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抱起女兒,不斷做着各種表情逗着,小孩先是閉着眼睛不理他,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嚇得他抱着小孩手足無措,可憐巴巴地望着滿屋子裡的女人。
周後也未曾經歷過這場面,她姐姐誕下皇子的時候自有經驗豐富的御醫伺候,各樣準備細緻入微,哪能出現這種場面,以爲陳德不知輕重弄疼了新生兒,瞪了他一眼,將孩子小心翼翼地抱起來,輕輕搖着哄着,小孩的哭聲卻越來越大。最後一個接生婆忍不住低聲道:“小主人怕是餓了,想要吃奶。”衆人方纔恍然大悟,將小孩交給黃雯。
這時代的貴族家庭往往都請奶媽,但嵐州這樣的所在,委實沒那麼都講究。僕婦丫鬟都是從贖回的漢民中挑選的,周後與黃雯久居深宮,這種事情也輪不到她們操心,所以還得黃雯親自給孩子餵奶。雖然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但這麼多人當面,還是很有些羞澀。陳德這大男人在旁邊,周後在旁也有些臉熱,輕輕扯了一下陳德的衣袖,指指門外,陳德看小孩正趴在黃雯的懷裡用力吮吸,小臉漲得紅紅的,與黃雯會心一笑,吩咐左右照顧好這母女二人,輕聲走了出去。
蕭九早已等在外面,見陳德出來便躬身道:“恭喜大人。”陳德微笑道謝,又問:“蕭校尉,尋我何事?”兩人一邊說一邊往前廳行去。
“蜀中二郎神教送來五百弟子,說是希望履行與先指揮使衛倜大人承諾,到我軍中歷練。”蕭九沉聲秉道。
“不錯,這批人怎麼樣?”陳德一邊聽,一邊看蕭九的神色,畢竟他與二郎神教有些淵源,這批人的安置需要他的意見。
“都是身體健棒,腦子靈活的好漢子,可惜沒見過刀兵,打上一兩仗就是上好的軍士。”蕭九斟酌着詞句,平心而論,他往日忠心全在後蜀孟氏,後蜀滅亡後,苦心孤詣想爲後主保住一線血脈,可投了陳德之後,前路越來越寬。現在他自己也明白,自己對嵐州的歸屬感,早已勝過故國之思。
陳德見他略微有些拘謹,心裡已知了大概,沉吟道:“新晉軍士當由老兵悉心指教,才更有可能活過最初幾場惡戰。這樣吧。正好前兩場大戰,步軍各營損耗頗大,便將這批蜀中子弟補充到各營歷練。蕭校尉你看如何?”
蕭九面露喜色道:“正當如此,我這便安排。”說完正事,又像陳德稟報了蜀中二郎神教的近況。自張阿郎死後,王安便接了大祈伯之位,他秘密將二郎神教信衆按照鄉里組織起來,分設祭壇,每壇設祭酒一人,原本渙散不堪的二郎神教經此整頓,也有了幾分起色。宋國在蜀中不斷盤剝,蜀人日益困苦,巴蜀之地彷彿遍佈乾柴,而朝廷還在不斷地在下面烘烤。蜀人怨聲載道,只不過懼怕朝廷大兵軍威,不敢反抗罷了。王安深信,這種局勢持續下去,終有一日,只要振臂一呼,立刻成燎原之勢。
蕭九從陳德這裡告辭回來,來到安置蜀中子弟的軍營中,對帶隊的樂羊傅道:“恭喜各位,蕭九未負所託,我蜀中子弟全部安置到各營中爲見習軍士。”
他話語中帶着幾分得意,嵐州軍士的地位之高,外人難以想象,現在草原戰士,党項健兒,只有武藝超羣,忠誠不二才能成爲軍士,其它的只能做萌戶。嵐州近年來招納了數萬民戶,可直接在民戶中吸納的軍士少之又少,唯一的例外是將參加過幾場惡戰的百多個民夫招納爲見習軍士。可見此次蜀中子弟五百人全都能夠添入軍營,實在是陳德唸了昔日蜀中之行的舊情。不過平心而論,這王安送來的五百子弟乃是從十幾萬信衆中選拔出來的種子,預備着將來還要回去謀幹大事的,所以個個素質都很出色,否則蕭九也斷不會在陳德哪兒將不合格的壯丁說成好漢。
可對剛剛來到嵐州的蜀中諸人來說,完全體會不到蕭九的心情,樂羊傅面無表情,猶疑片刻,慢吞吞地說道:“蕭校尉,出發之前,王祈伯有囑咐,我蜀中子弟最好在一起,不要分開來。”他頓了一頓,見蕭九臉色微變,又解釋道:“相互間有個照應。”
蕭九擡眼看樂羊傅身後幾名蜀人,皆是做點頭狀,看來王安事前確有交代。蕭九心中暗暗埋怨王安看不清形勢,既然要歷練蜀中子弟,又怕自己吃了虧,這般小家子氣如何謀幹大事。退一步來說,人在屋檐下,真要謀算你等,就算獨立一營,隨便分派個必死之任,就將你這五百人報銷得連渣都不剩。
