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奇幻的安祿山
大唐的輝煌,很大程度上藉助於各位蕃將,《新唐書》特立“諸夷蕃將列傳”一卷記載這些將士的軍功戰績。怎奈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大唐輝煌的終結,很大程度上也歸結於一個叫安祿山的蕃將身上。
安祿山小名叫“軋輦山”,據說突厥語的意思是“戰神”。這位安祿山早年時是一員勇將,《新唐書.逆臣列傳》將他列爲頭號“功臣”,記載他曾經以五騎擒捉契丹數十人,當時的安祿山還稱得起“偉而皙”,身材高大,皮膚白皙,考慮到他的混血,(父親是目前中亞地區的人,母親是突厥人)這也不足爲奇,中年以後安祿山日漸發福,中年發胖,這本是尋常的身體變化,但安祿山卻胖得有些出奇。
《新唐書》記載他的腹部龐大得快要捱上自己的膝蓋,每次入朝時途中都必須要換馬,而且馬匹都是要能負重奔馳的好馬,否則馬匹就要承載不起,仆倒在地。
這一切都還算情理之中,畢竟每個人都有胖的權力,但《新唐書》描述胖成這樣的安祿山居然能跳“胡旋舞”,這就有些奇幻色彩了。《樂府雜錄》記載這種舞蹈的範圍限於一條小圓毯上,舞蹈者縱橫騰躍,兩足終不離開圓毯之上,《新唐書禮樂志十七》記載這種舞“舞者立毯上,旋轉如風”。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一個皮膚白皙,肚子垂到膝蓋上方,能壓死馬的大胖子在一個僅能容足的小圓毯上,面對着帝國最高統治者唐明皇李隆基和他的愛妃楊玉環,飛快地旋轉他的胖肚子……
大唐的皇帝還喜歡拿這個肚子打趣,問他:“肚子這麼大,裡面裝了些什麼呀?”
白白胖胖的安祿山回答:“裡面什麼也沒有,就是裝了一顆赤心。”
於是皇上大悅。
歷史上不少人藉此來批判這傢伙面憨心奸,見風使舵,包藏禍心。
平心而論,從現代醫學的角度來講,絕大部分人肚子裡裝的都是赤心,五顏六色的心臟怎麼說也是稀罕物,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任人不明的板子無論如何要先打在李隆基自己身上。
當時雖然沒有專業的緋聞炒作,但對於宮廷見的風流韻事,坊間卻也是十分關心的,也不知怎麼着便把安祿山和楊貴妃編派到了一起,說得有鼻子有眼,好像有人鑽到安祿山的胖肚子裡親眼看到了他的那顆赤心上刻着“親愛的楊玉環,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似的。甚至於有些唐傳奇將安祿山起兵造反的緣由歸結於楊玉環,頗有“痛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爲紅顏”的架勢,想想楊貴妃真是不容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雖然做女人難,做漂亮女人更難,做漂亮的名女人難上加難,不過六宮和六軍的責任居然都要一個女人來承擔,除了說明男人推卸責任和歷史本身就是個奇幻故事外,似乎也再難說些別的了。
宋代秦醇着傳奇《驪山記》,載這位奇幻的安祿山一日喝高了,醉臥在明霞閣下,突然變身了,(或者基因突變了?)反正頭上出角、身上長麟,宮人急急忙忙報告皇帝:“安祿山變龍了!”估計唐明皇當時捉摸着:“我都還沒變呢怎麼就輪到他了呢?”於是急急忙忙來看,看完後作爲一個古代的奇幻生物專家(事實上聰明莫過天子,他就是說煤是黑的也一定有人說對),明皇立刻下了專家鑑定結論:“不用怕,這是條豬龍。”
