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陳德凝望城外一眼望不到變得的難民隊伍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喧鬧,士卒的叫罵聲中不時夾着呼喊,陳德皺眉道:“下去看看,怎麼回事?”他久居上位之後,逐漸養成氣度,隨口一句,自有人領命遵行。李斯立刻親自帶一名親兵走下城樓去查看情況,只花片刻工夫便上來稟道:“有個吳越壯丁聽聞陳節度巡視城防,吵鬧這要上來拜見陳情。軍卒們已將他拿下。”
“竟有此事?”陳德一聽不由起了疑心,吳越敵國士卒與自己素不相識,怎會強行要求拜見?莫非其中另有隱情?於是淡淡地沉聲道:“你且去帶他上來,看他有何話說。”
未幾,一個敦實矮壯的吳越俘虜被李斯帶兩個親兵押了上來,他二十來歲年紀,雖然衣衫襤褸,黝黑的臉上卻帶着一股倔強的神情,陳德注意到他的皮膚呈現一種特有色紫銅色,通常來講,這是出海的漁民常年風吹日曬的結果。這人顯然不認識陳德,他打量了一番站在他面前的一堆將領模樣的人,卻不知道應該和誰說話,直愣愣的站在那裡等着陳德先開口。
“吾便是陳德,你要見吾,所爲何事?”陳德輕輕的沉聲問道,帶着一種不容人不回答的威勢。
那人見找着正主,立刻跪下稟道:“小人吳越國降俘,名喚餘喜,求見大人只爲爲吳越軍中的同袍求一條活路。”
此言一出,陳德更加疑惑,問道:“吳越降俘不過在城中充作壯丁,做一些勞役而已,吾從未妄殺一人,你何出此語?”
餘喜恨恨的看了一眼尾隨上來的兩個天德軍軍卒道:“聽聞將軍仁慈,每個降俘日給米一升五合就食,可是每日我等吃到口中的,不過七八合粗糠,勞役繁重,吃少了氣力不支,多生疫病,已有不少兄弟累餓而斃。”
“哦?”陳德心道,擡眼一看那兩個跟上來天德軍軍校神色緊張,心中有數,轉頭向胡則告了個罪,厲聲問道:“他剛纔所說是否屬實,眼下大敵當前,若說實話,不過退贓,數十軍棍而已,若不說實話,吾正欲借數個人頭嚴明軍紀!”
那兩人那裡經得節度使這般恫嚇,當即跪倒在地,認罪不迭。胡則大聲斥罵,要將這些貪瀆俘虜口糧的軍卒斬首示衆,陳德阻攔道:“宋人大兵壓境,城中士卒多留個一個便多一分禦敵之力,再者,適才我已答應他們,退贓便僅責以軍棍。胡兄就當給小弟一個薄面。”
雖說他甚是體恤士卒,胡則還是因爲天德軍中出此敗類心中惱怒。雖說五代末年,貪瀆之事在軍中甚是平常,有的做到一州防禦使、節度使還念念不忘中飽私囊,還如何能夠苛求底下的軍卒。但這剋扣降俘軍糧之事可大可小,若是激起變亂便不可收拾,於是恨恨道:“若不是今日陳節度爲汝等求情,定要將汝等斬了以正軍法。”
見事情處理完畢,陳德便揮手讓李斯將這幹人等都帶下去,誰知餘喜又直挺挺的跪下道:“小的代衆兄弟謝陳節度、胡節度大恩。”擡起頭來又道,“小的與宋人仇深似海,願陳節度收留,必定粉身相報。”
他話音剛落,李斯便斥道:“你這蠻子好不講理,我家將軍身邊都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子弟,怎會留你這種降俘?”說完便帶着親兵要將他拖下去,那餘喜不敢反抗,只能一邊走一邊大聲喊叫道:“大人,用人之際,奈何驅逐壯士,徒令天下英雄寒心。”
陳德聽他最後喊話頗有意思,伸手止住李斯,沉聲問道:“你與宋人有何仇怨,爲何偏偏要跟隨於我?”