眼見嵐州豪傑輩出,蜀中義民的首領心胸度量卻有如此,他心中只有暗暗嘆了一口氣,拍拍樂羊傅的肩膀道:“既然如此,我再秉過陳大人。”樂羊傅恭恭敬敬地謝了他,與一衆蜀人在軍營中皆席地而坐。
嵐州軍營極其整齊清潔,好些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鄉百里之外的人大開眼界,鄉紳地主的房舍,也不見這般精潔的淨室,在嵐州卻是普通的營房而已。王祈伯事先有叮囑,在營中須得安分守己,上陣當奮勇殺敵,自己這五百條漢子切切不可丟了數百萬蜀人的臉面。所以一衆漢子儘管對嵐州軍有十分的好奇,也都老老實實地安坐在蕭九安排他們的營壘之中,除了上茅廁,竟連一個四處走動的都沒有。惹得輜重營的百夫長都暗暗眼饞,嵐州軍最重軍紀,這夥人還未開訓就已然如此,只怕一經整訓便可成一支精兵。
“什麼?居然要單立一營?”陳德擰緊了眉頭,他當然不會以爲這只是王安不想讓蜀中子弟受老兵欺負而已。這是一個信號,蜀中和嵐州,合作歸合作,界限要劃清。蜀人經歷了太多外敵屠戮,根本不再相信外人了。雖然二郎教幫助嵐州商隊在蜀中收購和走私茶葉、蜀錦、馬匹、鹽巴、武器,但都只是合作而已,王安不想趕走了貪得無厭的宋人,又引來一股外來勢力。
蕭九有些緊張地看着陳德,神色有些尷尬。
陳德初起時有些惱怒,這可是直接的對他表明提防之意,就不能婉轉一點嗎?他知道蕭九地位尷尬,先拍拍他肩膀以示寬慰,沉默着思考對策。蜀中富饒,這也造就了蜀人本分安樂的習性,但每逢天下紛紛攘攘,蜀中偏偏不得獨善其身。但蜀人柔弱之中更有剛烈之行,元亡南宋,清滅大明,蜀人反抗最烈,刀兵之下幾乎舉省殉國,以致屢有湖廣填四川之舉。華夏幾乎第三次被滅國的八年抗戰,蜀中一省之地共抽三百萬壯丁,竟佔全國壯丁總數兩成,自嘲曰內戰外行,外戰內行。
想到此處,陳德長嘆一聲,“也罷,就將這些蜀中子弟單立一營,號爲錦城。從牙軍營和錦帆營中選出五十個老兵先整訓起來吧。照老規矩,比武定十夫長,百夫長以上皆推舉,校尉也讓他們自己推舉。”
蕭九臉色一喜,想不到陳德居然完全答應了王安的條件,隨即又一暗,陳德完全放手聽憑錦城營自選軍官,竟連暗示也沒有,代表他放棄了將這支營伍納入嵐州嫡系的打算。蕭九心中不免爲這些蜀中漢子可惜。
“請問大人,應該如何整訓?”爲防止不能完全領會陳德的意圖,蕭九又問道。嵐州步軍現在有弓弩營、刀盾營、長矛營、輜重營、陌刀營,各營練法皆有不同。這錦城營既然是旁系軍隊,那如何操練便有考究,總不能貓教老虎,反害自身。陳德雖然不提,身爲蜀人的蕭九卻要避嫌。
“蜀中多山地,利弓弩,就按照弓弩營先練着,連弩車也可以給他們兩輛。”陳德皺着眉頭想了想,又道,“這批人是王安預備將來起事的軍官種子,十夫長以上軍官願意到牙軍營來學軍略的,聽憑自願。”
蕭九不禁大喜,沒想到陳德竟然毫無藏私之意,還對他們開放了牙軍營的軍略講習,正待爲這些蜀中子弟謝過,聽陳德又道:“光有弓弩不利近戰,每個百人隊再挑選三十名精銳習練刀盾短戟。”說完拍着蕭九的肩膀道:“兄弟可以託生死,蕭兄不必因爲自己是蜀人而避嫌,軍器教官,都儘可能選好的給他們配置,錦城營糧餉衣物等補給與我嵐州各營一視同仁。”
見他如此,饒是蕭九這般飽經滄桑的人物也不禁心折感慨,道謝的話反而說不出口,反正此身與嵐州已成一體,問心無愧。
他是輜重營校尉,辦起事來自然利落無比,不到半日,便從庫房中搬出五百人所需的軍袍、盔甲、橫刀、大盾、弓弩、箭矢、被褥,嵐州軍士特有的毛衣也一人一套,只等錦城營自己學會照料馬匹,還要配發下去五十輛輜重馬車,兩輛連弩車。
衆蜀中子弟宛如一夜暴富一般,俱都歡欣鼓舞不已,蕭九雖未將陳德意思轉告樂羊傅等人,這些領頭也不是傻子,自己要單立一營,人家卻視若己出,並無歧視。於是錦城營上下都暗暗憋了一口氣,定要在戰技功勳上與嵐州的各老營一較高下,萬萬不能惹人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