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儀娘娘,別哭了。”不知什麼時候,明麗也進了裡屋,站在武則天背後輕輕勸道。

武則天彷彿幹了什麼虧心事似的,聽見明麗一說話,嚇得一哆嗦。她擦了擦眼淚,迅速恢復了平靜。“明麗,外面的酒還沒喝完嗎?”

“要不是皇上在,奴婢敢把她們全都攆出去。”明麗氣哼哼地說。“你不要和她們鬧。

她猖狂一時,卻不能猖狂一世。”

“昭儀娘娘,奴婢已打聽了。這王皇后一整天都在串聯,今晚這酒席上的一通鬧,都是她幕後指使的。”

武則天點點頭:“明麗,我先睡下了。等會她們要是進來,都給我擋住。”

“是,奴婢在門口守住。”

屋外傳來喝酒的吵鬧聲,不一會兒漸漸的平息了,皇上又不知被她們拽到哪兒去了。武則天躺在牀上,心潮起伏,怎麼也睡不着覺。她爲那個可怕的念頭而激動,舍不了孩子套不了狼。高宗李治是個性情優柔的人,要讓他下決心廢去王皇后,僅僅憑自己的能量是不夠的。他們畢竟是十多年的結髮夫妻。爲了最終取得皇后的寶座,必須採取非常之手段,讓皇上對王皇后有一個極壞極壞的認識。

武則天攥緊了拳頭,下定了決心,兩隻眼在黑暗中閃出熠熠的光……

第二天,皇上陪着王皇后來了,還帶着一些禮物。李治興高采烈地指着王皇后和禮物說:“你生了孩子,皇后專門來看望你。”

武則天剛想施禮,王皇后又接着說:“這裡還有那些姐妹們湊的份子,她們雖然不願意來,但經過本宮的勸說。還是託我捎禮物來了。”

“那就多謝皇后的美意。”武則天深深地施了一禮。

李治一看兩個人見面還行,就說,“你們倆個說說話吧,朕到裡面看看孩子。”

武則天親自給王皇后端上茶,表現出畢恭畢敬的樣子。

“昭儀給娘娘獻茶,謝娘娘這一段時間對我的照顧。”

“知道就行了。”王皇后接過茶,慢慢地啜一口,“以後你要有自知之明,凡事分個主次輕重,就不會有事了。本宮會時時照應你的。”

“謝娘娘,昭儀坐月子期間,不能出門,還請娘娘多來翠微殿走走。”

“好,本宮會常來看望你和孩子的。我還有點事,先走了,別忘了催皇上早去上朝。”

“知道了,娘娘。”武則天畢恭畢敬,一直把王皇后送到門口。嬰兒室裡,李治正逗着不足月的小公主玩。小公主人小鬼大,隨着李治手勢的移動,嘎嘎地笑着,兩個小酒窩一凹一凹,晶亮烏黑的眼珠很精神地轉動着,李治很高興,內心充滿了父愛之情。

“皇上,你喜歡你的這個女兒嗎?”武則天攀着李治的肩膀,親暱地問。

“喜歡喜歡,太喜歡了。”李治愛撫地用巾帛小心地擦擦嬰兒腮邊的口水,“朕這個女兒太精神了。額頭像你,下巴像朕,等長大了,一定是個聰明漂亮的絕代佳人。”

“皇上既然喜歡,政事之餘,就多來看看喲。”武則天說。

“一定一定。”李治又問,“剛纔你和皇后談得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皇后畢竟對臣妾有意見。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話語多含嘲譏。臣妾是剃頭擔子一頭熱,好心換不來好報。哎,做人真難哪。”

“朕費了這麼多的精力,也不能讓你們和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皇上,您還不瞭解女人的心。皇后至今不能生育,看見別人生孩子,心裡就不舒服,嫉妒別人,這也是女人的天性。昨晚臣妾成爲衆矢之的,其實就是皇后在背後搗的鬼。”

