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部落裡的健壯的男人都出來兩天啦,只剩老弱婦孺在家裡候着,萬一有狼崽子趁虛而入,那就要吃大虧了,我等實在是不能再逗留此處,求大人放兒郎們回去吧。”契丹頭人庫烈大聲抱怨,這回他帶了一千多個男丁過來,原以爲只需一天工夫,就能帶好幾百奴隸還有各式漢人軍械回去,誰曾想兩天下來,白白折損了百來個男丁,山上的肉卻一口沒叼着,再耽擱下去,邊境上那些蠻人部族聽到風聲到部落裡去搶牛羊搶女人,到時候哭都來不及。
“是啊大人,折了好幾十勇士,我悉萬丹部也不要奴隸、馬匹撫卹,只求大人放我們回去。”
“您就放我們回去吧。”衆多頭人一起出聲央求,也不過是給名義上的朔州處置使耶律石烈面子而已,契丹立國未久,雖然仿照中原的官制建立起州縣,但底下的權勢還大多掌在各部頭人手中,此刻大夥兒一條心要走便走,耶律石烈也毫無辦法。
這些人吵得耶律石烈心煩意亂,正欲發怒,忽覺自己衣袖被人輕輕拉了一下,他回過頭便要想罵,卻見是上京來聯絡的日連,此人雖是個奴隸身份,但卻是上京貴人跟前得寵的人,也不好輕易得罪,只得低聲問:“何事?”
“大人,請移步。”日連將耶律石烈拉到一邊,壓低聲音道:“此前主子曾有吩咐,萬一事有不諧,還可如此如此。”
耶律石烈聞言皺着眉頭,懷疑地問道:“此事當真?”
日連謙卑的低頭道:“小的豈敢欺哄貴人,千真萬確。”
耶律石烈未看到他臉上鄙夷神色,只覺有些憤憤,自己皇族身份,還不如日連這奴才得上京那貴人信重,關鍵的底牌竟然還隱瞞自己。
不過幸虧還有這一張牌在手,耶律石烈定了定神,清清嗓子,對道:“諸位頭人,只需再堅持半日,今日中午之前,保管讓衆位得償所願。”
小山丘上,儘管已極度節省,將數量有限的水囊分給乾渴的漢民之後,嵐州軍的食水已經接近用光。
“別撐了,喝吧。”韓德讓遞過水囊,半囊水叮咚直響,光聽聲音都想象得出那甘冽的味道。宮分軍不管接濟漢民,尚餘一些食水。
陳德舔了舔乾裂的嘴脣,望着身邊同樣乾嚥口水的嵐州軍同袍,堅定地推開韓德讓的水囊:“多謝韓兄美意,軍卒無水解渴,我豈能例外。”
韓德讓笑笑,將水囊小心的掛回身後馬鞍上。
“不能再等,今夜必須突圍。”看着因爲口渴而顯得疲憊不堪的嵐州軍士卒,韓德讓沉聲道。
陳德儘量避免張口說話,點點頭。
韓德讓微微一笑,又將水囊拿了出來,道:“真的不喝?”
陳德仍舊推開他的好意,艱難的從冒煙的嗓子裡擠出兩個字:“謝謝。”
正在這時,小山丘下有兩騎打着白旗行到半坡,高聲喊道:“我家主人相請蕭貴人陣前一敘,兩家講和!”說完將白旗插在地上,原地等待。蕭秦是韓德讓的化名,耶律石烈不知他已對陳德表明身份,是以仍然以蕭貴人稱呼。
“這耶律石烈,生了一副壞下水。”韓德讓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面白旗,嘟囔道,“不知他又打什麼鬼主意。”
“韓兄,不可犯險。”陳德出聲阻止道,“管他作何打算,我等只管厲兵秣馬,天黑突圍。”
韓德讓點點頭,又回頭看看那些強忍着乾渴,巴巴地用眼神望着周圍軍卒的漢民,低聲道:“看在這些百姓面上,若是他肯低頭認錯,我便不再與他爲難。”說完揮手叫上他的貼身隨從,兩人策馬奔那白旗而去。
衆人乾渴非常,眼見有望講和,都憑空生出不少希望,嵐州軍軍卒,連同漢民百姓,俱都涌到插着白旗的山丘這一側,伸長了脖子觀看。陳德也緊張的盯着那面白旗,這插旗的地方得頗有分寸,選在雙方箭程之外,只稍微離山下契丹人營地近了一點,剛好抵消山上軍隊居高臨下的優勢,對和談雙方都比較安全。
只見韓德讓帶着隨從走到白旗之前,和耶律石烈交談數語,狀若訓斥,耶律石烈低頭唯唯諾諾,彷彿在向韓德讓賠罪。
陳德心道,這韓氏雖爲漢人,在遼國果真權勢極大,不然以韓德讓南面漢官,怎能這般大庭廣衆之下訓斥契丹皇族。
眼看有望解困,衆人心下正自欣慰。突然卻見韓德讓身後那隨從抽出一柄利刃,作勢就要朝他後心桶去,陳德心急之下高聲叫道:“小心!”
