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光義退下之後,張仲曜仍然呆若木雞地站在殿中,直至禮部官員前來催促,這才毫無知覺地跟在禮部官員身後,上馬車回館驛。他不主動與朝中大人攀談,各達官顯貴自然也不屑與這藩國使臣交往,何況他適才語出無狀,說不定惹上一身麻煩。唯有左驍衛上將軍張美心中同情這萬里請援的歸義軍使臣,但有所顧忌,亦不能上前安慰。
張仲曜回到館驛,安思道上前低聲秉道:“朱導帶了一些前關南巡檢帳下勇士來投。”張仲曜才恍然醒悟,擡眼望去,驛站的院落中影影綽綽站着二三十條漢子,都是身形健碩的軍漢,張仲曜就在軍中見這些人雖然粗布衣衫,卻神色彪悍,舉手投足間都是軍旅作風,微微點點頭道:“吾心亂如麻,煩勞安都頭爲吾好生安歇這些壯士。”說完便走入驛舍,隨手關上房門,也不脫官袍就一頭躺下,卻無論如何無法入眠,一個念頭來回在腦中盤旋:朝廷怎地不發救兵?
歸義軍孤懸大漠近兩百年,對朝廷情形都是道聽途說,但張氏以忠孝傳家,張仲曜心目當中的朝廷和皇帝必然是極其英明神武,只要自己殿上請援,必然會挽救河西父老於水火之中,更何況下午在校閱場上看到朝廷兵力雄厚,軍威不凡。可是朝廷官家居然連考慮都欠奉,直接將援軍事情給推搪過去。他乃是心思剔透之人,趙光義說話時的語氣臉色都看在眼中,不欲在河西平生事端之心昭然若揭。
張仲曜就被這般橫躺在牀上,死盯着絹織的帳頂出神,安思道叫他出去吃晚飯被他斥退,屋裡的油燈燒乾了,忽的一聲熄滅,整個屋子陷入了黑暗之中,張仲曜仍然睜着眼睛,彷彿看透過這漆黑的空氣,整夜無眠。
第二日,安思道端着一碗熱湯進來,他已聽西驛官員說起公子昨日面君請援被拒之事,見張仲曜雙眼佈滿血絲,大聲道:“公子,請用早飯!”
張仲曜擡頭,有些茫然的揮揮手,他不過才二十許,雖說文武雙全,在河西軍中歷練甚多,也曾斬殺過不少馬賊胡酋,但世家子出身,甚少經歷挫折,且性子固執,一心仰慕以河西十一州歸朝廷的先祖張議潮。此番被朝廷拒絕,恍如長期以來信仰的一根參天大樹轟然倒塌,幾乎將他砸個粉碎。
“朝廷不發救兵便罷,我河西歸義軍天生天養,怕過誰來!公子何必糟踐自家身體。”安思道年近四十,張仲曜乃是他看着長大的。見他似乎神不守舍,安思道也不顧上下尊卑,大聲道:“吾河西歸義軍建鎮兩百年,從前唐到大宋,中原經歷六朝,朝廷何時發過援兵?吾等還不是撐過來了!公子何必自苦。”他話中未說的是,若不是中原安史之亂,朝廷將安西都護府、河西隴右精銳子弟盡數調回中原,吐蕃、回鶻人又怎能輕易進入河西,這些怨言長久以來都在河西歸義軍下層傳播,只不敢在張仲曜這等一心效忠朝廷的世家子弟面前提起。
張仲曜擺擺手道:“你不懂的,兩百年來,中原雖然紛亂,胡人又何嘗不是內鬥頻繁,眼下中原已定,四方胡人中也出了好些個梟雄,待得他們收拾各部整齊,合力來攻,歸義軍必然力小難支,如若朝廷不發援兵,吾恐不出二十年,世上便無歸義軍。”他想了整夜,思慮頗深,安思道既然搭上話,他便一氣說了下來,“吾觀朝廷國策,以收復燕云爲首重,可那遼國豈是好相與的,即便收復了燕雲,遼國必不肯與國朝干休,朝廷禁軍,大半要放在幽燕之地與北國對峙,難有餘力馳援河西。更壞的情形是,燕雲未復,朝廷與遼國卻結成死敵,數十萬禁軍便長年累月的要屯駐在在冀北平原,防備遼人騎兵縱橫馳騁。”
“難道以朝廷禁軍之盛,無法將遼國一舉擊潰嗎?”安思道問道。
張仲曜搖搖頭,嘆道:“朝廷收復燕雲尚且有望,平滅遼國卻絕無可能。中原少馬,騎兵不力,燕雲以北都是騎兵縱橫之地,遼人要戰便戰,不勝則跑,而禁軍以步卒爲主,勝不能殲敵,敗則必死。唯有先行鞏固河西,河套根本之地,訓練出強大騎軍,方能一舉擊滅遼國,”他想了一想,覺得這話說得太滿,又道,“即便如此,以前唐之盛,尚不能完全壓制契丹,可見其種族興盛,國朝想要畢其功於一役,難啊。”他頓了一頓,又道:“腹背受敵乃兵家大忌,朝廷既然決意對遼國用兵,那就必然與西虜和戎,吾河西數十萬軍兵百姓,怕是已成棄子。”
這些東西在他腦海裡盤旋整夜,現在說了出來,臉色也好許多。
安思東不及他思慮之深,眼下張仲曜爲他解說清楚,反而心頭沉重,忽然,他腦中神念一閃,沉聲道:“公子,吾觀那嵐州陳德所部兵強馬壯,與吾歸義軍共享東西商路之利,若是他肯施援手,兩廂結爲盟友,恐怕回鶻吐蕃也不敢輕易侵犯。”
