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陳德還在對着虎翼軍的軍官名單斟酌,他的額頭深皺,用力揉了揉太陽穴。
虎翼軍沒有打算滿編,現在僅有軍士兩千多人。虎翼軍指揮使李朗按照軍士推舉的成法選定了各級軍官,將名單呈報上來。然而,河中貴族的繼承人豈會獨自從軍的,他們大都攜帶了通過軍士考覈的心腹家將從軍,少則數人,多則數十。軍士推舉軍官成了各大家族比拼實力的賽場,最後推上來的校尉百夫長大多是大家族的繼承人。不少新從軍的河中勇士原先是仰慕夏國軍隊選賢任能的大好前程來的,見當上官的仍然是那些老貴族的子弟,都有些怨言。各軍也聽到了些風聲,對虎翼軍的軍官頗有些蔑視,把他們當做錦城營一樣的異類。
“陛下。”康麗絲端上茶湯,淡淡幽香沁人心脾,陳德端起茶盞,啜了一口,放在桌上,又去看那張虎翼軍的軍官名單,在頭腦裡回想在劇烈變革時期,是否有成功使貴族和平民等不同出身的人暫時和衷共事的經驗可以借鑑,後來,又拿起了軍情司繪製的河中地圖,河中四戰之地,軍隊將要擴充一倍,鐵骨軍與解煩軍一同駐紮在解密城,也就是後世的杜尚別,防備南面的突厥人和大食王朝,這個是當務之急。
花帽軍駐紮在布哈拉附近,張仲曜要再選練出兩支騎軍,一支駐紮大宛城,也就是後世的塔什干,一支駐紮在更北方的白水城,前出恆羅斯一帶,北方的蠻族還未形成統一的民族國家,要對他們保持軍事壓力和蠶食征服,那是將來賞賜有軍功的將領的大片封地。
與後世相比,現在的基輔公國還只是一個小小的蠻族國家,他們再也不會有機會將領土擴張到烏拉爾山以東的漠北地方,哪怕只是不毛之地,夏國將領的封地越遼闊越好。河中地廣人稀,適合騎軍控御地方,但漢人移民繁衍開來以後,安西軍司還要再選練出幾支足夠強的步軍出來,步騎兼進纔是制勝之道。
康麗絲靜靜地看着他,無論是眼神、面部肌肉的每一顫動、以及每一個姿勢——所有這些,都錯過了太多。良久,陳德方纔從他的思緒當中回過神來,見康麗絲一直站在旁邊凝視着自己,有些歉然,有些手足無措的感覺,尷尬地笑道:“對不起,有些走神了。”“我很喜歡。”康麗絲低聲地答道,她低垂着頭,與當初在金陵時候的氣質大不相同,陳德將她擁入懷中,輕輕撫慰。
“如果我做錯事情,你會原諒我嗎?”康麗絲突然問道,陳德一愣道:“怎會突然這麼問?”沉默了一會兒,康麗絲低聲道:“我很早就得知呼羅珊人要伏擊使團的,但是爲了讓夏國及時出兵河中,直到最後一刻才通知他們。”她鼓起勇氣,陳德的手掌感覺她的在微微發抖,她的臉上掛滿淚痕,“我很害怕。”“一切都過去了,”陳德輕聲道,“新的生活在這裡纔剛開始,還有很多很多。”
第二天下午,虎翼軍的十夫長以上軍官奉召覲見陛下。
“陛下正在沐浴。”龍牙軍校尉馬靖道。虎翼軍指揮使李朗微覺奇怪,陳德對軍士向來極爲尊重優容,更是一個極度守時的人,他還不止一次督促軍械司製造一種叫做“擺鐘”的東西,“那我等就在此等候便了。”
馬靖臉上帶着古怪地神色,道:“陛下說,軍中以守時爲要,虎翼軍的軍官這便去浴室覲見。”“啊?”李朗大爲奇怪,來到浴室門口,正要邁步進去,卻被馬靖伸手攔住,補充道:“在浴室中熱氣蒸騰,陛下赤身裸體,諸位難道反而要衣冠整齊的進去嗎?”
在薩曼國王宮的浴室極爲寬大,足以容納數百人,往日乃是君主與妃嬪宮女盡情淫樂之所。中間是座噴水池,浴室的牆壁呈環形,全部是用石頭打造而成的,繪有宗教圖案,牆壁內側有許多熱水管和一個個的小水槽。中間地上有一塊凸出的大理石平臺,約有半米高,大理石平臺下面冒出一股股蒸汽,室內熱氣瀰漫。沿着牆角還砌有一溜兒沒有靠背的小石凳,整個浴室到處都雕刻着美豔絕倫的浮雕圖案,充滿了濃郁的奢靡而高貴的氣息。
國王陛下,眼下正全身赤裸着,面對着數百個面色奇怪的虎翼軍軍士,這些人大多是波斯、粟特等族的胡人,雖然中亞一帶原本就有公共浴室的傳統,但是出身貴族的世家子弟卻極少出入,更何況與國君一起如此袒露相對。
“夏國軍中但有袍澤之情,沒有貴賤之分,家世便如同人的衣服一樣,諸位河中俊彥,若是真想成爲大夏的棟樑之才,便需像今日這般,脫去衣飾,各憑本事,努力向上,方纔不被他人所輕視。”蒸汽嫋嫋中,陳德微笑着沉聲道:“若你是真正的強者,沒有那些衣冠,難道別人就不尊重你了麼?”