他聲音還未出口,卻見刀鋒已扎進韓德讓後背。幸好韓德讓在最後時刻若有警覺,拼命往旁邊躲了一些,避開了心臟要害,刀子卻插在了肩胛骨上,汩汩鮮血將袍子都浸溼了一大片。
韓德讓臉上露出分外吃驚的神色,踉踉蹌蹌往旁邊躲避,那貼身隨從卻抽出腰刀追了過去,耶律石烈二人也抽出兵刃上前圍攻。他二人封住了山上的道路,韓德讓爲了躲避那隨從的追殺便只得搖搖晃晃地順着山腰往下奔跑,而下方,正是朔州契丹的營地。
陳德大驚之下,高聲喝道:“隨我下去救人。”翻身爬上馬背,用力催馬向山下奔去,衆人反應過來,於伏仁軌、辛古等騎兵將卒,韓德讓所部宮分軍士卒紛紛上馬,衝下山去。山下的朔州契丹騎軍也同時發動,拼命往四人糾纏追逐的半山處趕去,契丹部落騎兵趁此機會又從四面攻山。
陳德幾乎是不管不顧地冒險策馬全速下衝,耳聽風聲呼嘯,小山雖然不甚陡峭,但到處都有坑窪亂石,全力跑馬十分危險,好幾次差一點就要折了馬蹄,都給那青海驄相差毫釐地躲避開去。
趕到近前,正好那隨從拿着刀要砍向韓德讓的後背,中間隔着兩個敵人,陳德一時心急,大聲喝道:“賊子大膽,看刀!”把手中橫刀全力擲出,這一擲準頭甚差,帶着勁風遠遠砸上旁邊一棵矮樹,咣啷掉落在地。那行兇的隨從卻分了心神,手上稍慢,韓德讓藉機又多跑遠兩步。陳德正待再擲,卻抓了個空,原來他上馬匆忙,除了所佩橫刀之外,居然什麼武器都未攜帶,眼下唯有馬鞍上還掛着兩袋子羽箭而已。所幸耶律石烈等三人只顧追韓德讓,並未注意陳德已是赤手空拳。
陳德不敢過分逼近,輕提馬繮,兜了個圈子,繞開追逐的四人,趕在他們前面,大聲叫道:“韓兄,上馬來!”
韓德讓未曾料到自己貼身隨從居然會在背後下毒手,這隨從來歷並不尋常,是以韓德讓對他亦信任有加,此時只顧奔逃,忽然聽陳德大喊,擡頭看時,只見一人一騎當面奔馳而來。
韓德讓無暇多想,強忍住背上劇痛,雙手拉住馬鞍,憑藉陳德一臂之力,翻身騎在馬上。一馬承載兩名大漢,饒是青海驄如此神駿,足下也是一軟,旋即奮起雙蹄往前奔去。
三名手持短兵的契丹人不敢攔阻迎面而來的奔馬,紛紛側身讓開。
正在這時,山上山下的騎兵幾乎同時趕到,於伏仁軌、辛古率領千餘騎將陳德、韓德讓護在當中。耶律石烈卻指揮數千騎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不惜傷亡也要將這股人馬堵在半山解決。周圍,越來越多的契丹部族頭人瞧出便宜,欲交好耶律石烈的,部勒本部騎兵一起上前圍攻。眼熱山上那些物資奴隸的,紛紛趁此機會指揮族裡的勇士往上搶奪漢軍營盤。唾手可得的勝利激發了契丹族人的兇性,紛紛吆喝着揮舞着彎刀和弓箭,不惜傷亡,向勢單力薄的小山丘發起一波又一波連綿不絕的衝擊。
陳德讓一名士卒把馬讓給韓德讓,將他護在陣中,自己則帶領騎兵在重重疊疊的契丹人騎兵中來回奔突,企圖殺開一條血路。
辛古緊隨在陳德身後左劈右刺,好幾次明明契丹騎軍的兵刃已經夠着他的身體,偏偏給他避過要害,然後照着對方心窩、脖頸等處就是一下狠的。他匆忙之下並未着甲,薄薄的軍袍在兩軍交鋒時被敵軍矛頭劃破,前襟半敞,露出許多醜陋恐怖的瘢痕,他也不管這許多,一抹滿臉血跡,口中大聲吆喝着,真如地獄裡的魔王一般,到後來契丹騎軍紛紛不敢與他正面交手。他躲過好幾下冷箭,馬卻躲不過,不大工夫,已換了兩匹坐騎。
於伏仁軌則機敏地避免任何契丹騎軍黏上自己,他謹慎地和身邊其它嵐州軍騎兵保持速度一致,不時照顧到後隊,好幾次返身殺回去救出被契丹騎兵截斷的本方騎兵。
所有嵐州軍士卒都明白此時已經陷入死地,失去了速度,地利,被數量遠超本方的敵人重重包圍,但是沒有人放棄戰鬥,所與人都揮舞着手中的長槊、橫刀、彎刀戰鬥着。
韓德讓被一隊宮分軍護在中間,眼見着周圍自己人越來越少,而似乎無窮無盡地敵軍騎兵卻在堵截,追殺自己,他心頭不禁涌上一絲懊悔和無力,在這絕不該分神的當口,他卻將手伸進懷裡,緊緊摩挲着那柄時常把玩的精緻匕首,象牙雕刻的匕首柄上,陰文刻着一個“綽”字。“難道你也想我死麼?”對耳旁沖天的喊殺聲仿若不聞,韓德讓微微閉上了眼睛,彷彿看見一個美麗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