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你要向我辭行?”陳德一臉震驚地看着辛古。
“是。末將身背天大的麻煩,原以爲在漢地無人認識,誰知上次在朔州被人瞧破行跡,爲了不連累大人和衆兄弟,末將只有向大人辭行。”辛古沉聲道,身上氣度似乎比往日有所不同,到底有何不同,陳德卻說不上來。
“辛校尉,你是我嵐州的棟樑,天大的禍事,我陳德一力擔之。”陳德伸手拍着辛古的肩膀,彷彿黑社會老大“跟着大哥混,有麻煩我罩着”的口氣。
辛古啞然,苦笑着對陳德道:“大人,這樁禍事實在太大,吾恐怕你也擔不起。”
“狗屁,”陳德不屑地說道,“吾擔不起,還有嵐州軍七千條漢子一起擔,管他大宋天子還是契丹皇帝,要動我嵐州的人,先問過這七千口橫刀答不答應。”
辛古有些感動,沉默半晌,好似下了決心,低聲道:“吾殺了契丹的皇帝。”
“什麼?”陳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說一遍,我沒有聽清楚。”
“吾殺了耶律景那個狗皇帝。”辛古看着陳德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
“吾從前是服侍那狗皇帝的廚人,實際上就是皇帝的奴隸,這耶律景荒淫殘暴,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生。”辛古看來極爲痛恨耶律景,提起此人便咬牙切齒,“吾雖然是契丹人,但祖輩不是順從耶律阿保機起兵的部落,而是戰敗被俘的,因此從祖父那輩就是耶律氏的奴隸。到了吾這一代,伺候皇帝的狗官看吾燒烤得一手好鹿肉,便將吾進獻給皇帝做了廚人,實際上還是奴隸,日子比從前更加不堪。這狗皇帝設立了許多種毒刑處罰身邊的奴隸,如射殺、燒死,砍手腳、爛肩股,折腰脛,劃口、敲碎牙齒、肢解、剁成肉泥等等,還爲了一些很細小的事情隨便殘殺貼身奴隸,那時候大家都膽戰心驚的過活,生怕下一個就輪到自己。有一次,我的好兄弟,近侍東兒拿筷子,刀叉慢了些,耶律景這狗皇帝就親手將他刺死。還有一次,他一次殺死了管鹿的44個奴隸。大人,你說這狗皇帝該不該殺?”
“該殺!當真該殺!”陳德已經從剛纔的震驚當中緩過神來,義憤填膺地附和道。
“那天,耶律景在懷州遊獵罷回到行帳,喝得酩酊大醉,說着醉話,嫌我等進獻的醒酒湯味道不好,醉醺醺地說明日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這夜當值的幾個奴隸都剁成肉醬喂狗。吾和當值的幾個兄弟計議,反正都是死,吾等幾個正好都是光身,也不怕連累家人,不若一不做二不休,將這狗皇帝宰了!”辛古面色沉沉地說道,面目猙獰得怕人,聲音越來越低,彷彿又回到了殺死耶律景的那天夜裡。
“那天北風緊吹,狗皇帝在外面打了一天的獵,宿衛的衛士跟着他漫山遍野地跑腿,也累得全散了架,小哥假傳狗皇帝的旨意,賜給宿衛們酒喝,吾整治了最烈的燒刀子,這幫酒鬼那還忍得住,最後全醉得死沉死沉。小哥用他的腰帶緊緊勒住狗皇帝的脖子,花哥尋了一柄獵叉叉住他,吾拿了一把剁骨頭刀,一刀下去,砍下這狗皇帝的首級。”
“我們六兄弟趁夜逃出皇帝的皮室,從此在草原上流浪,四處逃避朝廷鷹犬的追殺。陸陸續續地,有三個兄弟死在路上,吾、小哥和花哥索性做了馬賊,專打往來西域和契丹之間商隊的主意。有一次商隊的護衛反抗得厲害,又正巧碰上一支過路的官軍騎兵,兄弟們就被打散了,吾騎着馬拼命逃,在草原上流浪了五天五夜,天寒地凍,找不着食物,幾乎要凍餓而死,是率領吐渾軍巡邊的衛倜指揮使救了吾,吾一感念他救命大恩,二是想逃到漢地隱藏,便入了吐渾軍,沒過多久,蒙衛指揮使看得起,叫吾隨他一起南下,再後來就遇到了大人。”
這些經歷辛古憋了很久,說出來就收不住,嘮嘮叨叨,一直了小半個時辰。
陳德倒聽得津津有味,看辛古的眼神少了分隨意,多了分敬重。想象自古以來,殺皇帝的大多是權臣、奸賊,奴隸們身受壓迫最甚,也最接近皇帝,卻少有下手的,成功的更少。一個現代人離經叛道,躺在舒適的牀上,讀着《斯巴達克思》大聲叫好是很自然的事情,但一個古代的世代奴隸反抗暴政那就難能可貴了。說到底,還是因爲人的內心有一種服從社會的權威的奴性,在古代社會,一個人生下來就被反覆的灌輸,你的身份註定了是一個奴隸,主人打罵虐待,你只能逆來順受,主人是天,主人是山,主人是猛虎餓狼,你生來就是主人腳下的一坨屎,雷霆雨露皆是恩澤,不留神被踩上一腳是你的榮幸。奴隸們受不了了寧可殺死自己,也不敢反抗。更何況,這主人是這世間上權勢最大,力量最強的大遼皇帝。可是辛古他們六個奴隸居然就這麼把皇帝殺了,還逃了出來,這就不得不讓人佩服。
“是條漢子!”陳德大聲讚道,伸手拍了拍有些呆住的辛古,“你好好在嵐州呆着,就算遼國派人來要你,也得從我嵐州七千兄弟的屍體上踏過去才行。”
辛古一愣,他雖粗魯不文,腦子卻不傻,要不然也不能幹出弒君的大事,沒想到自己將這天大禍事和盤托出後,陳德一沒有被嚇得膽戰心驚,二沒有像其它漢人那樣痛心疾首地說這是大逆不道,反而拍着自己的肩膀說保定自己。
陳德頓了一頓,又笑道,“難怪士卒們說辛校尉烤肉絕世無雙,原來你小子是皇帝的御廚,今後要帶上娘子到你家去多吃上幾頓。”
指揮使的腦袋是什麼做的啊,他到底知不知道大遼國是什麼?別看宋國在中原耀武揚威,大遼,土地廣闊無垠是宋國的十幾倍,人口之多也不亞於宋國,這些人可不都是懦弱的農夫。還有無數依附大遼的部落,屬國,驕傲的漢人皇帝,不也巴巴地央求這要做大遼皇帝的兒子,孫子,侄子麼?