事後貴妃問起此事,唐明皇從“生物學”的角度很好地給予瞭解釋:真龍角長鬃密、腹緊尾倍(尾巴長度超過身體一倍或數倍)、目深鼻高、麟厚爪長、朱目血舌(別誤會,這一定不是色素沉澱)……而安祿山這條龍腹大尾赤、麟薄爪禿、鬃疏角短……總之,屬於僞劣產品,估計拿不到真龍文憑,自然是坐不了江山的。
當然這個故事是傳奇家語,不能當真,但杜甫的一首詩倒是可以當作詩史來看:“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一個會跳舞的奇幻胖子,帶給大唐的變亂,卻一點都不奇幻。
(二)奇幻的“崑崙奴”
大唐國力強盛,便有許多外籍僕人來唐朝充當勞力,當然,其中既有自願的,又有被迫的。在這些外籍勞力中,“崑崙奴”的奇幻色彩最濃。
關於崑崙奴的身份、由來,史學家多有考證,史書也頗多記載,宋朝周去非所著《嶺外代答卷三》記載得頗爲詳盡,全文不長,抄錄如下:
“西南海上,有崑崙層期國,連接大海島。常有大鵬飛,蔽日移晷。有野駱駝,大鵬遇則吞之。或拾鵬翅,截其管,堪作水桶。又有駱駝鶴,身項長六七尺,有翼能飛,但不高耳。食雜物炎火,或燒赤熱銅鐵與之食。土產大象牙、犀角。又海島多野人,身如黑漆,拳發,誘以食而擒之,動以千萬,賣爲蕃奴。”
在這篇記敘中,不論作者是道聽途說、還是信口開河、或者是因襲古人,我們都看到了字裡行間汪洋恣肆的想象力:遮天蔽日的大鵬,一截羽毛的翎管竟然可以當作水桶;食火吞鐵的駱駝鶴、黑膚拳發的崑崙奴——這些文字即便與想象奇幻著稱於世的《天方夜譚》相較,也毫不遜色。
唐代傳奇大家裴鉶在《崑崙奴》中塑造了一個傑出的崑崙奴形象:崑崙奴磨勒的主人,一個姓崔的小子看中了一個一品大官家的歌姬,得了相思病,有色心沒色膽,天天窩在家裡鬱悶,崑崙奴得知了他的心事,自高奮勇替主分憂。大官宅前有犬,“守歌妓院門,非常人不得輒入,入必噬殺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面對這樣奇幻的犬,崑崙奴毫不畏懼,用鏈錐撾殺,當然殺狗的時候肯定沒唱“快使用雙節棍哼哼哈嘿……”
殺了狗後,崑崙奴駝着崔生翻入高牆,一對有情人互訴衷腸後“磨勒請先爲姬負其囊橐妝奩,如此三複焉。然後曰:‘恐遲明。’遂負生與姬而飛出峻垣十餘重。一品家之守禦,無有警者。”
這位崑崙奴揹着歌姬的妝奩往復多次,隨後又揹着兩個人躍出高牆十餘重,闔府衛兵竟然沒有一個察覺,他不是輕功蓋世,就是精通法術,騎掃帚的可能性不大。
誰知後來東窗事發,姓崔的那小子太不仗義,在大官面前將前因後果全招了,於是這位一品老爺氣勢洶洶地調來了五十個甲士捉拿磨勒。崑崙奴“持匕首飛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鷹隼,攢矢如雨,莫能中之。”大意是崑崙奴拿着匕首,身形象雄鷹一樣飛出高牆,任憑箭雨如注,難傷他分毫,十餘年後崔家還有人看見他在洛陽賣藥,容貌如舊——可見他非但身負絕技,而且駐顏有數,可能要天長地久地活下去了。
文中的這位“一品”據史學家考證,便是剿滅前文那位奇幻胖子的興唐名將:郭子儀。
《新唐書.郭子儀列傳》載郭子儀曾在萬馬軍中,脫鎧免冑,帥數十騎入敵陣,面見回紇首領,侃侃而談,將一場刀兵,消弭於無行,他一生戎馬,高壽善終,本身便是一個傳奇人物,傳奇家以他爲原型塑造大官的形象,反襯出崑崙奴的心智膽略,相形之下,崑崙奴的主人崔生更顯得膽小怕事,毫無風骨,在崑崙奴這個外邦的“奴僕”面前,相形見絀。
另一個著名的崑崙奴形象來自於唐代袁郊所著的傳奇,《陶峴》:
陶峴是陶淵明的孫子,聞名朝廷,也算是一個腳着謝公屐,身登青雲梯的名士,酷愛山水,身邊常帶着一柄二尺古劍、直徑四寸的玉環與一個善水勇捷的崑崙奴摩訶,陶先生將這三樣東西稱爲自己的三寶。每遊歷到水色秀美之處時就將玉環和古劍投入水中,讓崑崙奴下水去取,作爲一種娛樂。誰知一次過巢湖的時候,摩訶下水去取環、劍,結果被水中毒蛇咬傷,削去了一指。
這位陶先生還不吸取教訓,在經過西塞山泊舟吉祥佛舍時發覺江水發黑不流,他明知水下有怪物,依舊將玉環和古劍投入水中,讓崑崙奴去取,誰知水下竟然是一條兩丈長龍,摩訶不敵,上船來稟告,這位名士盡然對崑崙奴說:“三寶已失其二,留着你一個也沒什麼用,還是勉力下去幫我把玉環和古劍撈上來。”
結果崑崙奴被逼無奈,“被髮大呼,目眥流血”復入黑江,在與巨龍的搏鬥中不幸身亡。
陶峴所爲,大失先祖“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氣度,與“仁者愛人”的標準更是差之千里,而這個善水勇猛的崑崙奴,卻是勇捷非常,忠心耿耿,令人扼腕。踱走12345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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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奇幻的胡商
說過了唐代的外籍僕人,來說說唐代的外籍商人。
安祿山是個胡人,由於大唐疆域遼闊,中西文化交流頻繁,長安城更是五方雜處,“胡人”這一概念便也顯得比較寬泛,甚至遠至大秦(東羅馬)等處來的人,也可稱之爲胡人。胡人的身份也多種多樣,有蕃將、畫家、伶人、僧侶、商人、譯語人(翻譯)、文官、醫官、樂人、術人(不是法師……玄奘大師出長安時有一個術士何仲達,占卜告訴大師,西去的坐騎要是匹“瘦老赤馬、漆鞍橋前有鐵”,後果應其言,此類人頗似預言家和占卜師。)
這些胡人中,胡商的故事,也多與奇珍異寶有關,其中一些胡商與珍珠的故事頗富有奇幻色彩,《太平廣記》中便記載了許多胡商的故事,試舉幾例:
“武則天時,西蕃某國獻給她毗婁博義天王的下頷骨和辟支佛的舌頭,並有青泥珠一枚。武則天將下頷骨和舌頭懸掛起來讓百姓看。下頷骨很大,像一把小交椅;舌頭是青色的,大如牛舌頭;珠子像拇指那麼大,微微發青。武則天不知青泥珠的珍貴,把它送給了西明寺的和尚。和尚把這顆珠子裝在金剛的腦門兒上。後來和尚講經,有一個前來聽講的胡人見了這顆珠子就目不轉睛地看。十幾天裡,他總在珠下凝視,心並不用在聽講上。和尚心裡明白,於是向胡人問道:“施主想要買這顆寶珠嗎?”胡人說:“如果一定能賣,我保證出重價。”和尚最初的要價是一千貫,漸漸漲到一萬貫,胡人全都答允。於是以十萬貫成交。胡人買到此珠後剖開腿上的肉,把珠子納入其中,然後回國。和尚不久就把這事向武則天稟奏了。武則天下令尋找這個胡人。幾天之後,使者找到了那胡人,問他寶珠在什麼地方,他說已經把寶珠吞到肚子裡了。使者要剖開他的肚子檢驗,他沒辦法,只好從腿肉中取出寶珠來。(這屬於一個比一個狠……)武則天召見那胡人,問道:“你花重價買這珠子,要用它幹什麼呢?”胡人說:“西蕃某國有個青泥泊,泊中有許多珍珠寶貝。但是淤泥很深,無法將珍寶弄上來。如果把這顆青泥珠投到泊中,淤泥就會變成水,那些寶貝便可以得到了。”武則天於是拿青泥珠當寶貝。直到唐玄宗時,這珠還在。”(《太平廣記卷四百零二寶三》出自《廣異記》)
從這個故事中一方面可以說明則天朝釋教興盛,一方面也可以見識到胡商識寶重寶,當然那顆神奇的青泥珠子到底有沒有淨化淤泥的環保作用,那就不得而知了,當時若是有科幻小說這一門類,這個故事倒是可以算是一個,不過估計只能算是軟科幻、輕小說一類。