“朕也知道這事,但她畢竟是皇后,一國之母,朕凡事也都顧忌她啊。”李治手扶着頭,嘆息着說。

“皇上不要傷心,臣妾以後小心不惹她就是,只要皇上懂得臣妾的心,臣妾就滿足了。”武則天依偎在李治的懷裡,輕輕地摩挲着他的胸脯。

“還是你懂得朕的心,不惹朕煩惱生氣。等一有機會,朕一定冊封你爲‘宸妃’。”李治感情一激動,又許了個大諾言。

武則天爲了那個不可告人的計劃,能得以順利實施,開始加緊創造條件。她天天派明麗到中宮皇后處問安。請王皇后來翠微宮玩。王皇后果然以爲她已改正過去,尊重中宮。於是有事沒事地來翠微宮串門。畢竟,皇后還想要籠絡着武昭儀,也能從她那分得一些皇上的承恩雨露。每次來,王皇后都要逗逗襁褓中的小公主。這孩子也太可愛了,見了王皇后就格格地笑,手舞足蹈,彷彿和王皇后有緣似的。王皇后自己沒有孩子,從這個小公主身上,她好像找到了母愛的施放點。

這天上午,武則天知道王皇后要來給小公主送雙新做的小棉靴。就叫過明麗,俯耳對她交代了一番,然後自己梳洗打扮,穿上氅衣,帶上兩個宮女,到兩儀殿去看皇上。

春寒料峭,王皇后像往常一樣,九點鐘起牀。用過早膳後,太陽就老高了,天開始暖和和的。王皇后就開始了串門。她拿着一雙親手做就的虎頭小棉鞋,如往常一樣,輕快地來到了翠微殿。“武昭儀哪裡去了?”王皇后問接迎她的明麗。

“回娘娘,昭儀去兩儀殿藏書樓找幾本書看去了。”

“哺着孩子,還有心看書。”王皇后隨口說了一句,徑直走進了育兒室。育兒室沒有人,小公主一個人不哭不鬧,正在有滋有味地吮吸着手指頭。王皇后抱起小公主,把虎頭鞋給她試了試。嗨,穿在腳上,大小正合適。看自己,費了一天的功夫,做就的漂亮的虎頭鞋,正好配上小公主。王皇后別提多高興了。她抱起孩子,往上舉了舉,小公主格格地笑着。孃兒倆玩了一會,彼此都玩得挺高興。

這時,明麗進來了,轉着圈子,好像在找什麼東西,又隨口說:“小公主這幾天胃不大好,有些漾奶,昭儀囑咐說,讓她多睡些覺。”

“好的,睡覺。”王皇后把孩子放倒在臂彎裡,腳步轉着圈子,輕輕地抖動着胳膊,嘴裡哼着小曲兒,“好孩子,睡覺覺;小肥豬兒,喚嘮嘮……”

明麗招招手,把旁邊侍候的宮婢叫出門外,讓她們在門外侍候,不要影響皇后哄孩子睡覺,又對乳媼說:“韋乳媼,你也趁機睡會兒覺,這兒有我照應。到中午飯時,你再起牀照看小公主。”

乳媼答應着出去了,她也實在太困了,昨晚上,她值了一夜班,照料小公主。

明麗又回過頭來,按照武則天的吩咐裝作無意的樣子,整理整理這,拾綴拾綴那,隔着珠簾,偷偷地觀察着王皇后,一會兒大概小公主睡着了,王皇后輕手輕腳地把孩子放到了小牀上,輕輕地蓋上了被子,還吻了她一下。王皇后這才走出來。對明麗說:“本宮走了,改天再來玩。要好好地照顧小公主。”

“是,娘娘。”明麗答應着,恭恭敬敬地把王皇后送到殿門口。看王皇后走遠了,明麗才飛快地跑到兩儀殿,在武則天的耳邊悄悄地說:“王皇后剛走,我看她對咱小公主態度還不錯。”

