟傳聞迎進莊內,不等其開口,落花便開門見山道:“尊夫人拿走了地靈花,可是用了?”
“我只是代爲保管而已。”鄢商慈從內堂走了出來,反駁道:“小神醫需要時,自會拿出來。”
落花看了她一眼,也沒去計較。倒是一旁的夏星辰嘖了一聲,“不是籤的有軍令狀嗎?所尋之物,皆交由小神醫保管,任何人不得私藏。”
此話一出,鄢商慈頓時變了臉色,孟傳聞也有些難堪。
落花瞥了一眼夏星辰,輕咳一聲,道:“如今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也別互咬了。當務之急,是尋得餘下幾珠,畢竟……留給孟小姐的時間,不多了。”
夏星辰撇撇嘴,沒再說話,心中卻想:這個落花似乎對待武林莊很是寬容呢!如果是糊塗堂這邊私藏了寶物,想必他也不會如此友善吧!
“接下來怎麼辦?”冉必之問落花。習慣了聽從夜未央的指揮,跟在落花身邊久了,總會生出一股錯覺,將這兩人的領導力混爲一體。
“尋找魔靈珠。”落花不緊不慢地道:“餘下三珠,只有魔靈珠不知下落,或許是被南無詩帶進了墳墓之中……”說完,他頓了頓,似乎發覺自己的話好像露出了一些破綻。
南無詩第一次在飛龍引葬身火海,是在場之人都知道的事,但她的復活且在第二次死在落花手上這件事,是許多人不知情的。若是葬身火海,便沒有帶進墳墓這一說。
想到此處,落花趕忙圓謊,接着道:“那樣貴重的寶物,她必不會帶進火海之中,應當是在此之前已和農牧夫協商掉了包。如今農牧夫已逝,魔靈珠興許是被他帶進了墳墓之中。我和連環商議了一下,決定去挖農牧夫的墳。”
若是夜未央在此,必然會對落花的話有諸多懷疑。但在場之人,經過這長時間的相處,早已習慣落花對每一件事情精妙絕倫的計算。每一次的排兵佈陣,都讓他們心服口服,一向高明的人,就算有一點點小失誤,也無人發覺。智者,只會被智者心存懷疑。
“挖墳?”只有鄢商慈在聽到落花的話時,微微一愣。她並不是懷疑,而是心想:這簡直太耽誤時間了,況且魔靈珠根本就不在墳墓中,此舉就是徒勞。
水連環點頭附和道:“對,我們要立刻動身,去尋找農牧夫的墳墓所在。你們要隨行嗎?”
事實上,早在來武林莊之前,她和落花已經對好戲了。如今,魔靈珠的下落,除了落花,也就鄢商慈一人知道,可這個秘密,也只能由鄢商慈口中說出。爲此,二人不得不又唱起了雙簧。
“時間根本就來不及!”鄢商慈有些慌了,道:“能不能先用地靈花救醒姐姐?”
水連環淡定地搖頭,“不行,沒有集齊四珠三草,我是不會救她的。”事實上,她與落花都很着急,害怕孟傳心的時間不夠。但正因爲如此,他們必須表現的不在乎,才能逼迫鄢商慈泄密。
鄢商慈見水連環一副堅決的態度,頓覺無奈,嘆了口氣,道:“好吧,實話告訴你們,魔靈珠不用費力去尋找了,它一直都在武林莊。”
在衆人的驚訝聲中,她終是說出了那個守了兩年多的秘密,“當年,南無詩第一次見傳情,便被其性情折服,覺得是可信之人,就將魔靈珠送給了他。傳情知道那是顆燙手山芋,所以從不敢聲張示衆,而是以一種巧妙的方式收藏了起來。”
衆人聽得驚奇,沒想到那個已逝的少年,身上竟然還藏着這樣的秘密。
冉必之嘆道:“看來,當年在飛龍引,孟凡塵說南無詩將魔靈珠給了孟傳情,並沒有冤枉他。藏的還真是深呢!”同時,他將佩服的目光投向鄢商慈,這個女人,爲了所愛之人守口如瓶,若不是因爲要救孟傳心,只怕要瞞一輩子了,還真是情深義重。
“那現在,魔靈珠在何處?”莊伏樓從進門後就一直沒有說話,此時顯得有些迫切。
“在幼憂手中。”鄢商慈回道:“就連幼憂也不知道,傳情曾借莫邪大會奪寶之機,將奪得的明珠偷偷換成了魔靈珠送給了她。她珍視傳情所送的每一樣禮物,皆細心收藏着,除了她自己,沒有人知道在哪裡。”
她看着衆人,緩緩道:“想要知道魔靈珠的下落,便只能等她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