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二十三年的春天,李世民的寢殿——長生殿裡,雖然瀰漫着濃重的垂暮氣息,但御苑內外,卻春光爛漫,溫暖慵懶的空氣從甦醒的土壤上輕輕滾過,新鮮的嫩草伸出嬌黃的葉片。節氣在挑逗着萬物。雲雀和仙鶴在高高地殿檐上發出清脆的啼叫。一羣羣身着豔裝的妃嬪

們,或奔跑在後苑的草地上,或泛舟於太極宮的海池上。冬天過去,脫下厚厚的棉衣,似乎也卸下了一層累贅。少女們的動作格外的輕快。

武則天獨自徘徊在翠微宮外,有心無心地呆看幾個刺玫瑰的花蕾。美麗的大玫瑰花,你會做到花王和花後嗎?快快生長,快快綻放吧,看,那邊的紅雞冠花正向這邊彎腰行禮。武則天百無聊賴,輕輕地念叨着。這時候,視線裡彷彿有了奇異的變化,玫瑰花的花蕾開始輕輕地顫動起來,顯示她越來越深的緋紅色。她真的要神速地綻放了。正在這時,一隻金晃晃的石竹蝶,翻動翅膀飛過來,把它滿手的花粉,從從容容地撲在玫瑰花蕾上。

“真有意思。”武則天專心地看着,自言自語,一時間,人生的煩惱好像被眼前可愛的瑰瑰和石竹蝶給趕走了。

“什麼真有意思?”一個男子的聲音在武則天的耳後溫柔響起,聲波和說話的氣流,惹得她脖子麻酥酥的。

武則天調皮地猛地轉過身來。他來了,終於在這裡遇上他了。武則天盯着面前的男子,眼神裡含嗔帶怨。

李治的眼沒有看錯,正是那個女子,當年在《秦王破陣樂》歌舞晚會上,她絆了他一跤,她當着衆人的面,央求他代酒。“你認識我嗎?我是太子李治。”李治自我介紹說。

“不認識。”武則天蹶着嘴搖搖頭,忽然又抿嘴一笑,“我認識那個監酒的晉王李治。”

李治的臉泛起一圈紅暈,他甚至低下了頭,但誘惑是不可抗拒的。二十二歲的武則天,豐盈嬌美,有一種成熟的女人逼人的氣息。李治站在那裡,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灼灼熱力,他幾乎不知說什麼話纔好。

“太子,聽說你搬來翠微殿住了。”武則天先找話說。

李治擡起眼皮,接觸着那一對柔美熱情的大眼睛,沉浸在自己的感覺裡,幾乎忘了回答武則天的問話。

“太子,我口有些渴了,能到你的寢宮裡喝些水嗎?”

“能,能。”李治激動地慌忙答應着,話音都有些變腔。武則天頭前先走,繞過小花壇,直向翠微殿大門口走去。李治緊隨其後,那架式像小弟弟跟大姐姐回家。

翠微殿裡,東宮的太監們見太子和一個美人進來,忙端上水果和香茶,然後知趣地退去。一男一女單獨在屋子裡,空氣中立即充滿特殊的氣息。

屋裡略爲發暗的光亮,好似增添了她的美麗,也增加了她的膽量,她的眼睛也開始熠熠發光。

“太子。”武則天看着李治,輕輕地呼喚。

李治的心撲通撲通直跳,顫抖着嘴脣一步一步靠過來。武則天伸出手臂,毫不猶豫地把他攬到自己的懷裡,一隻手撫摸着李治的臉。兩個人的胸部都像波浪般的起伏着……

時間悄悄地流動,兩個人都不作一聲,都用力把對方拉向自己,彷彿要拉進自己的身體。最後還是武則天先鬆手,她充滿愛意地看着李治,輕輕地撫摸他的頭髮,才幽幽地說:“雖同住皇宮,卻三年沒有見你了,你有些瘦了,卻更成熟了。”

李治又抱住武則天,把臉貼在她柔軟、豐滿的胸乳上,心裡感動的直想哭,自母后長孫氏過世以後,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聽見女人溫柔充滿關切的話語了。

