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我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婦女無顏色。涼州吐蕃曩骨統兵官來離諢無精打采騎在馬上,聽着身後偵騎斷斷續續哼唱着古代匈奴族傳下來的曲子。
巍峨蒼翠的胭脂山橫亙在甘州與涼州之間,山上林海松濤,山下溝壑縱橫,獐鹿獾羊出沒其間,乃是甘州回鶻和涼州吐蕃天然的分界線。前段日子聽聞甘州回鶻被漢人軍隊擊敗,沙州歸義軍節度使出奔,涼州吐蕃首領,朝廷冊封的河西軍節度使折逋葛支見獵心喜,發兵越過胭脂山,打算擴地開疆,至不濟也要擄掠一些離散的漢戶回涼州。誰知居然被漢人騎兵迎頭痛擊。
在對陳德的報告中,驃騎軍都指揮使只是輕描淡寫地講到將入寇的吐蕃騎兵“教訓了一頓”,而且涼州吐蕃騎兵還“蠢蠢欲動”,完全是謙虛的說法。事實是,辛古掌管的驃騎軍集中了最多的嵐州驃騎兵老營和草原勇士,而辛古本人則是馬賊出身,打仗只求效果,不擇手段。初起時吐蕃騎兵尚且敢於集結成千人以上的大股入寇,驃騎軍以嚴整陣勢迎擊,一路激盪下來,竟如摧枯拉朽一般將其逐路擊潰,原本因爲唐時吐蕃騎兵赫赫威名而有些謹慎地驃騎軍頓時放開了膽子,到後來即便是漢騎百人隊也敢硬衝吐蕃大隊騎兵,習慣散兵作戰的草原軍士更無孔不入地出沒於胭脂山下的平原地帶,這些人在與草原部落爭奪草場的戰鬥中早已無所不用其極,此刻將涼州吐蕃當做了另一個爭奪草場的部落對待,不斷襲擾之下,居然硬生生逼得那些靠近胭脂山放牧的吐蕃部落南遷數百里。
因爲前方軍糧僅能自給而已,而陳德也沒有專門頒發捕捉俘虜的軍令,軍士們嫌攜帶俘虜行軍太過麻煩,又擔心因爲擅殺俘虜而受到軍法審判,於是前面百夫長自作主張,將涼州俘虜毆打一頓後釋放,放歸前全部割去鼻子爲記,同時將其左右手拇指和食指割掉,使其不能再拿刀、放箭。等待大軍全部平定涼州後,再將這些沒有鼻子和手指的涼州兵捉回來審判。這批俘虜一放回去,頓時在涼州吐蕃中引發了極大的恐懼。前面戰報層層上報到辛古那裡,辛古知道陳德雖然下手頗狠,卻事事要佔理,素來不喜無故傷害降俘,便將傷殘俘虜的事情壓了下來,上報的時候只是說“教訓了一頓”。
吐蕃人在唐末以來發生內亂,在如今的青藏高原上,分成了幾百路豪強自相攻殺,早已失去了當年和大唐王朝爭奪天下的凌厲之氣。涼州吐蕃六穀部也只是一個鬆散的部落聯合體而已,整齊的戰力比甘州回鶻和夏州党項尚且不如,經過驃騎軍迎頭痛擊,立刻成了驚弓之鳥,不僅不敢再派兵越過胭脂山挑釁,還不斷往中原朝廷禁軍屯駐的靈州城求援。
“真是倒黴啊!”來離諢搖頭嘆息道,涼州先後出擊的數千騎兵,完好回來的不足一千,這些漢軍和中原朝廷軍隊的作風完全兩樣。入寇的吐蕃騎兵一旦被盯上了就是不死不休地死纏爛打,不就是搶了幾個漢民,燒了幾個村子,至於麼?偏偏吐蕃騎兵還總是在他們手上吃癟,來離諢是和那些漢騎交過手的,那漢騎不但甲械精良,更來去如風,陣勢和漢人一樣嚴密,戰馬和回鶻人一樣好,戰術和草原人一樣狡詐的騎兵,這仗真是沒法打了。試探性的攻擊過幾次後,涼州吐蕃完全放棄了入寇甘州的想法,轉而全力向西防禦,來離諢作爲爲數不多的從嵐州驃騎軍手底下生還的吐蕃統兵官,就被分派到了這胭脂山東麓統帶斥候的任務。
說是斥候,來離諢既不敢率兵進入胭脂山山麓,更不敢越過胭脂山深入甘州地界,每日裡只是帶着手下着百多個騎兵在胭脂山靠近涼州一側遊蕩。
“曩骨大人,那漢軍當真有這般厲害麼?吾看那靈州的官軍守城尚可,真要出城野戰,也不能把我們怎麼樣?”二十出頭的騎兵喻丹一邊無聊地玩着馬繮,一邊毫不客氣地問道,他有些懷疑這個看上去比較瘦弱的曩骨來離諢被酒色掏空身子,以至於那些終年拿着鋤頭種地的漢人朗生都比他壯實些。涼州吐蕃部落雖然採用了漢人,但本質上仍然是貴族制的,喻丹血統高貴,也和上官說話也不太客氣。
“哼,厲不厲害,你若是碰上他們便知道了。”對於這種初上戰場的菜鳥,來離諢懶得跟他一般見識,這種人多半要死在第一場遭遇戰裡面,又不尊重老兵,來離諢現在便當他是個死人了。
喻丹聽出來離諢語氣不善,當下住口不言,也連連冷笑,吐蕃軍中勇力爲尊,來離諢雖然只有四十許,在他眼中,已是日薄西山,虧得他還有臉統帶這百多個騎馬彎弓的好漢。正思量間,忽然前方林中射出一支冷箭,正正插進他的咽喉中,喻丹捂着喉嚨,睜大的眼睛裡滿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咚的一聲栽下馬去。
