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佑通神色有些怪異,拍着腰間寶刀道:“今日心緒不寧,請索大人過來,乃是有一口寶刀共賞。”歸義軍地近西域,武風彪悍,時常有波斯寶刀通過西域過來,居爲奇貨,武將之間互相觀摩寶刀也是常例。只是羅佑通臉色實在太過奇怪,時機也太過敏感,難道這個曹氏家主自小救回來的粗魯漢子也要背主求榮了嗎?
索元勳強自穩住心神,擠出一絲笑容道:“將軍好興致。”口中卻乾澀無比,若是羅佑通有心作亂,自己這顆頭顱無疑就是投名狀。
羅佑通刷地一聲抽出了腰間利刃,卻哪裡是什麼新得的寶刀了,就是平常佩在身側那口,在冷冽的月光下閃着妖異的刀光,似一泓秋水在無言的流動。索元勳乾澀地讚道:“好刀,尋常之見將軍佩在身側,卻不知它是如此寶刀。”
羅佑通淡淡笑道:“這口刀乃是某當得鎮將,那日,先仁節度使親自贈與佑通的。佑通少時遭逢大變,父母皆亡,幾乎要倒斃街頭,被先仁節度使搭救,投身軍中,長成一條好漢,官居鎮將,這口刀時常佩在身側,就是要記得先任節度使的恩義。”索元勳聽他忽然提及曹氏對他的恩義,以爲羅佑通見外鎮四將敗亡,想要更進一步,向曹氏表忠心,連忙道:“是,節度使也常常提到,將軍乃是忠義之人。”他只要度過今夜危機時刻,哪管曹延祿常常對他說得乃是,羅佑通桀驁不馴,只是素來是曹氏一系的人,深得軍心,遲早要索元勳將他取而代之。
羅佑通卻似沒有聽到他的誇讚,自顧自的說下去:“這忠義大節,乃是先父在世時常教導的,先父飽讀詩書,乃是一間鄉塾的教書匠,雖然不名一文,但他的教誨,佑通無時敢忘。我羅家滿門五口,在吐蕃人和回鶻人刀箭之下,只得我一個貪玩未歸,僥倖活了了出來。自從投了歸義軍,我總想着習了這一身弓馬,總得有個報仇的機會。”
”他說着這話,臉色陰冷怕人。索元勳臉色越來越發白,兩股已經開始控制不住的戰抖起來。羅佑通繼續說道:“原本我也不知破家的仇人是誰,也找不到誰去報仇,只想習成武藝,多殺回鶻吐蕃人。當年我做軍士時,總有旬日告假,那便是自己騎了馬帶着箭,到那甘、肅、涼州地界,專門找落單的藩人帳幕下手,嘿嘿,這手上的性命,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帶我的校尉見我初次上陣殺人後居然不動神色,說我是天生當兵吃糧的料,他怎想的到那時我已經殺過二三十個藩人了。嘿嘿,這殺人的本事,不經磨練,怎生練得出來。”
索元勳兩腿已經發軟,幾乎要給羅佑通跪了下來,羅佑通向他說明這些隱私之事,顯然是當他已是一個死人。就是羅佑通的衛士親信,也是第一回聽將軍說這些陳年往事,想象一個十六七歲的冷漠少年,單人匹馬,攜弓帶箭遠出塞外,射殺仇人,不禁心潮起伏。
“死在我手上的回鶻,吐蕃人,有勇士,更多的是老弱婦孺,每回殺人的時候,我都暗暗告訴自己,這是在爲我的爹孃親族報仇,可是殺到後來,心裡越來越不是那麼一回事兒,這河西的漢民,長年累月,死在那些禽獸手中的,何止十萬,我一把刀一副弓箭,又怎麼阻止得了,再說,我殺掉的,大多不過也是一些可憐人罷了。有一回殺得心軟,也就住手不殺了。只渾渾噩噩地過着日子,節度使救了我的命,又大力栽培。佑通這條賤命,也就賣與他了。”
“可是做了鎮將以來,這日子越來越不是味兒,這十年來,我居然一個吐蕃、回鶻人也沒有殺過,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們在這河西之地橫行霸道,許多和我家一樣的漢民流離失所,被他們像豬狗一樣奴役。”說着說着,羅佑通的煙雨中迸發出一股怒意,嚇得索元勳一個哆嗦癱倒地上,大聲交道:“羅將軍,我也是漢人啊,您要殺胡報仇,可不關吾事!”