武則天輕輕地推開李治,說:“我要走了。”

“我不要你走。”李治拉住武則天的衣襟,戀戀不捨。

“明天的這時候我再來,你就在寢殿裡等着,不,在寢帳裡等着,不要讓僕人阻我喲。”武則天嫵媚地笑着說。

走到殿門口,武則天又突然狂奔回來,抱住李治,熱烈地吻着他。李治被吻得春情激盪,但等他急促地擁緊武則天時,武則天又丟下他,驚鴻般地逃開了。

李治被弄得癡癡的,一會兒暗自笑出聲來,一會兒以手擊掌,在屋裡走圈。好像無以表達自己興奮的心情。“來人哪!”

幾個太監忙跑進來,問主人:“什麼事?太子。”

“筆墨伺候,我要寫兩首詩,以記述這良辰美景,大好春光。”李治琢磨了半天,共得兩首詩。

其一:

綠淺黃深三月花,

嫋娜舞風好相思。

金銷寶帳待雙棲,

漫待春風到高枝。

其二:

玫瑰花瓣大黃蜂,

閨中兒女最多情。

竹蝶採得花魄在,

百轉柔腸待天明。

第二天下午,李治早早令人置下一桌酒菜,果然一個人坐在寢殿裡,靜靜地等着。太陽落下時,武則天才姍姍來遲,李治迫不及待地扶武則天入座。

“你是個大傻瓜。”武則天上來就用手指點着李治的額頭說。

“我,我怎麼啦?”李治摸不着頭腦。

“你知道我的名字嗎?到現在還沒見你問我呢。”李治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頭,問:“姐姐,你叫什麼名字?”

“不給你說,看你有什麼辦法。”武則天妖冶地笑着,指指自己的胸乳說,“我的名字在這裡,你自己動手來拿吧。”

武則天穿着低胸的小衫,渾圓雪白的微微顯露。李治心搖神曳,武則天的放肆讓他也完全放開了。他鬆了一口氣,一步衝上去,雙手緊緊地抓住她胸前可愛的部位,接着又試圖托起她,奈何武則天太豐腴,自己力量又弱,託了兩次都沒有托起來,自覺得大失男子漢的面子。

“你看門口誰來了?”武則天指着門口,驚訝地問。

李治嚇得一哆嗦,忙轉臉向門口看,門口卻什麼也沒有。這時,武則天已經笑着跑向寢牀,邊跑邊甩掉身上的衣服。鞋子,襪子,內衣散落一地都是。李治開始驚呆了,繼而,又迫不及待地奔向寢牀……

十八歲的李治就這樣深深地迷上了比自己大的武則天。也難怪,在備嘗風霜、充滿心機的武則天眼裡,李治不過是一個感情衝動、靦腆有加的大男孩。李治性格懦弱,遲遲沒有完成心理上的“斷乳”,在錯綜複雜的宮廷生活中,他常常感到力不從心。他渴望回到童年的時光,渴望回到母親的懷抱。因爲在那裡,他才覺出溫暖、安全、無憂無慮。可是,母親長孫氏已去世。他也已長大成人,無法回到那備受女性寵愛的童年。於是,本能促使他尋找夢中的港灣去眷戀比自己年齡大、成熟、意志堅定的女人。這正是李治這類具有戀母情結、性格懦弱的男人常見的一種自慰方式。武則天正好具備了這一切,她熱情、機智、美貌。在武則天身上,李治的人生激情和得到了最大的釋放和滿足。她是一個活着的母親、現實的情人,是一個難以捨棄的心理和的溫牀。

“你會永遠愛我嗎?”男歡女愛後,他們倆照例開始海誓山盟。武則天首先問李治。問話聽起來多麼耳熟。

“愛,愛你到永遠。”李治以手作筆,在武則天光滑的肌膚上划着這幾個字。

“我真不想離開你啊!”