“敵襲!”突然遭到伏擊的吐蕃斥候隊大聲呼喊,年輕的勇士紛紛抽出彎刀,盤着戰馬,好幾個血氣方剛地已經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朝那放箭的林子衝了過去。來離諢和幾個老兵卻勒馬未動,辨明瞭敵人一輪發箭的數量竟有數百,來離諢大聲喝道:“都看着我看什麼,敵衆我寡,快退,快退!”也不顧那些已然打馬前衝的同袍,率領數十老兵最先撥馬往來路奔突。
來離諢一邊策馬狂奔,一邊回頭窺探,只見無數騎兵從山麓中奔涌出來,不少騎兵外面還穿着草原樣式的左紉皮袍,而那些迎頭衝殺過去的回鶻偵騎,早在前三輪箭雨中便被射落馬。看敵騎那連綿不絕的架勢,足有數千騎,看樣子陳德準備對涼州大動干戈了,得跟快將這個消息回稟折逋葛支大人。來離諢拼命打馬往東逃去。
“大人口中不可輕慢的涼州吐蕃,怎地如此不堪一擊?還不如草原上的蒙古部落彪悍善戰。”高蹄營百夫長蒲漢姑心中倒是頗爲納悶,難道這些人只是普通的部落兵不成?他無心計較這些,往日陳德爲了安心整頓河西藩部,約束着驃騎軍,不使其越過胭脂山,此刻驃騎軍全軍作爲陳德大軍的前衛,負責掃清前往涼州城前面的道路,自然一往無前。
“追,追到涼州城下,扒下他奶奶的褲子。”蒲漢姑大聲喝道,揚起馬槊,直指着吐蕃人退去的方向。近段時間作戰當中,這柄鋒利的馬槊少飲人血,令他心中頗有些遺憾,這涼州吐蕃的鎧甲兵刃比起草原上蒙古部落不知犀利了多少,除了第一兩仗之外,卻偏偏不願再和驃騎軍正大光明的對面搏殺,迄今爲止,驃騎軍斬殺的吐蕃騎兵也都是射殺的多。難道你們不知道,我驃騎軍精擅騎射,你們射術不如我軍,近身搏鬥反而還有些賺頭麼?蒲漢姑搖了搖頭。這世上把自家性命做本錢的軍隊,也只有自己所在一支而已。似涼州兵這般的賤命,賺到的什麼卻不歸自己,反而是私下搶到的歸自己,也難怪勇於劫掠,怯於公戰。
來離諢顧不得看再背後漫山遍野而來河西驃騎軍騎兵,拼命策馬奔逃,風聲在耳邊呼呼的刮過,帶着響箭尖銳的哨音,這鳴墒乃是藩落騎兵常用之物,乃是統兵官射出爲後隊騎兵指引方向所用,每個統兵官制作的鳴墒聲響各不同,底下的騎兵聽得清楚。中原軍隊常用金鼓旗號傳令,卻不常用這鳴墒。耳聽得背後鳴墒聲音一直追逐不停,來離諢心中冒起來毛骨悚然的恐懼,狠了狠心,掏出匕首,一刀刺在馬股之上,那馬兒吃痛長嘶一聲,奮蹄往前奔去,身後鳴墒的聲響方纔漸漸遠了。
驚恐逃命中,來離諢只順着官道往涼州州城奔逃,那馬兒被他匕首刺傷,奔跑一陣後,血也漸漸流盡,眼看越來越慢,就要不行了,來離諢心中大急。他遠遠張望,幸好不遠處有一個吐蕃兵馬的驛站,好歹驅使那半死不活的馬奔到驛站門口,擺足了架勢,大聲喝道:“有重要軍情稟報節度使大人,快將驛馬牽來我用,再來些食水肉乾。”
涼州地方不過數百里,這驛站原本用途是接待從西域往中土朝貢的番邦時節所用,順便徵收重稅,那驛站長官是個漢人,卻是認得這些折逋葛支節度使麾下的勇士的,見來離諢惡霸霸的樣子,不敢怠慢,連忙牽過一匹好馬,口稱:“大人恕罪,小吏這邊去準備食水等物。”說完忙不迭地轉身去收羅供給。
來離諢極不耐煩地在驛站外面等候,不多時,彙集在驛站門前索要補給的吐蕃騎兵越來越多,每個人的戰馬都跑得口吐白沫,聽他們說河西漢軍騎兵一直緊緊躡在後面緊追不捨,眼看就要到了,來離諢心中更是焦躁,他見驛站長官安排驛卒捧着大盤肉乾、水囊出來,來離諢臉色忽變,喝問道:“驛站中食水乾糧馬匹還有多少?”手中握着刀柄,目露兇光。
注:六穀部,主要由吐蕃人組成的部落羣,又稱“六穀蕃衆”或“六穀蕃部”,842年吐蕃瓦解後在河西涼州(西涼府,今甘肅武威)逐漸形成,是五代十國和宋朝初年河西吐蕃的主要活動勢力。六穀部是涼州附近以陽妃谷爲主的六個山谷聚落,因此而得名。
古涼州,東至故原州千五百里,南至雪山、吐谷渾、蘭州界三百五十里,西至甘州同城界六百里,北至部落三百里。週迴平川二千里。舊領姑臧、神烏、蕃禾、昌鬆、嘉麟五縣,戶二萬五千六百九十三,口十二萬八千一百九十三。今有漢民三百戶。城週迴十五里,如鳳形,相傳李軌舊治也。皆龍鉢自述雲。詔以龍鉢爲安遠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