“諸位不少都是世家子弟,自小有名師教習弓馬劍術,文韜武略都有所長,早已佔據了許多優勢,若是在軍官推舉上還要依仗家族的力量,要靠家將撐腰,不但是壞了軍中規矩,而且更是輕賤了你們自己。”
“試問,難道你們就不想有一個展現自己能力的機會嗎?吾意已決,從今往後,追隨的家將開革出虎翼軍,另行招收勇士加以擴充,然後重新推舉軍官。你們若有不滿,現在便可道來,君臣既然袒呈相見,就不必藏着掖着。不願從軍的,便到朝中做個文臣吧。”
他這話道中了不少世家大族子弟的心事,這些人帶着家將從軍,雖然推舉了軍官,卻在夏國軍中擡不起頭來,而且漸漸從錦城營的遭遇,知道夏軍崇尚勇力,軍官階層自成體系,以軍外關係來影響推舉實在是觸及了陳德對軍隊的控制的逆鱗,以及多數靠本事推舉上來的軍官的核心利益。
不少世家子弟往往有我本來就比別人強,卻因爲出生在世家大族,別人都以爲我是靠着家族成事的怨氣,此刻到虎翼軍中,同袍多有家世極好,軍中競爭轉化成了家世的競爭,勝之不武,敗則爲恥,實在是讓人難堪。因爲不能依靠家族勢力在軍中發展就去做文臣,更是不能忍受的恥辱。
康居國王儲康恪闐當先附和道:“陛下英明,吾等皆無異議。”“吾這就去遣散家將,憑本事在虎翼軍中進取。”面面相覷過後,虎翼軍軍官紛紛表示了決心,陳德點了點頭,頗爲滿意地笑道:“識大體,知進退,果然是俊彥,加入虎翼軍的好處,你們日後便會深知。這薩曼王朝的浴室的好處,倒是現在就可以享受。”此地本來就有公共沐浴的風俗,既然已經把正事辦完,軍士們也就三三兩兩地沐浴起來,只礙着陳德的威嚴,不敢肆意談笑,連周圍侍奉衆人的薩曼王朝宮女也不敢調笑。
陳德泡在水池裡,覺得不少軍士都以敬佩的眼神在看自己,只怕日後國中要盛傳陛下聖體如何如何,想起有可能在那方面成爲八卦的材料,即是臉皮厚如陳德也不覺有些尷尬,對左右解嘲道:“莫說己之長。”李朗不覺莞爾,笑着接道:“勿道人之短。”聽着這師徒二人打趣,漢語精純的康恪闐面色尷尬,強忍住沒有大笑出來。
衆軍士告辭之後,康麗絲方纔紅着臉來爲陳德穿上袍服,雖然不蓄意和陳德的其它夫人爭寵,她是不會讓任何宮女碰自己的丈夫的。
夏國大軍在河中一帶逗留到了八月,陳德一方面向南方的白益王朝、伽色尼王朝釋放和平相處的信息,一方面在新的控制區堅定地推行了軍士蔭戶制度,這一帶民風尚武的,便選練了河中勇士一萬五千人,部分補入了原有各軍,又從原有各軍中抽調骨幹軍士,與河中勇士混編新立了兩支騎軍,分別賜名爲止戈軍,烏頭軍,由李德寶、康勒勤分別擔任指揮使,又成立了一支步軍,賜名橫陣軍、由石元光任指揮使。其中烏頭軍駐紮大宛城,歸安西軍司管轄,策應花帽軍控扼撒馬爾罕與布哈拉一帶的綠洲。而橫陣軍和止戈軍則駐守白水城、恆羅斯一帶,既維護天山南北通往河中的要道,又逐漸向漠北發展。
“這是您的年代,光榮和讚美屬於您,偉大和神聖的陛下!”在沿途各大城鎮的讚頌聲中,陳德率領大軍再次翻越蔥嶺,還師西域,不少新吸納的胡族軍士都攜帶家眷一起返回,沿途所見崇山峻嶺,雪域高原,不禁嘖嘖稱奇。
“故老相傳,這阿爾泰山中居住着上古獨眼巨人族,他們居住在人們無法達到的苦寒之地,天上飄飛的是雪白的羽毛。”陳德指着連綿的羣山道。“這難道是希臘的歷史學家希羅多德所提到過的獨眼巨人族嗎?希羅多德推測,那白色羽毛是描述雪花的。”桑魯卓公主好奇地接道,她和康麗絲身披着厚厚的斗篷策馬在山道中間行進,陳德和李朗則分別在兩側。“這個恐怕真的是羽毛,《穆天子傳》裡提到過,當初穆天子揀拾了上百車這種珍貴的羽毛帶回中原的。”李朗在旁邊補充道,“《山海經》中也提到過這個獨眼巨人國。”
康麗絲靜靜地着看陳德的背影,他在遙瞰那如巨人一樣的阿爾泰山,彷彿真的有一羣惡魔一樣的獨眼巨人居住在羣山背後。李朗和桑魯卓公主也被陳德身上的氣勢所感染,“即便是上古的巨人,陛下也會像史詩中的英雄一般,親手打敗他們。”
作者:本卷《走馬西來欲到天》到此結束,下一卷《鼎成龍升勢爭強》敬請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