“我也是。”

“你是太子,將來君臨天下,會忘記我的。”

“不會的。我當了皇帝后,冊封你爲貴妃。”

“可我是太宗的才人。”武則天開始接觸實際問題。

李治捂住她的嘴,這句話觸起了李治心中的隱痛,他不讓她說,想躲開這個話題。

“這是避免不了的事。”武則天掰開李治的手,說,“皇上的病一日比一日重,如果有一天駕崩,我還免不了出宮爲尼。”

“你放心,辦法總會有的,我絕不會放棄你的。”

“我讓你起誓。”武則天摟着李治說。

“好,我起誓——”李治抓抓頭,想了想,說,“他日若放棄武媚娘,我李治必遭天譴。”

“這纔是我的好男人。”武則天高興地抱着李治,又一次滾倒在牀上……

穿戴整齊,收拾停當後,兩個人才開始飲酒用膳。夜幕已經降臨,通紅的燭體和通紅的燭光,掩映着一對初試、繾綣的青年男女。武則天滿意地看着這位未來的大唐天子,心裡像發現眼前的酒杯一樣,滿溢着憧憬和幸福。

美酒甘醇,更增添了她姿色的妍麗,剛纔的騷亂,更喚出她動人的心靈。李治的全身的脈絡,也無一處不通,在他的感覺中,好像發現了一個全新的生命空間。他暗暗地想:“我真是一個大傻瓜,隔了這麼久纔來找她;我真是一個幸福的人,找到了人生最美的感覺。”

“殿下在想什麼?”武則天靠過來,拿起李治的手,揉搓着自己……

“我……”李治滿足地靠在武則天的懷裡,一股子奶水的香味兒,夾雜着熱乎乎的氣息,撲面而來。太好了!這個多愁善感的大男孩在心裡叫着,他再也壓不住他那激動、新鮮的感情,燙臉的熱淚不由自主地從他眼睛裡涌了出來。

武則天在上面撫摸着李治的頭髮,她不用猜也知道下面發生了什麼,以手代巾,輕輕地拭去他腮上的淚水。

“殿下,我讓你傷心了。”

“不,不。”李治站起來,露出堅強的笑容,“來,武姐姐,我們倆再乾一杯。”“武姐姐。”李治把杯子端到脣邊又放下說,“昨天你走後,我一夜沒睡好覺,得詩兩首,你看看嗎?”

“快拿來,”武則天拍着手說,“我要欣賞未來天子的文才。”李治走到旁邊的寢帳裡,從枕下掏出兩張紙,有些不好意思地遞給武則天。

“‘金銷寶帳待雙棲’,你早就生壞心了。”武則天在李治的額頭上戳了一下,又怕戳疼他似的,急忙又用紅脣在額上補了一吻。

“‘玫瑰花瓣大黃蜂’,誰是‘大黃蜂’,是你還是我?”武則天笑着問。

“是武姐姐你。我在背後見你的一剎那,我立即想起了大黃蜂。”武則天哈哈大笑,笑得渾身亂抖,把手中的一杯酒幾乎撒個精光。李治被她笑得莫名其妙,不知她這是嘲諷還是歡喜,他心說:我這感覺對呀,我當時就這麼想的,就像一隻大黃蜂。

“我的太子——”武則天好容易止住了大笑,說,“你說說,怎麼個大黃蜂法?”

“紅花綠葉之中,你搖動着黃色的裙襬,兩邊渾圓的臂膀因悶了一冬天,閃着白光,像舒展着耀人的雙翼。加上你細腰寬體,在春日的七彩光線下,渾身毛茸茸的,可不像個大黃蜂。”李治真誠地描述着,他是真正地愛上她啦。

“我是大黃蜂,你願意不辭勞苦地採來花精餵我嗎?”

“我願意!”李治挺直胸膛,回答說。

貞觀二十三年三月丁卯,病榻上的唐太宗李世民病入膏肓。疾病把他昔日雄偉的軀體折磨成風中的殘燭,彷彿須臾間就要熄滅。他躺在牀上,雙眼無神地望着周圍,他好像第一次感覺到,殿堂是那樣空曠,內心是那樣孤寂。在可怕、冷酷的死神面前,英武蓋世的李世民一下子變得十分渺小。他強撐着自己,服侍在他身邊問李治說:

“長孫無忌、褚……遂良……何在?”