武則天“嗯”了一下,接着說:“明麗,你去後苑看看西海池的冰都化了沒有,下午我陪皇上去劃劃船。一冬天都在屋裡,悶死了。”

“是,昭儀娘娘。”明麗答應着,輕快地跑走了。

武則天走過去,對伏案批閱的李治說:“皇上,看完這個奏摺趕快過去,明麗說午膳快準備好了。臣妾先走一步,那熬好的藥還等臣妾喝呢。”

“你先走吧,朕隨後就到。吃過飯,朕就帶你去西海池散散心。”李治邊看着奏章,邊說着。

武則天快步回到翠微殿,獨自一人悄悄地進了育兒室。嬰兒牀上,小公主正在安詳入睡。望着孩子可愛的睡態,武則天心裡忐忑亂跳,血液好像在胸腔裡沸騰。她面目嚴峻,切着牙齒,張着鼻翼,樣子變得激動而狂亂,緊皺着的眉頭下面,兩眼閃着電一般可怕的光。她狠了狠心,把全身的力量和全部的賭注都集中在雙手上,這手五爪弩張,漸漸地逼近親生女兒的咽喉——

那手又在半路停住了。“不能,不能,哪有當孃的親手殺親生女兒的。”她的喉嚨裡咕咕響着,一個嘶鳴的聲音不斷地冒出來,提醒着她。

“你是一個母親啊,禽獸也沒有這樣的歹毒啊!”一時間,武則天退縮了,手鬆弛下來,兩片嘴脣痙攣性地哆嗦着。但內心又更大更猛地翻騰起來,至高無上的權力、地位,潮水般地向她涌來,她伸手迎接,卻又被另外一種無形的力量拽着,怎麼也夠不到。一霎那,至高無上的權力、地位,又潮水般地退去。她低低地自語着,上天,我媚娘能放棄這絕好的機會嗎。此時不下手,長夜漫漫,人一天天老去,我所渴望得到的,何時又能得到呢?我武則天不吃人,就會被別人吃掉,人生不進則退,上天,我沒有錯啊,賜給我勇氣和力量吧!

她在混亂和緊張的思維中,又彷彿看見皇上正一步步向翠微殿走來,決定命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辛辛苦苦製造的好機會再不能丟失了,拖延從來不能成大事,果敢纔是我武媚孃的性格。猛然間,她再一次伸出雙手,筋脈賁張,摸在了嬰兒的脖頸上。在接觸的那一霎那,她果斷地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雙手上。也許這樣才義無反顧,也許這樣能減少小公主的痛苦和掙扎……她合上眼睛,狠狠地用着力,用着力,她像鐵一樣沒有知覺。孩子也太小了,剛過滿月,統共來這個世上,才三十多個日日夜夜,筋骨還很嬌嫩。整個過程,很短暫,很短暫。武則天甚至沒能覺察出孩子臨走前的哽噎,抽搐。

除了武則天的內心世界,謀害幾乎都在靜悄悄中進行的,連寢帳都沒有動一下。

一切又歸於寂靜。一個出生僅一個多月的小生命,還沒有來得及命名,就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如同一陣風,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本來,一個生命的逝去從來都是決絕的,無可挽回的,遠沒有生命降生那樣充滿溫情,那樣一步步走來。

武則天用被子把小公主蓋上。然後趕到外間,打了一盤水。把手浸在水裡,使勁地,不停地搓洗着,彷彿這樣能洗去雙手上的罪惡,洗去她心靈上的千斤重負。她來到梳妝檯前,輕輕地往臉上撲着粉。在銅鏡面前,一遍一遍地笑着,直到這笑容看起來自然,令她滿意爲止。

“皇上駕到——”大殿門口傳來一聲悠長的吆喝。

宮婢們和乳媼紛紛急忙從各處趕來跪在大廳裡迎候皇上。李治大踏步地走進殿來,問:“午膳準備好了嗎?”

