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正遲疑間,李斯又從外間走入,吩咐餘喜先下去招呼宮中使者後,低聲秉道:“大人,有人自稱是王都監使者在門口求見。”
陳德眉頭一皺,喝道:“既然是江北來人,還不趕快械送烽火使衙門,報我作甚?”
李斯卻站在當地動也不動,低聲道:“大人,狡兔且有三窟,據屬下們探知,城中私下與宋軍往來的公卿大臣們不在少數,既然王大人有意相交,大人又何妨虛以逶迤?”自從陳德向他透露挖掘進入皇宮的計劃後,李斯心中便坐實了這位上官不是愚忠之人,所以爲他打算也不再避忌什麼。
陳德苦笑道:“你倒是忠心,可惜吾不是信陵君,你也不是馮諼。”他見李斯似有不解,便耐心解釋道:“昔年信陵君之所以能如此,那是因爲他是魏國世家子弟,出身顯赫,根深蒂固,兼有門客五千之助,即便是魏王拿着他的把柄,也無可奈何,我等正受猜疑。且不提這來使是真是假,只要落實了我通敵的證據,恐怕你我只有拼命殺出城去一條路可走。”
李斯方道:“屬下明白,謝大人指點。吾這邊將那使者械送烽火使衙門。”
陳德笑道:“這便對了,等我回來,咱們抽個空去將他審上一審,既瞭解了對方底細動向,又不落人口實。”
這件事情一打岔,到讓陳德剛纔驚疑不定的心情平和下來,他仔細思量,除了曾經和曹彬軍前擊掌之外,再無別的證據指認自己與宋人私通,李煜雖然有些柔弱,但絕不傻。若是沒有真憑實據的情況下將自己斬殺,軍心大亂不說,自己部屬控制下常潤二州頃刻間不再爲唐所有,金陵立時成爲一座孤城。所以,即便要殺自己,也該有更多時間來謀劃,先要控制常潤二州,然後找到足夠真憑實據,最好等宋軍退走之後再動手。所以現下自己應當是安全的。想透此節後,他方纔更換朝服,乘上了入宮的車馬。
踏入李煜接待近臣的澄心堂中,見陳喬徐弦兩大丞相、中書舍人張洎在座,大家都面色凝重,陳德便覺得氣氛顯得格外壓抑。
李煜見着陳德,眼神有些複雜,最終還是招呼道:“陳卿來,請坐。”隨即有宦官搬過一個繡礅來給陳德坐。李煜方道:“徐相,你與宋人和議的情況先向衆卿介紹一下吧。”
徐弦點點頭,緩緩道:“衆位想必知道,我受陛下委託,一直在主持議和之事。只需宋人退兵,我方去尊號,遣質子入汴梁,已經爲宋軍所佔的五六州都可以割讓,貢賦加倍。”饒是徐弦一意主和,他畢竟是江南人,這番話說出來辛澀無比,在座的君臣心中也不好受。
停下來一會兒,李煜點點頭,徐弦又道:“可是即便是如此屈辱之條款,宋人也不同意,要陛下將全部國土獻上,然後親身入汴梁爲大宋臣子。”
陳德見李煜面色平靜,想必徐弦已經跟他報過此事。唐國提出如此屈辱的條款宋國尚且不答應,看來是鐵定心思要滅金陵了。
見衆大臣都不說話,李煜道:“衆卿,宋人欺我太甚,只是湖口大營覆沒後,強弱之勢懸殊。要挽此危局,不知衆卿有什麼計策?”
衆人面面相覷,陳喬憤然道:“大江上游州縣,多有望風投敵者,請陛下下旨將這些人留在金陵的家眷全數斬殺,以儆效尤。”
徐弦忙道:“萬萬不可。這些人原本只是爲了保全性命或者百姓方纔委身強虜,若是如此,便絕了他們對我朝的歸附之心啊。”
張洎也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萬萬不可造此殺孽。”
陳喬恨聲道:“這幫小人。”正待爭辯,李煜卻道:“算了,這班人也不過是保全身家性命而已,陳相嫉惡如仇,卻也不必將他們的家人斬盡殺絕,沒得折了自己的陽壽。”
見他如此說,陳喬也不便再言,徐弦卻開口道:“要不我們再多割讓幾個州縣給北朝,甚至讓出金陵,遷到東都去?”他這個動議無異於將大半國土都讓給宋國,而李煜則保留一個小小的封地,僅僅比去汴梁城好上一點而已。
李煜聞聽後臉色異常難看,低聲道:“國土有限,北朝之貪無窮,一割再割,假以時日總有盡時,衆卿難道要孤還要出海嗎?”
