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國大軍分走天山南北兩路,緩緩回師,一路上展示從河中繳獲的大象、犀牛等奇獸。早先黑汗國有焚城之禍,再經此一路宣揚國威,西域各族都是懾服,接下來徹底推行軍士蔭戶體制,各地貴族豪紳雖有不滿,也只能盡力鼓動族中子弟投考軍士,蔭庇自家,許多原來依附於寺廟和世家大族的佃戶更脫身出來,遷徙投靠在軍士蔭庇之下,開墾授田。
來到夏王府邸,帶着康麗絲去拜見黃雯,去年九月黃雯產下一子,取名爲陳安,聞聽陛下得了嫡子,河西隴右一帶的軍民都歡欣鼓舞,遠在河中的張仲曜也託李朗帶了一份禮物回來。而陳德此時卻有種帶着外室見家中正妻的忐忑,如今兒子快要滿歲,還沒有見過父親,不覺兼有些愧疚。康麗絲跟在陳德身後,眼含着笑意,渾然不似要見大婦的模樣。
黃雯早已知曉丈夫納了康居國王女爲妃,見到丈夫身後的康麗絲時,卻瞪大了眼睛,驚喜道:“姐姐......”“嗯,”陳德咳嗽了一聲,頗有些尷尬地沉聲道,“夫人,先入門爲大,應該是康妃喚你做姐姐的。”康麗絲聞言白了他一眼,哀哀地低聲道:“我們姐妹相稱已快有十年,若是要改口,也只能遵從陛下。”
黃雯此時才從驚喜中回過神來,檢衽向陳德道:“陛下恕罪,姐姐乃是妾身在江南宮中時的姐妹,宮人皆喚作窅娘的便是。”陳德吃驚得下巴都快要掉了下來,不自覺地朝康麗絲纖巧的足倮看了一眼,康麗絲感受到他的目光,將腳一縮,美目流盼,嘴裡卻不滿地嗔道:“什麼窅娘窅娘的,是她們妒忌,譏諷我是胡人。”她自河中與陳德相逢後,總有些若有若的憂愁,直到此刻,才恢復在金陵時嫵媚神采。
黃雯向陳德投以抱歉的目光,康麗絲微笑道:“好夫君,我們姐妹重逢,晚上再把姐姐讓給你。”黃雯被她臊紅了臉,伸手去扭她腰上,雙美若芍藥牡丹,頗令人賞心悅目,陳德還從未見過她在旁人前如此言笑無忌地,便道:“那你們姐妹說私房話吧,我且暫避一時。”告退出去。
陳德走後,二女又是哭又是笑地說說鬧鬧過後,黃雯低聲問道:“夫君手臂上的齒痕,可是姐姐咬下的麼?”康麗絲點點頭,“那年金陵亂兵四出,他巡視到我家中,我以爲他是壞人,拼命掙扎時給咬的。”
她回過神來,瞪大眼睛問道:“難道這許多年,你看到那個疤痕,都沒有問他是怎麼回事麼?”
黃雯羞紅了臉,嬌聲道:“那印痕一看便是女子咬的,夫君不說,我怎好意思問。”她原來還以爲陳德在遇到她之前另有摯愛,只是一直不提起,眼下和康麗絲說清此事,心事盡去,反而笑道:“那姐姐和夫君也算是齧臂之盟呢。”
康麗絲怏怏道:“那時心裡只當他是大惡人,可不算定盟。按照夫君的吩咐,我還要改口叫你姐姐呢。”
黃雯聽出微微醋意,笑道:“好了,我們姐妹都嫁了這個大惡人,以後更不分開了。”
康麗絲也點點頭,呼了口氣,二人笑笑鬧鬧,過了一會兒,問道:“聽我哥哥說,夫君將陛下和周後都接到了敦煌,是麼?”