“回皇上,馬上就可傳膳。”一個打頭的宮婢答道。“昭儀呢?”

“剛進門不久,正在梳洗呢。”

“好,朕先看看小公主。”

武則天輕盈地走過來,攙着李治的胳膊,親切而溫情地問:“皇上,你來的這麼快,那個奏章看完了沒有?”

“看了一半,朕就扔下了。寫得文文乎乎套話一大篇,朕似懂非懂,越看越頭疼。”李治轉而又摸摸武則天的臉,“哎,朕的小公主醒了沒有?”

“臣妾也剛剛到,沒來得及看,想必也該醒了。”兩個人邊說話,邊往裡間走。

“咦,還沒醒。這小傢伙真能睡。”武則天笑眯眯地,充滿愛憐地,輕輕揭開了被頭。

“啊——”武則天大驚失色,撲了上去,把孩子抱在懷裡,孩子的一雙眼睛突出着,臉色青紫,全身已經涼了。

“我的孩子啊——”武則天伸着脖子,一聲慘嚎,失聲斷氣地開始痛哭……眼淚、鼻涕、

口涎,一串串往外冒,彷彿把腸腸肚肚都哭出來似的。這哭聲和真的沒有什麼兩樣。真真假假,假作真時真作假。當看清了女兒的慘狀,想想原本活潑可愛的嬰兒,一轉眼就這樣,她也這才真正嚐到了失去女兒的人間巨痛。宮婢和乳媼也跪過來,一時也都嚇呆了。好半天才跪在地上,圍着孩子失聲痛哭。

“怎麼啦?”李治也慌了神,抱過去細看孩子,可憐的孩子已經死了。在孩子細嫩的脖頸上,李治發現有一片紅裡透黑的手指印。顯然孩子是人用手掐死的……李治猛然像一頭獅子一樣,衝上去,一腳把乳媼踢倒,怒吼着:“剛纔誰來過!”

“回……皇上,”乳媼翻身爬起來,磕頭如搗蒜,“只有皇……皇后適才來過。”

幾個宮婢也爬過來,頭都磕出了血,紛紛向李治說着:“只有皇后剛剛來過!”

“後——殺——吾——女!”李治一字一句地說着,臉都氣歪了。這時,明麗也從外面跑進來,當她弄清情況後,跺腳大罵:“是她,是她。就是那個假仁假義、萬惡狠毒的王皇后乾的。”

明麗又轉向武則天,跪倒在她的跟前,用巴掌乒乒乓乓地抽着自己的臉,痛不欲生地哭訴着:“昭儀娘娘啊……都是奴婢的失職啊……我沒有……遵照您的囑咐,沒有看好孩子,讓那壞女人……下了毒手……昭儀娘……娘……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

武則天一把抱着明麗就痛哭,她渾身像害熱病一樣,全身都在顫抖,一副痛不欲生、孤苦無助的樣子……

“來人哪,速傳王皇后!”李治氣急敗壞地吼着。旁邊的一個內侍聞聲飛快地竄了出去,奔往中宮。

武則天撲到孩子身上:“我的兒啊,你……怎麼……這麼可憐哪……我的乖啊……你怎麼……就這樣走了。”哭一聲,訴一句,哭一聲,訴一句,哭得昏天黑地,幾乎岔了氣。李治忙上去,一邊傷心地抹淚,一邊給她理胸順氣,口裡還不停地勸慰着。

“皇上……”武則天也抱住李治,哀哀地叫着,“皇上,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太可惡了。”李治嘴裡不停地念叨着,“太可惡了,敢殺朕的女兒……”

“皇后娘娘駕到——”守門的太監還不知趣地高聲吆喝着。生怕屋子裡人多說話聽不見。

王皇后在路上就向那名內侍問了問,內侍只是說武昭儀的小公主暴斃,皇上請娘娘趕快去。別的,內侍也沒敢開口。王皇后也急了,腳步加快,匆匆地趕到了翠微殿,進了門就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屋子裡的人都怒目看着她,沒有一個人回答她。王皇后真的犯糊塗了,急切地問着李治:“皇上,到底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李治咬牙切齒,一步步逼過來,手指顫抖地指着王皇后,“你,你,你的心太歹毒了。你爲什麼掐死這個幼小孩子?!”