從指揮使府上出來之後,辛古的頭腦昏昏沉沉,他自恃勇力,向來不帶衛士,今日是來和指揮使辭行的,身上只穿和士卒同樣的衣服,就這麼悶頭悶腦的在街上走着,一不留意和行人撞個滿懷。
“哎喲,”一聲嬌呼,辛古擡頭看時,只見一名荊釵布裙的女子跌倒在地上,一邊掙扎着要站起來,一邊用手不住捏揉自己的腳踝。
若是男子,辛古也就大咧咧說個“抱歉”便完,可見這女子疼得微蹙眉毛,看他軍卒打扮,敢怒不敢言,一副怯生生的摸樣,這粗漢居然挪不開腳,站在當地。若是口舌靈便的燕四郎在此,定要嬉笑着念上聲文白,小娘子勿怪,小生這廂陪罪了,說不得眼睛還要上下瞄瞄,上前攙扶之際順便揩揩油。辛古向來不善言辭,只僵在那裡,臉上全是歉然之色,卻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自從陳德下令十日之內軍卒與民戶自相匹配之後,這嵐州城裡就炸開了鍋,軍卒想要找健壯老實的民戶做萌戶,民戶何嘗不想投靠個和善周到的主家,雙方都在四處打聽,時而有軍卒主動找上民戶,許以條件,又或是民戶拜見軍卒,主動投靠的。這其間又有個特殊情形,整個嵐州城裡都是男多女少,這女子自然是民戶了,好些巴望着找女人的軍卒便將注意打到孤身一人女民戶的身上,雖說指揮使明令,收三成租子,軍卒對民戶之間糾紛有裁決之權,除此之外,軍卒不得干涉、侵犯民戶,婚娶聽憑自願,可近水樓臺先得月不是,你想這女子託庇在你的萌下,可以時時找機會示好,軍卒們自量跟了陳大人,還沒有幾月便抖得和原先的鄉紳大官人樣有了萌戶,日後前途還不是大把大把的,這民戶女子明白事理的,還不千肯萬肯。唯一所慮的,就是嵐州城中狼多肉少,萬一讓別人佔了先,軍卒大可以假借保護民戶免受騷擾的由頭,想法阻礙其它人接近治下的女民戶。
時日無多,一時間嵐州城裡羣狼出動,四處打探哪裡有年輕貌美的,或是豐乳肥臀適合生養的女民戶,軍卒們不惜以未來主子的尊貴上門勸說,雖然都是客客氣氣的,卻把新到嵐州的朱惠蘭嚇得不輕,她在北國洗衣院中是見識過這些軍漢的粗魯的,今日好幾個登門的軍卒那眼神,彷彿就像見到白羊的狼似地,很不可立馬要將她剝光嚼碎,朱惠蘭可不敢得罪這些軍爺,笑臉陪了半天,不得已尋了個藉口避到街上,不巧撞上了這個走路不長眼的莽漢。
辛古身壯力大,朱惠蘭被他撞倒地上,險些兒疼得眼淚都要流下來,擡頭正要斥責,卻見他一身軍袍,到了嘴邊的潑辣言語只得又咽了下去,一邊自顧自揉着腳踝,一邊在心中暗暗詛咒,我呸呸呸,你這殺千刀的軍漢,下次上陣不得好死。
肚子裡罵了半天,腳也揉得不疼了,這才如弱柳扶風般顫顫巍巍站起,卻見那莽漢還是一臉歉然,頗爲尷尬的站在當地。
倒是個老實漢子,朱惠蘭在心裡想,面帶微笑,嫋嫋婷婷的走到辛古面前福了一福,低垂螓首,秋波暗度,嬌聲道:“奴家見過軍爺。”弒君者辛古彷彿無辜的羔羊一般手足無措。
注:
公元969年2月己巳日,耶律景在懷州遊獵罷回到行帳,近侍小哥、盥人花哥、廚子辛古等6個奴隸便奮起暴動,將他殺死。耶律景死後諡號爲穆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