羅佑通有些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繼續道:“我只想與你分說清楚,曹氏對我有義,但忠義乃是大節,若是河西無人倒還罷了,眼下那陳德擊破甘州回鶻,又要講回鶻人當中罪孽深重之輩逐一審判,讓其亡靈永淪地獄,乃是一個大大的英雄。曹氏有恩與我,佑通焉能顧小義而失大節。”說到這裡,他似乎也說服了自己,親自持起寶刀,覷着索元勳的心頭一刀下去,側身避過噴濺而出的鮮血,果然是殺慣了人的好把式。
索元勳被他說得失魂落魄,這一刀竟然不知躲避,軟軟的倒在地上,羅佑通嘆了一口氣,在他身上擦乾刀刃,喃喃道:“我也是滿手血腥之人,這條性命,撞死在戰場上便罷,下到地獄裡去,與那些畜牲再見個高低。”轉頭大聲對親信衛士下令道:“集合兵馬,往城中林將軍府上救人。”最後望了望那城中燈火通明的歸義軍節度使府邸,似乎是做了決斷一般,快步走下城去。
這玉門關城一千守軍皆是隨羅佑通屍山血海裡面滾爬出來的,原本就深恨曹氏投靠回鶻,眼下羅佑通帶頭造反,立刻一呼百應,羅佑通阻止不及,曹氏安插在軍中的幾個親信當場被軍士亂刃分屍。這一彪人馬浩浩蕩蕩衝進城裡,一路上宵禁執勤的將士見狀不禁喝問道:“哪裡來的軍馬,深夜入城,可是要造反嗎?”
羅佑通標下都頭黃皓大聲答道:“我家羅將軍不忿曹氏投靠回鶻,攻殺歸義軍同袍,這就要先去解救林將軍府中兄弟,再投陳德!前面的若不讓開道路,這就刀兵相見!”後面的軍士也跟着大聲鼓譟。
那執勤的隊長名叫曹百勤,雖然姓曹,卻和曹延祿家族沒有什麼關係,也是個深恨回鶻吐蕃的,本來心中嘟囔着好人命不長,林鎮將等人爲小人陷害這些牢騷,現下聞聽連羅佑通也反了,當即高聲道:“我等願意追隨羅將軍!”命令士卒讓開道路,並跟隨在羅佑通本部的後面。
羅佑通一路收羅遊兵三勇,十停中竟然有三停當即加入到他的隊伍中去,而另外七停士卒也不敢與他留難,紛紛讓開道路後各自散去,靜候內亂兩廂交戰結果。羅佑通一邊帶領軍兵加快朝林宏府上敢去,一邊暗自感嘆,曹延祿雖然名爲歸義軍節度使,卻着實大失人心,敦煌城中真正驅使得動的,不過他那兩千家兵罷了。
此刻林宏府中戰鬥已到最後關頭,院落裡面,陳慶宗、鄭尚達、林宏渾身浴血,與數十個衛士背靠背擠成一團,外面是數倍於他們的曹氏家兵大聲喊殺,懸泉鎮將安商已經戰歿,首級當即被砍下來高高掛起,以打擊林宏這邊的士氣。
“準備弩射!”曹元壽見敵人已經被逼到院落一角,無力衝殺,大聲命道,後排士卒搭箭上弦,正忙活間,忽然一個臉上全是血的心腹踉踉蹌蹌跑過來,大聲叫道:“將軍,不好啦,羅佑通這白眼狼反了!說是要救林宏,投嵐州陳德!一路裹挾士卒殺過來,怕不有數千之衆!”
“胡說!”曹元壽大聲斥道,”汝敢亂吾軍心,欺吾橫刀不利否?。”將腰刀抽出一半來,惡狠狠地逼視着那傳信的軍兵。“千真萬確,將軍你聽,東面的喊殺聲!”彷彿印證他的話一樣,果真從東面傳來嘈雜的聲音,依稀夾雜着“殺曹...”,“援救..”等等字眼。曹元壽麪色大驚,怒道:“羅佑通這賊子,老節度看錯了他!”當年歸義軍節度使曹元忠最看重的猛將便是羅佑通,甚至委屈自己的族弟曹元壽統帶家兵,而將城關重任交給他,令曹元壽心中頗爲抑鬱。
“大事有變,即刻回節度使府,保護節度使大人殺出城去!”曹元壽大聲呼喝道,顧不得已成板上之魚的林宏等人,率領曹氏家兵匆匆而去,到了節度使府中,不容分說,簇擁着曹延祿穿城而去。羅佑通手下城關守軍乃是敦煌城裡的精銳,曹氏平素藉以壓制別營軍兵,一是靠兩千家兵,二便是靠這隻歸義軍中精選的精兵。眼下羅佑通造反,別營軍兵望風景從,敦煌城中的實力對比一下子就顛倒過來,曹元壽立刻便想到當務之急是要保護曹氏血脈,再圖復起。
僥倖得脫大難的林宏等人滿懷感激地看着匆匆前來的羅佑通,林宏拜倒在地道:”羅將軍救命之恩,沒齒難忘!”羅佑通卻沉聲道:“佑通不過追隨林將軍等人之後,已是慚愧了!”
鄭尚達卻急道:“羅將軍,請火速率軍包圍堵截曹延祿,交給陳大人,乃是首功!”說着就要趕出門去,卻被羅佑通攔住,鄭尚達扭頭不解地看着羅佑通。
羅佑通卻道:“先節度使大人對佑通有大恩,衆位將軍請恕佑通,放曹氏血脈一條生路。吾已派人接管各城門,只待天色放亮,城中局勢穩定,佑通當束手就擒,由衆位將軍交給嵐州陳大人問罪!”說話間,這三十許的歸義軍重將,竟然語意蕭索,彷彿將獻城的首功,連同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都沒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