餘喜看了看周圍一衆軍校,咬了咬牙,跪下稟道:“小的本是吳越鎮海軍中都頭,家有年邁父母,同胞妹妹兩個,吾平日裡都在軍中居住,那日回家探訪,卻只見一片血泊,老父老母橫死家中,兩個妹妹俱都被人搶走。詢問了鄰居方纔知道,一個文官帶着夥宋軍做得如此滔天惡事。大軍出發之前我一直找尋仇人,苦無結果。一雙胞妹也杳無音訊,恐怕已經無幸。”他話語間帶着刻骨的恨意和悽愴,除了陳德之外,衆將都是在這五代見慣亂離之人,這等遭遇頗爲常見,若是普通人家只能忍氣吞聲。若是撞着血性漢子,自將一口橫磨劍報卻此仇,當下不免同情他沒有找着仇人,只能將這筆帳胡亂算在宋軍頭上。
餘喜擡頭看了看各軍將一眼,接着道:“小的本打算在軍中徐徐找尋仇人,誰知常州之役大軍覆沒,宋軍臨陣脫逃。那日陳節度的軍威在下親眼目睹,那丁德裕所率的宋軍在杭州城中橫行霸道無人敢惹,但弓馬嫺熟,卻有幾分真本事,見到大人旗幟卻只有望風而逃。吾心知要找着宋人報得此仇,此生非得跟隨陳節度不可。請陳節度收留。”說完在地上重重磕下頭去。
陳德本來欣賞餘喜敢於爲同袍請命的氣魄,當下起了收留之心,只怕身邊軍卒不服,而且此例一開,恐怕將使不少人心存倖進之想,便沉聲道:“我看你是條漢子,若能接我一刀,就留在我身邊聽用,若是不能,便不可糾纏不休,你看如何?”他這話一出,胡則等人倒還沒有什麼,熟悉陳德力道刀法的李斯等親兵卻臉上變色,陳德近來刀法大進,牙兵們往往數人聯手才能和他對陣。單人獨鬥,若陳德不留手,往往一刀便可劈廢一人。
餘喜本來已是心無他念,忽然見着這麼一絲希望,立刻毫不猶豫地答應道:“謝陳節度恩典,餘喜當捨命一當大人虎威。”
陳德含笑命人找來一口五尺橫刀交與餘喜,自己拔出日常攜帶的那鑌鐵寶刀。隔着漫天狂風驟雨,對越來越近閃電驚雷都視若未見,兩人在城頭遙遙對立。胡則帶着衆軍校在旁見證,搖頭暗歎這老弟雖然官居節度使,卻還是個少年心性,這等降俘收便收了,不收便一腳踢開,何必與他當真舞刀弄槍,若是一個失手,自己找誰去防守南面城牆去。而盧家三兄弟等年輕校尉卻看得血脈賁張,從心底裡覺得如此纔是大丈夫好男兒行事風範。
陳德撫刀肅立城頭,仔細觀察着餘喜,見他顯然近日未曾吃過飽飯,面黃肌瘦,腳步也有些虛浮,卻穩穩將一口橫刀立在身前,渾不理會身旁的一切,眼神專注的盯着自己,沒有絲毫害怕。陳德心中暗贊,“好漢子!”忽然一道巨大的閃電在近處擊落,天地彷彿剎那間變成煞白一片,陳德輕喝一聲,藉助閃電的威勢,猱步向前,全力一刀劈向餘喜。
旁觀的衆人都覺得陳德這一刀雖然直上直下毫無花巧可言,卻秉天地之威而來,勢不可擋,哪怕面前是一座泰山,也要將之劈爲兩半,心中不免暗暗爲餘喜捏一把汗,不少同情他遭遇的人心中直叫他趕快閃身避走。
誰知餘喜竟然不避不讓,矮身舉刀,跨步上前橫格,只聽噹啷一聲長響,他手中橫刀被陳德切爲兩段,一片雪亮的刀刃夾帶着雨水迎面而來,甩出來水滴直砸得餘喜麪皮生痛。
熟悉陳德刀勢的李斯等人幾乎以爲是陳德要將李斯一斬兩段之際,陳德手中之刀卻穩穩的停在餘喜鼻尖之前,而餘喜手握着被斬斷的半截橫刀,還保持着擋格的姿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陳德,沒有一絲懼意。
陳德慨然一笑,收刀入鞘,喝道:“是條漢子!”轉過頭去對李斯道:“這個兄弟我們收了,入牙軍營。”李斯還未待答應,一旁圍觀的數百唐國軍卒便震天價的叫起好來,五代軍中最重勇力,餘喜雖爲敵國降俘,但憑藉自己勇力,一躍爲節度使親兵,當真令人佩服不已。不過即便如此,陳德那一刀之威也甚是嚇人,不再有士卒願意以身犯險。刀劍無眼,萬一手不住,這人不就被一劈兩半了麼?
餘喜聞言,正待向陳德下跪謝恩,陳德伸手扶住不讓他矮身,沉聲道:“大好男兒,上跪天地,下跪父母,除此之外,寧可斷頭死,不可屈膝於人。”他見餘喜尚無蓑衣遮身,便將自己身上蓑衣解下披在餘喜身上,轉身與胡則等人繼續巡城。
跟隨在後李斯連忙從旁處找來蓑衣給陳德遞上,陳德隨口叮囑,讓李斯在下一處城臺找尋兩個胡餅先給餘喜墊墊肚子。李斯點頭答應,回來時給餘喜敦厚的肩膀上擂一拳,笑着道:“陳大人對你這般照顧,直令我等兄弟心生妒忌。”餘喜也是性格豪邁之人,也笑道:“怎及得上老兄,有幸跟隨陳節度許久這般有福。”這時,一背冷汗方纔夾雜着雨水,順着餘喜的脊樑流淌下來。
就連胡則也被餘喜白刃加身而面不改色的定力所動,邊走邊與陳德呵呵笑道:“恭喜陳老弟麾下又添一員悍將。”陳德謙讓道:“謝過胡大哥剛纔秉公決斷,看他尚是個血性漢子,兄弟就先留在身邊。”
這時天上的雨猶自下個不停,衆人雖然身披蓑衣,卻在雨中談笑自若,渾沒將這漫天風雨和城下的強敵放在心上。
附:
餘侯喜者,杭人也,甲戌歲從錢王椒攻常潤,及敗虜,罰爲城旦。時逢唐國軍吏貪墨降俘口糧,飢瘐者甚衆。恰陳公巡城,喜冒死言其弊,公感其氣,選爲親隨。
——《夏國書—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