“正在外殿侍候。”

“速……速召入殿內。”

李治急忙令太監傳旨。太監一溜小跑,把兩位老臣帶了進來。李世民的枯手頻頻招着,示意長孫無忌、褚遂良過來。

“皇上——”兩位老臣含淚呼喚道。

“太……太子仁孝,善輔導之。”

長孫無忌、褚遂良頻頻磕頭,以表忠心。李世民又對李治說:“無忌、遂良在,汝……勿憂天下。”

說着李世民又揮手讓無忌、遂良兩個退下,用盡最後的力氣,叮囑李治:“天下大……大事,事無大小,亦……亦決於你。無論何時,均須朝……朝綱獨攬,不……可使大權旁落。有疑……難之事,纔可聽……聽大臣之言。“我兒須勤政愛……愛民,視天下爲莫大之……產業,用心經營,傳……之子孫,受用無窮……”

李世民在即將告別人世之時,心有不甘。他在牀上掙扎了幾下,似乎想起了什麼。眼睜得老大,看起來特嚇人。

李治看看不行了,慌忙湊過去。“父皇,您難受嗎?”

“吾氣奄奄,情慮耗盡。再無力護你即皇位。我死後,宮中妃嬪,無子女者,悉令出……宮爲尼……”

李世民一口氣沒提上來,話說了半截,就崩逝了。心情緊張的李治,根本就沒聽清父皇說了什麼話。他急忙給父皇試氣,搖晃着——

“父皇,父皇,你怎麼了,你不能走啊!”

李治大哭起來,慌得左右太監踉蹌地飛奔出去,叫長孫無忌和褚遂良。

長孫無忌兩人見李治伏身大哭,急令太醫來視。太醫奔過來,把把脈,搖搖頭說:“先皇已過世了。”

長孫無忌和褚遂良交換了一下眼神,兩個人上去架着李治,說:“現在還不到哭的時候,太宗崩逝,天下震動,太子必須立即即皇位,以安天下。”

李治這才醒悟過來,他抹抹眼淚,說:“煩勞二位愛卿。”

夜裡,龐大的皇宮裡一改往日的寂靜,人聲、腳步聲,不絕於耳,人人各司其職,徹夜未眠。一隊隊六府甲士迅速開進了皇宮,在褚遂良的有效指揮下,各佔據要害部門與宮內的禁衛軍並排警戒,赦令所有的警衛力量安置妥當後,未有李治、褚遂良、長孫無忌的聯合手令,一律不準隨便調動。六府甲士和帶隊的武官,半夜被集結到皇宮,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甲士們都是第一次入宮,深感皇上的信任和氣氛的嚴肅,個個都精神抖擻,忠盡職守地警衛在各處。

天色微明時,早早得到通知的文武百官全部集結在朝門外。辰時,贊禮官引文武百官依品級魚貫地進入殿門。太極殿兩旁車騎兵衛比平時多了一倍,在各色旗幟下長長地排成兩行。百官見了,無不震恐肅敬,無敢喧譁失禮者。文武百官自諸王以下六百石吏依次按禮制,東西向分班排列。這時,長孫無忌、褚遂良等內侍簇擁着李治乘輿,從偏門走出來,諸王和文武百官自覺地跪了下來。贊禮官拉長了聲音吆喝:

“太子詔令全體平身,令唐臨爲御史臺官來回巡檢。”