“我?我……”王皇后頭“轟”地一下,如雷貫頂,嘴裡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我怎麼能掐……掐死孩子?”

“你,你太可惡了!”李治用盡全力,一巴掌打了過去,王皇后的臉立馬紅腫起來,條條手指印子。牙花子也被打爛了,嘴角沁出了血。王皇后惱怒地一時難以自明,一口把血痰吐出來,扭住李治不放。

“皇上,你怎麼……這樣冤枉臣妾!你怎麼……”李治被扯得站不住腳,直往後退,眼看就要摔倒在地。這時,武則天像一頭母獅子一樣,衝過來,抓住王皇后的頭髮,劈頭蓋腦地亂打一氣——

“你爲什麼殺死我的女兒,你……你這個心如蛇蠍的女人,我打死你……打死你……”

明麗也跳過來,一躍身,壓了上去。二個打一個,扭成一團。王皇后哪是她兩個的對手,被打得鳳冠也掉了,披頭散髮,連氣帶急,沒有人聲地乾嚎着……

獨孤及見狀,忙湊到李治的跟前奏道:“皇上,這樣有失體統。讓老奴先把皇后帶中宮看押吧。”

“來人哪!把王皇后帶回中宮看押,沒有朕的旨令,不準出門半步。”李治命令道。眼前的場面確實不像話,皇后再有錯,也不能亂打,連奴婢也上去了。

幾個內侍跑過來,極力把王皇后從兩頭母老虎的撕咬中拽出來,拾起鳳冠一溜煙地挾了出去。可憐王皇后被打得面目全非,髮髻也亂了,臉上被抓得一道道鮮紅的血印,霞帔、玉帶歪七斜八,人也氣暈了過去。

獨孤及又俯耳對李治說:“皇上,家醜不可外揚,眼下須封鎖消息,把小公主葬下,然後再說別的。”

李治心說,還是我的貼身老奴慮事周到,於是旨令道:“把這宮婢乳媼一干人,全部拿下,交由掖庭令訊問看押。獨孤及,你帶幾個人出宮悄悄地把小公主埋了。月把大的孩子還沒命名,死後不宜在宮中過夜。另外,此事要嚴守秘密,不準外傳,不準相互議論。違者按坐泄宮闈罪論處,格殺勿論。”

宮婢們和乳媼一起跪向還在哭泣着的武則天,求情的目光看着她,一齊叫着:“昭儀娘娘!”

武則天擦了擦眼淚,瞪着紅腫的眼睛,對李治說:“皇上,先留她們在這兒吧,還要幫助我收拾一下。再說,也不能怪罪她們多少。畢竟皇后來了,誰也不敢阻止。孩子這麼小,轉眼的功夫就可以下毒手,防不勝防啊。”

“那就交由愛妃處理吧,朕也挺傷心,頭腦也嗡嗡的,先回長生殿歇息了。”李治說完,一手揉着頭皮,回他的寢宮去了。

武則天一見皇上走了,人也不哭了。指揮人把育兒室的全部東西和所有關於小公主的物件,都收集起來,交由獨孤及帶到宮外處理掉。

獨孤及也按照民俗,先把小公主用被子包起來,然後裹以葦蓆,往胳膊下一夾,問武則天:“昭儀娘娘,把小公主埋在哪兒?”