“嗯,只是周後和陛下之間有些誤會,我畫了一幅連環佛畫,只待夫君回來,便擇日便將這些誤會解說清楚,相助國主與周後破鏡重圓。”
康麗絲低頭不語,十六歲時被送入宮庭乃是康曲達幹希望結好唐室所爲。宮中粉黛成羣,黃雯善文,窅娘善舞,都深得大周后的欣賞,後來大周后身故,小周後繼了後位,有一次後主對金蓮臺上之舞大加讚歎,小周後恐怕窅娘分了寵愛,便將她逐出宮廷,若非她本身家世了得,此刻只怕不知流落哪處秦樓楚館了。
黃雯見她娥眉微蹙想着心事,便勸慰道:“當初之事,確是國後的不是,如今滄海桑田,姐姐便原諒了她吧。”
康麗絲聞言,嘆道:“當年宮中姐妹,美貌才藝稍有出類拔萃者,如流珠、慶奴、宜愛、意可、秋水,爲國後所妒,皆不知下落。唯有妹妹,當真是再柔婉善良不過的人,以國後之善妒,也能容你。”頓了一頓,又道:“如今夫君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國後與之相處數年,難免不會暗生情愫,我在河中也聽說夏國有周夫人,當初她最妒旁人分了國主的寵愛,如今我們姐妹卻不能讓她搶自己的丈夫啊。”
傍晚,陳德設宴款待前來覲見的辛古、李斯、於伏仁軌、羅佑通等重臣,席間於伏仁軌提到,夏州北面有些部族叛降不定,另外,軍士討伐不服從的部落時,從徵的部族勇士和敵對的部族皆是胡服皮襖,混在一起分不太清楚,錯殺了不少。
“這有何難,”陳德停杯,沉聲道,“番部生戶多半禿結辮,吾這裡頒發一道熟戶甄別法,令依附我們的諸部落熟戶皆剪掉辮子,此後征伐不從的部落,從徵的部落勇士和敵對部族便可區分清楚了,此令以三年爲推行期,今後巡邊,更可以半禿結辯的首級記功。”他語意鏗鏘,隱隱透出殺伐之氣,辛古、於伏仁軌這些胡族的將領,包括軍中的骨幹軍士,早已不是禿髮結辯之輩,聞言皆是大聲讚歎,於伏仁軌更笑道:“這麼簡便易行的法子,吾等怎麼沒早些想了出來。”胡人文教淺薄,甚至沒有姓氏,有的隨着征戰攻伐,孩童到成年的時代便換了好幾個部落,更對頭上髮型本身也不太看重,不似後世華夏衣冠以爲髮膚皆受之父母,寧可斷頭身死,也不剃髮結辮。
反而是蕭九、李斯等漢人將領臉現憂色,李斯道:“禿髮結辯乃是番部風俗,若是強迫依附的部落割辮,恐怕一些原本降服的邊地部落又要叛亂。”
他話音剛落,於伏仁軌將酒杯在桌上一頓,悶聲道:“連割條辮子也要叛亂的部族,恐怕本身也不安分,正好藉此機會甄別出來,一一剪除。”辛古點頭稱是,邊地番部中頗蟄伏着些似党項拓跋氏這樣的梟雄,趁着當前國家兵鋒正銳時,將其剪除,同時,除掉不降順的部族越多,軍士的蔭戶和各軍的屬地擴充也就越大。
蕭九、羅佑通沉吟片刻,也贊同此策,見軍中諸將都贊同,李斯自量自己如今已是文臣,不好再阻攔衆將立功,也不再說話。原本在夏國周邊的番族都已臣服,陳德提了這條熟戶甄別法,看來又有便宜仗可打,衆人又都熱絡起來。
陳德嘆道:“眼下尚且有許多百姓視胡族軍士爲蠻夷,常常心懷鄙夷,真是令人不安。此外,半禿結辯乃是陋俗,爲顯示吾大夏國族的英武,此後軍中不可再行此髮式。”
他這話道中了似於伏仁軌這樣的胡族將領的心事,中原文化源遠流長,也滋生出了出華族的文化優越感,這種內心的自信雖然沒有表現在明處,但出身邊地胡族的軍士在和中原人打交道的時候,都會有若有若無的感覺,也會感到若有若無地蔑視。這一直以來在夏軍中都是忌諱的話題,誰料陛下居然將它攤開了來說。就連蕭九、羅佑通、李斯等華族重臣的臉色也有些不自然起來。