唐臨一聽,即出班,在殿中往來巡視,監督禮儀。李治安排的也很對,唐臨是東宮少保,爲李治的心腹之臣,故讓他做監察御史,維持朝堂的秩序。

長孫無忌站在李治的旁邊,正式宣佈:太宗李世民已於昨夜亥時崩逝,即奉先皇遺旨,扶太子李治登臨大位。接着,令符寶官進呈神璽,置於御案之上。

因爲李世民剛剛崩逝,靈柩尚停於後,不宜禮樂,故登基典禮顯得有些沉寂,靜悄悄地進行。

李治在太監的服侍下,把這些大禮服穿戴整齊,他看了看自己,幾乎想咧嘴笑,即感覺有些滑稽,又感覺十分良好。“請新皇登臨大位。”贊禮官唱道。

李治在無忌和太監的扶送下,健步登上九階玉階,然後轉到龍案後,穩穩地坐在御座上。

“叩拜。”贊禮官又唱道。

緊接着一片衣履的擺動聲,諸王、羣臣一齊跪倒,三叩六拜,磕地有聲,齊聲賀道: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衆愛卿免禮平身。給長孫、褚愛卿旁邊賜坐。”李治見舅舅和褚遂良忙了一夜,臉色憔悴,怕他倆堅持不住,忙令人拿凳子賜坐。長孫無忌又揮手讓太監把凳子搬走了,心說:什麼時候,我還有空去坐。

長孫無忌從懷裡掏出擬好的一號詔令,遞給一個太監,讓他上傳於李治。無忌小聲地對那個太監說:“皇上宣讀前,先蓋上玉璽大印,千萬不能忘了。”

太監點點頭,捧着詔令從旁邊轉了上去,放在龍案上,小聲地說給李治聽。李治掃了兩眼擬好的聖旨,也不去細看。就摸過龍案上的玉璽。玉璽用玉製成,通體碧綠,方圓四寸,鐫五龍交紐,以黃金鑲補缺角,刻有蟲魚篆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此正是自秦嬴政以來,名揚天下的傳國玉璽,迭經離亂,在李世民當政時,開創貞觀盛世,天下歸心,才由隋煬帝的蕭皇后攜子懷玉而歸。連老老皇帝高祖李淵都沒有福氣摸一摸。

李治把傳國玉璽拿在手裡,左看右看,玩味不已。長孫無忌見狀,叩手奏道:“請皇上行璽。”

李治這才醒悟過來,慌忙把玉璽對了對上下正反,印盒裡飽蘸紅墨,在聖旨上蓋上了第一枚大印。然後,指令褚遂良宣旨。褚遂良跪地拜接聖旨,然後面對文武百官、諸王,朗聲宣讀:上天眷命,皇帝聖旨:貞觀二十三年五月己巳中時,先文武聖皇帝太宗因病不幸崩逝

於含風殿,享年五十三歲。朕奉大行,即皇帝位於柩前。特大赦天下,賜之武官勳一轉,民八十歲以上粟帛,給復雍州及比歲供軍所一年。太宗大行皇帝聖柩定於壬申日發葬,所有百官軍民等服喪服二十七日,停止娛樂婚嫁。大行皇帝太宗諡曰文,葬於昭陵,謹奉太廟,位列祖宗。故茲詔示,彼或恃此,非理妄行,國有常憲,寧不知具,宜令准此。

褚遂良唸完聖旨,羣臣諸王再次伏地磕頭。

李世民死後,停殯於宮中二十二天。小斂、大斂等宮中治喪活動結束後,梓宮被髮引出宮,送往墓地。在那裡,李世民終於得到安息,加入了祖宗之列。

從皇宮往北走,過了通天坊、金波橋,有一座龐大的寺廟,它就是皇家專用寺廟——感業寺。感業寺周圍綠水環繞,花木繁茂,蒼松翠竹比比皆是,是京城中最幽靜的地方。

太宗李世民備極哀崇的喪禮儀式結束後,後宮裡未生子女的嬪妃們,不論老的小的,一律循例被打發進感業寺。感業寺裡立即美女如雲,人滿爲患,計有貴妃、淑妃、德妃、賢妃諸夫人;昭儀、昭容、昭媛、修儀、修容、修緩、充儀、充容、充媛諸女嬪;婕妤、美人、才人各九人;寶林、御女、采女各二十七人,爲八十一御妻。以及原來年老色衰,已被除冊的,總計有二百人之多。剃度在昇平殿舉行,三個剃度師已經進行了兩天,還沒剃度完,先皇李世民的妃嬪們柔美的頭髮,已被裝了整整三大籮筐,昇平殿內殿外,一片哭泣聲。