“隨便找個地方埋了就行了。回來時也不要告訴我。我怕傷心,不想知道她埋在哪裡。”

獨孤及點點頭,夾着死嬰,叫幾個小太監拿着小公主的衣服、被子等物品。幾個人匆匆地出宮去了。

育兒室裡空空蕩蕩,顯得荒涼和悽楚。儘管空氣中還殘留着嬰兒的奶香味,人們的耳畔還回想起小公主天真快樂的“格格”笑聲。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小公主將永遠從這個世上消失了,她的心、她的肉、她的血、她的骨頭,她一切的一切,都將化爲灰土。她幼小的腦袋,還弄不清楚,她是怎樣的生,怎樣的死啊。只有一個人最明白,那就是她的親生母親武則天。

此刻,武則天已完全消失了悲痛,她考慮的是,從此以後,她與王皇后、蕭淑妃之間的爭奪戰要更加激烈和公開化了。再也難以假惺惺地“和平相處”。自己要步步爲營,緊緊地依靠皇上,堅決地打擊王皇后她們,以及她們背後強大的外戚勢力和元老重臣,武則天清楚地知道,即使王皇后倒了臺,內宮外廷都是容不得她的,生活於太宗李世民身邊的那段經歷是她的一個“歷史污點”,她的出現和崛起,早就被這些衛道士們視爲奇恥大辱,自己決不會那麼容易地登上皇后的寶座。只有鋌而走險,下毒手出狠招,犧牲自己親生的女兒,才能達到光輝的頂點。宮中造謠一事也說明,自己也別無退路,別無選擇。

“昭儀娘娘,”明麗臉帶淚痕,端着一杯熱茶走過來,“娘娘別再傷心了,喝杯熱水潤潤嗓子吧。”

“明麗。”武則天一副疲憊不堪和傷心的樣子,無力地擺擺手說,“翠微殿的水我也不喝了。這翠微殿我也不願意住了。你帶人收拾收拾,咱搬到長生殿去住。”

“搬到長生殿?”明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長生殿是自高祖以來,規定的皇帝專用寢殿,後宮裡包括皇后也不可以到長生殿居住。

“對,搬到長生殿!”武則天肯定地點點頭說,“你下午把東西拾綴好,搬過去。晚上咱們就在長生殿歇息。”

“是,奴婢遵命!”明麗也有些興奮,心想這昭儀姐姐還真行,所作所爲就是和常人不一樣。

搬到長生殿去住,可以更好地控制皇上,號令皇宮。也可在後宮衆嬪妃的心裡,造成一個不爭的事實。她,昭儀武媚娘,纔是後宮真正的主宰者。所有膽敢蔑視昭儀,製造她謠言的人,必將遭到可悲的下場。

武則天着人把金銀首飾、錫磁器、衣服等生活用品裝進箱子,抱着代王李弘,一班人扛的扛,擡的擡,趕到長生殿。李治正在牀上躺着,因犯了頭痛病,不停地唉聲嘆氣。一個太醫正施展手法給他不停地按摩,可惜效果不大。李治聽見外面吵個不停,直皺眉頭,喝問內侍怎麼回事。沒等內侍回稟,武則天挑開寢帳進來了,攆走太醫,自己動手給李治按摩,她的蔥白溫柔的手特別有奇效,三下五除二,李治覺得舒服多了,這才眯縫着眼,問:

“愛妃,外面在幹什麼?”

“她們正在搬臣妾的東西?”

“搬東西?”李治摸不着頭腦,“小公主剛剛暴斃,你又搬什麼東西?”

“臣妾搬來長生殿和皇上一塊住。”武則天噘着嘴說。

“和朕一塊住?這……這不大合適吧。”李治結結巴巴地說,“宮裡的禮制不允許啊。”

“臣妾就要和皇上一塊住。臣妾的命都快沒了,還講什麼禮制不禮制。”

“這話怎麼說?”李治愛撫地摸着武則天哭腫的眼圈。

“臣妾和代王弘若不時時在皇上身邊,不定哪時又要被王皇后她們算計。”

“朕旨令她們未經你的允許,不準撞擅進翠微殿。”

“翠微殿臣妾是不能住了。看到那個地方,臣妾就會想到孩子的慘死,睡覺也會做惡夢的。”

“那——那就再找一處地方住。”李治心說,怎麼說你住長生殿也不合適呀。

“皇上,”武則天珠淚滾落,無限委屈地說,“皇上要把臣妾趕往何處?”