另一個有關胡人與珍珠的故事是這樣的:
“近世有波斯胡人,至扶風逆旅(注:相當於客棧),見方石在主人門外,盤桓數日。主人問其故。胡云:“我欲石搗帛。”因以錢二千求買。主人得錢甚悅,以石與之。胡載石出,對衆剖得徑寸珠一枚。以刀破臂腋,藏其內,便還本國。隨船泛海,行十餘日,船忽欲沒。舟人知是海神求寶,乃遍索之,無寶與神,因欲溺胡。胡懼,剖腋取珠。舟人咒雲:“若求此珠,當有所領。”海神便出一手,其大多毛,捧珠而去。”(出處同上)
這兩個胡人運氣都不太好,好不容易都把寶珠藏在肉裡了,結果一個被人皇重新要了回去,一個被海神奪了回去,白白地受了些皮肉之苦,空歡喜一場。但唐朝的胡商中藏龍臥虎,可不光是這些時運不濟之人,唐代的中書舍人、禮部侍郎張讀曾寫過一篇《陸顒》(出自《宣室志》),梗概如下:
話說長安城東有個叫陸顒的,從小就喜歡吃麪,越吃還越瘦。這位結實了一羣胡人,其中一個倒是懂醫學,告訴陸顒:“食麪者,非君也,乃君肚中一蟲耳。”當時雖然沒有“生化危機”、“異形”這種說法,但肚子裡有蟲自然也是要吃藥的。陸先生吃了胡商給的藥丸,“遂吐出一蟲,長二寸許,色青,狀如蛙”胡人大喜,告訴陸先生這青蛙蟲是天下至寶,“稟天地中和之氣而結,故好食麪,蓋以麥自秋始種,至來年夏季方始成實,受天地四時之全氣,故嗜其味焉。”大意是這蟲子是由天地元氣凝結而成的,之所以愛吃麪,是因爲製作麪食的麥子秋天播種,夏天結穗收穫,(那些改良品種不在其內……)一年四季的天地之氣全都經歷過了,(大概就像花果山那塊石頭受了天地靈氣日月精華突然就變猴子了;補天石經歷了人間風月突然間就開口說《紅樓夢》是一個道理……)所以很符合這蟲子的胃口。天地間所有的寶物都是天地元氣凝結而成的,而這蟲子是寶中之寶,有了這個總根,就不怕得不到別的寶物——所以說世上什麼最難得?人才啊,消面蟲固然罕有,但能透過肚子看到蟲子的胡商那更是罕有。
胡商得了這蟲子後來到海上,“油膏於銀鼎中,構火其下,投蟲於鼎中,煉之,七日不絕燎。”用銀鼎連燒了這蟲子七天,這寶物的大老闆消面蟲有難,下面的僱員自然不能置之不理,先是來了個童子,捧了一盤徑寸珠出來(瞧瞧……人家一送就是一盤,上面那個老兄好不容易得了一顆,還被海神搶去了),結果胡人看不上眼,把送寶的童子罵出去了。隨後來了一個漂亮的玉女妹妹,送的珠子也不合胡商意,最後來了個仙人,送來了一顆直徑三寸的寶珠,商人這才作罷,收下了寶珠,停止烤蟲。
等歇了火以後那條燒了七天的蟲子依舊活蹦亂跳,毫髮無傷,看來胡商以後如果沒錢,只要招呼一聲:“來人,烤青蛙。”就萬事大吉了。
故事到此還沒完,那個胡人“吞其珠,謂顒曰:‘子隨我入海中,慎無懼。’顒即執胡人佩帶,從而入焉。其海水皆豁開數十步,鱗介之族,俱辟易回去。游龍宮,入蛟室,珍珠怪寶,惟意所擇,才一夕而獲甚多。”
原來仙人這顆寶珠竟然是避水珠,胡商吞下去以後(他也不怕胃結石)帶着陸先生直奔龍宮、蛟人宮室,拿了無數金銀財寶,陸先生從中分了一杯羹後做起了國際貿易,在南越販賣,“貨於南越,獲金千鎰”,不再出仕,一生榮華富貴,逍遙自在。
以上這些神奇瑰麗的大唐故事或見於正史、或見於筆記,或見於唐宋傳奇集,如大唐一般兼收幷蓄,異國人物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胡商,無不想象奇幻,汪洋恣肆,神、龍、仙、人,俱現筆端;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只不過我們繼承得太少,遺忘得卻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