張仲曜一愣,嘆道:“你與嵐州上下接觸尚少,居然也看出此子非池中之物。嵐州將勇軍強,雖然兵不過萬,卻是世上少有的精銳,陳德此人又極能收攬人心。若是引嵐州軍入河西,只怕數年之中,河西便非歸義軍所有。”
“那又如何?曹氏竊據大位久矣,河西漢民,生計日益窘迫,若是朝廷援軍不至,曹氏遲早要受那回鶻人的冊封。吾歸義軍日漸消沉,非將士不勇,實在是沒有服衆之雄主,陳德若果真如公子所言,是個人物,他據有河西,必能壓制回鶻、党項、吐蕃各部。他遠來乍到,也必然要借重公子和張氏之力。”安思道只忠於張氏,對河西歸義軍首領曹氏卻是沒有好感,當即建言道。
聽他如此建策,張仲曜眼中精芒微閃,彷彿一道閃電劃開了昏沉,他閉目將自己與嵐州上下接觸的經過想了一遍,覺得陳德等人雖有抱負才略,卻不是無情無義過河拆橋之人。引嵐州入河西,無論對河西漢人,還是張氏的出路,都不失爲一條好計。想到此處,不禁微笑道:“思道,人言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吾不知你這個武將,倒還有這般眼光。”
安思道笑道:“在公子身邊呆得久了,老安也讀過幾本書呢。”說完將湯麪碗往張仲曜眼前一推,道:“公子請用早膳。”
張仲曜心結既解,頓時覺得肚子咕咕叫得厲害,端起麪碗,呼嚕呼嚕一口氣吃個精光,接過安思道遞上來的面巾擦了擦臉,又道:“且爲我找來朱導和關南巡檢帳下壯士,吾昨日心神不屬,恐怕薄待了壯士,沒得叫人寒心。”
他心神既然恢復過來,便一如往日的精明幹練,好言安慰了朱導帶來的二十六個壯士。吩咐嵐州使團隊伍整頓行囊,第二日便出發離開汴京,到了河中府時,安思道詐稱使臣突然患有重病,給都亭西驛的官員塞了大把銀錢,一行人便在河中府館驛中歇了下來,與在河中府的粟特商人搭上線。由康曲達幹派出的嚮導引路,張仲曜帶着朱導和新收的壯士,一路快馬加鞭趕往嵐州地界。爲避他人耳目,安思道找一個心腹扮作張仲曜的樣子終日呆在屋內,不與外人相見。
見到張仲曜時,陳德的臉色有些古怪,卻仍然笑着迎接道:“張公子來訪,德敢不倒履相迎。”
張仲曜既然已打定注意引嵐州入河西,便恭敬地對他行禮,也不繞彎子,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希望陳德派一支精兵進駐河西,至於歸義軍曹氏那邊,自己這番回去後定會全力促成此事。他料定陳德梟雄之屬,勇將雄兵侷促一州之地,現下得了這個擴展勢力的機會,定會入彀。
誰知聽完他建議之後,陳德臉色更見古怪,還有些尷尬,他望着張仲曜,沉聲道:“張公子,數日前,貴府託老康派人傳信,歸義軍曹氏受回鶻人逼迫,不承認曾經派公子出使大宋,更不承認歸義軍要公子向大宋請援。眼下公子一旦回到歸義軍,曹氏必然要將你下獄,或者借你的人頭,平息甘沙州回鶻可汗的怒氣。”
“什麼?”這是張仲曜數日來接受的第二個打擊,他倏地從座椅上站起身形,怒視着陳德。
“非但如此,歸義軍曹氏已經派出新的使臣,在回鶻可汗軍隊的護衛下抵達朔方,就是爲了向大宋澄清此事,還要治你假冒使節的欺君之罪!令尊讓你如有可能,便在大宋境內隱居下來,待到事情平息,再圖徐徐挽回。”
“七尺男兒,焉能受此折辱!”張仲曜額頭青筋暴起,目眥盡裂,怒髮衝冠。使臣的身份不被承認,還要被治欺君之罪,所謂身敗名裂,也無過於此了。想不到,河西成了朝廷的棄子,自己又成了河西的棄子。
陳德有些惋惜而同情的看着他,待張仲曜無力地落坐回到椅中,方纔緩慢地沉聲道:“張公子,既然河西歸去不得,何不留在嵐州,德必當以兄弟手足待之。嵐州雖然地狹兵少,卻上下一心,多有英雄豪傑,我等兄弟必不會被這一隅之地而侷促,總有一日,一飛沖天,張公子亦可將今日所受,百倍報與仇人!”
張仲曜擡起頭來,只見陳德眸中全是誠懇之意,旁邊陪坐的李斯、蕭九等將也都一臉熱切地望着他,這嵐州的這般上下同心的氣氛,與朝廷的冰冷勢利和河西的怯懦背叛,宛然成了鮮明的對比。
思慮片刻,張仲曜站起身形,對着陳德與衆將團身失禮,沉聲道:“河西張仲曜,願投效嵐州,共謀大業。”聲音冷冽而堅定,彷彿剛剛淬火出爐的一柄鋼刀如雪。
注:三國張鬆獻西川,張仲曜就要獻河西。從這一章開始,情節回到嵐州的主線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