武則天因品級低,還沒有輪到剃度。此刻,她坐在禪舍裡,等待着那個時刻的到來。她趴在一個繡着鴛鴦的枕頭上,燙臉的熱淚不知溼了這枕頭多少回了。這是她偷偷從宮中帶來的枕頭,她曾枕在這個枕頭上睡了十二個春秋,這個枕頭,記錄了她多少天真的美夢、多少希望和痛苦啊!好幾天,她目睹了那些貴爲三品、二品的先皇妃嬪們,出去時一頭秀髮,回來時禿頭如瓢。攬鏡自照無不痛哭失聲,但哭泣又能減輕多少痛楚和哀愁。昔日爲了爭寵,爲了品級的提升,個個費盡心機,爭相打扮,傾軋對手,如今,太宗崩逝,竟一個個當成無用的包袱,被掃地出宮。

那個一口一個“武姐姐”,叫聲香甜的李治,難道早已忘了親口許下的盟誓?忘了她曾給予的刻骨的歡樂?出宮前,她幾天睡不好覺,盼望他派人來。可一次次等待,一次次失望。直到她和大隊妃嬪被禁衛軍解送到感業寺。她曾狠狠地詛咒過他,接着又原諒了他。也許新皇帝登基要做的事多,也許在剛即大位,要在天下人跟前做出表率,沒膽量改變成例,留下她這個先皇的才人。她在心裡,不斷地勸慰自己,他不會忘記當初的誓言,一有機會,頂多過了先皇的週年忌日,他就會把自己接回去,重新封自己更加高貴的稱號。

這時,禪舍的門被人敲響了,武則天心裡一驚,幾個月來,她從盼望有人敲門,到現在害怕敲門聲,但這一時刻終於到來了。她穿上鞋,過去打開了門。

“武才人,輪到你剃度了,速去昇平殿。”一個老尼站在門口冷漠地說。

武則天此時的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甜、酸、苦、辣、鹹什麼都上來了,說不出心裡的滋味。停了一會兒,在老尼眼光的催促下,才用巾帕擦擦眼圈,向昇平殿走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腳又像是踩在棉上似的,軟耷耷的,彷彿是走在受刑的路上……昇平殿裡供養着文殊菩薩,他端坐在巨大的蓮花寶座上,似笑不笑,法像尊嚴,武則天坐在剃度椅上,望着他,充滿了複雜的感情,就像對李治的感情,充滿怨恨和期待。大慈大悲的菩薩,您視野裡有無數的苦難和不平,您爲什麼不來拯救?假如您在等待,您又打算等待哪一天?

剃度師的剃刀在牛皮上“蹭蹭”地磨着。聲音吞噬着武則天的心,但是奇蹟又出現了,當剃刀在她頭上即將揮起的時候,她突然又變得無比堅強,面帶微笑,輕鬆地等待着。剃度師驚訝了一下,她在感業寺裡幹剃度二十幾年了,剃度過無數的尼姑,當一頭秀髮面對無情的剃刀時,她們無不失聲,痛苦、啜泣。而眼下的這個女子,卻笑容滿面……

“茲有文水信女武媚,心向菩提,身遠塵世,自願皈依佛道,入感業寺爲尼。五戒三寶,業已剃度,法號曰慧通,特度牒證驗。”就這樣,武則天開始了法號叫慧通的尼姑生活。

轉眼又到了中秋,然而新皇帝李治的中秋節過得也頗不容易。

“八月癸酉,河東地震。乙亥,又震。”

長孫無忌和褚遂良幾個大臣聚集在宮中,召開御前會議,討論着目前國家面臨的一系列問題。李治坐在御坐上唉聲嘆氣:“朕甫一即位,就河東地震。累及衆公卿在中秋月圓之夜不得回家團聚。難道是朕無福於天下乎。”

“皇上可別這麼說。”已被新遷爲太尉的無忌勸慰說,“河東地震,乃自然使然。況先皇崩逝,神人震動,波及山川。今宜速遣使存問河東,以慰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