李治一見,頓生愛憐,忙給武則天擦去淚珠:“好,好,別哭了,和朕一塊住,一塊住。”

武則天一把摟住李治的腰,趴在他身上,臉輕輕地摩擦着他。“什麼禮制不禮制,您是皇上,金口玉言,您說的都是禮制。誰人敢說個‘不’字。”

李治拍着武則天的後背,邊拍邊說:“愛妃,讓你受苦了,沒曾想皇后是這樣一個狠毒的人。”

“皇上,您應該早早把她看出來。當年她暴打四歲的雍王素節,又惡毒地製造臣妾的謠言。所作所爲,沒有一點當皇后的樣子。此人不除,後宮無寧日,甚至可以說國無寧日。她今天敢殺皇上的孩子,明天就敢危及皇上。”

“危及朕,你是說她敢對朕動手?”李治不相信地說。怎麼說王皇后也是自己十幾年的結髮妻子,敢謀害親夫、謀害皇上?武昭儀這話有些言過其實。

“王皇后不曾生育,沒有子女。心理變態,了無牽掛。再說最毒莫過婦人心。難保她不生出這等大逆不道的壞心。皇上,應該提防纔是。”

武則天雲山霧罩地亂說一氣,李治雖說不敢相信,但也被她說得心裡發毛,忙捂着她的嘴:“別說了,別說了,說得怪人的。”

“皇上,您要面對現實。”武則天撥開李治的手,正色地說,“有些事該處理的要去處理,快刀斬亂麻。躲着問題走,只能讓問題越積越多,徒增煩惱。”

“你是說——”李治讓武則天繞彎繞得稀裡糊塗,腦筋怎麼也趕不上她的思維。

“您比如說立臣妾爲宸妃一事,皇上說這反對、那反對,事情高低沒有辦成不說,還給臣妾惹來了大禍,白白地搭上了親生的女兒。”武則天氣哼哼地說。

“立宸妃一事,後宮和朝臣都有人反對,所以……”李治囁嚅着嘴說。

“皇上做什麼事沒有人反對?朝堂上有長孫無忌他們說話,後宮裡有王皇后幾個人做主。皇上幾時獨立地處置過什麼事?試看這天下是誰家的天下?”

李治被嗆得張口結舌,心頭的火也慢慢地被武則天挑唆起來了,騰騰地往外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可是皇上您想封一個宸妃都封不上,這叫怎麼回事呀!”武則天攤着手,拍打着。嘴撇得老高,似乎瞧不起這李治皇帝。

“別說了!朕馬上傳旨,封你爲‘宸妃’,看哪個還敢說什麼!”李治果然中了武則天的套,氣哼哼地嚷嚷着。

“內侍,筆墨伺候!”武則天向寢帳外叫了一聲,然後扶李治下牀,當時就在旁邊的桌案草詔。玉璽“叭”地一蓋,黃紙金字,一時間武則天從小小的昭儀,搖身一變,成了四夫人之首,名位僅次於皇后的“宸妃”。皇后已經幽閉在中宮,成了一隻鬥敗的拔了毛的雞,後宮裡顯然成了武則天的天下了。

這冊封“宸妃”的儀式也沒敢鋪張。只是知會了一下長孫無忌等人,在嬪妃中口頭宣佈了一下。衆人一看詔令一下,覆水難收,也都不去鬧了。武則天把冊封的寶綬收拾了起來,壓在箱底。她也不看重這個“宸妃”的名份,這只是一個跳板而已,她看中的是皇后的寶座,甚至比皇后寶座更深刻更寶貴的東西。這些話她雖然不說出口,卻早已深深地藏在她的內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