見衆人都靜了下來,陳德方沉聲道:“軍官,是大夏國家的棟樑,軍士,是吾夏國立國的根基,無分漢胡,只要晉身士人的,都是我大夏國中的精英。我欲使軍士受敬重,便延請了教書先生,使軍士們既識字,見識亦過於尋常百姓,此乃根本之策。”他定了一定,看着御階下的重臣。
於伏仁軌拱手秉道:“陛下德政,軍中兄弟都受益匪淺,白羽軍中有上至祖父輩從不識字者,這一代能識義理,如若脫胎換骨一般,軍中兄弟都感恩不盡。”衆將也都紛紛附和,識字讀書在這年代來說,已是極大提升人的社會地位的事情,在文教匱乏的邊郡,識不識字,說不說得清楚道理,幾乎就是鄉紳和庶民的差別。
陳德謙讓道:“吾立誓與衆軍士同甘苦,共富貴,焉能身居九五之尊,而令軍士爲人所輕賤,吾希望舉國之人皆重軍士,敬軍士。”他頓了一頓,又嘆道,“歷代雄主,多有不拘泥與胡漢之別者,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拓地數千裡,雄霸當時,魏孝文帝移風易俗,皆是一時豪傑。”
陳德又揮手叫輜重司的人拿上來幾套服飾,其中有適合騎射的胡服,日常起居所穿的華族衣冠,河中常見的波斯罩衣,適合沙漠長途旅行所用的回鶻長袍,有寒冬臘月穿用的厚實大氅,“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章服之美,謂之華。吾國軍士此後的衣冠,皆依照這幾種樣式來做,居則雍容華服,騎則勁裝窄袖。重新登記全國姓氏,胡族軍士的姓氏,皆聽任其自改用兩字或一字姓,若無姓氏者,由百家姓中自選姓氏。”他頓了一頓,嘆道:“這些皆是脫狄夷,建華夏的舉措,但願軍士們體諒吾的苦心。”又細細說了如何逐步以法令規範國中軍民風俗和禮儀,又令輜重司負責發給軍士符合形制的衣物,而軍士在大多數時候則只能穿指定的軍裝。
諸將至此,已全然明白陳德在軍中強行抹去胡漢分別的決心,思慮深遠的漢臣原本擔憂,陳德在時尚能壓制胡族,一旦雄主身故,各處四分五裂,這強制推行華夏衣冠之舉,雖然是表面功夫,卻用意深遠,其間雖然有幾種服制乃是來源於胡服,又允許軍士短髮甚至光頭,只禁止半禿結辮,但總歸是更多的讓胡族在風俗、禮儀和衣冠上接近於華族。因此,對陳德的決定,蕭九李斯等紛紛贊同。
這時代雖然中原的武功不及漢唐,但中國文化卻極爲強勢,蓋因好華服精美,惡鄙陋粗俗乃是人之天性。邊地蠻族頭人多以身着中土華服炫耀與人,遼國的蕭後平常亦做漢家女子裝扮,河中一帶歸附夏國的勇士更多有以藥水將金黃色,褐色的頭髮染成烏黑,並請下軍號“烏頭軍”的。
胡族將領早先都隱隱有些擔心逐漸被漢人排斥,見陳德下了如此大的決心,甚至要重新訂立百家姓氏,將胡人姓氏,如於伏等列爲國人姓氏,假以時日,只分華夏和不服王化的蠻部,國中無復胡漢之別,胡人在夏國的地位和前程等若大大提升了。因此,而辛古、於伏仁軌等也極爲感激陳德的提議。這一對夏國未來影響深遠的重大政策,便在觥籌交錯之中得以通過。
“從此以後,吾等便是華夏,是中國。”於伏仁軌頗爲感慨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