唐國素優容士大夫,大臣提議,君主即便不同意,也只是不採納而已,像李煜這般反脣相譏及時少見,非是氣急敗壞的情形纔有。所以正待附合的張洎當即硬生生把話憋在肚子裡。徐弦也知機不再說話。
李煜自覺有些失態,衆臣都不說話,氣氛顯得頗爲尷尬,於是強笑着問一直都沒有開口的陳德道:“陳卿素以智謀著稱,可有什麼良策?”
陳德聽這幾名大臣議論無趣,自顧打量澄心堂中佈置,心道不知是否黃雯掌管此處,正睹物思人之際,突然聞聽李煜發問,順口答道:“浮樑出海也未曾不可。”一句話說出方纔醒得,眼見在場幾個人都奇怪的看着自己,李煜更似乎氣得臉色青白,急忙轉念,解釋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宋人大軍不可持久,待它退去,我等在再登陸收拾河山便是。”他這是照搬南宋小朝廷躲避金兵多次乘海船逃難的事蹟,全然未顧及到與眼下局勢的不同。
陳喬和徐弦同時哼了一聲,不屑與之辯駁,中書舍人張洎出言道:“陳節度此言荒謬,國土一旦失去便難以復得,宋人大軍大可以依託江南州縣徵發補給,又怎會輕易退去,浮海度日艱難,兵民官紳都難以休養生息,又何來重新收拾河山之說?
他說話的當口陳德也知道自己搞錯局勢,金兵難以迅速統治江南是有種族文化差異的原因的,而宋國消化南唐則要容易得多,李煜君臣一旦出海,要回來可就真的很難了。可是想來出海也不一定非要回來,大航海時代難道就不能在華夏開啓麼?他擡頭秉道:“陛下,微臣的師傅曾經給微臣看過一張海圖,在東海之中尚有一片大陸,廣闊無比,水土豐美,除了些許野人外尚未有人煙,若是能派遣精銳水手尋找到航路,在那裡重建國祚未必不是一條出路。”
“信口胡言。”聽陳德越說越離譜,徐弦再也忍耐不住,斥道:“陳節度,東海之中除了扶桑、琉球這些小小的化外之地,再有便是蓬萊三山之說,莫非你要學術士徐福,引誘陛下行那出海尋仙之事嗎?”
見李煜也是一臉不可置信的臉色看着自己,陳德頗有些氣憤,沉聲道:“口說無憑,陛下可賜臣紙幣,微臣可以將記憶中的海圖劃給陛下,真真切切,絕無虛假。”
李煜心道是否陳德被捋奪了兵權,心中鬱積竟然發了瘋病,因此胡言亂語起來,但見他言之鑿鑿,似乎又很清醒,便叫宦官給他送上筆墨紙硯。
陳德見其餘四人的眼睛都灼灼的盯着自己,彷彿自己是個精神病人一般,不再說話,依着心中記憶,低頭在雪白的澄心堂紙上大概勾勒出環太平洋一代的海陸地形。畫完之後,指着地圖上長江的位置道:“這是大江,流經我等所在的金陵,在這裡出海。”
此處乃是南唐駐軍臣都熟悉之所在,所以都沒有出言反對,陳德又繼續道:“沿着海陸分界線南下,依次經過餘杭、琉球、廣州,便是交趾,繞過交趾這角,便可到達天竺,這些都是有人煙繁盛的所在。”
他這話部分與陳喬、徐弦、張洎等人聽聞相同,部分卻又聞所未聞,所以這三人都沒有駁斥,陳喬還低聲道:“與吾家中往來的胡商所言頗有相合之處。”
見衆人都將信將疑,陳德手指動,劃過大片海域,指着海中央的一片大陸道:“這片陸地叫做大洋洲,雖然面積廣大,可惜大都是沙漠瀚海,不宜我族繁衍。”
衆人見大洋洲在圖上的大小几乎比中原還大,跟着他的口氣心中暗暗惋惜,卻見陳德的手指繼續往東,指着一大片陸地道:“這是美洲,便是我所說的水土豐美之地。”
衆人見美洲這一片大約是中原四五倍大小,不由得暗吸一口涼氣,心道倘若世上真的有此水土豐美的無主之地,那各路英雄還在中原廝殺什麼?
徐弦首先從震驚中清醒過來,質疑道:“只看圖上大小,從中原到美洲,海路怕不有數十萬裡之遙,除了仙人飛度,恐怕無人能至,你又如何知道?陳德,你可知欺君之罪?”
陳德無所謂的聳聳肩膀,道:“吾也沒說去過啊,這是尊師所藏的一幅海圖所示,也許是仙人留下來的也不一定。”
徐弦見他居然一口咬在了虛無漂聊的仙人身上,氣急罵道:“無稽之談,簡直荒謬。”
李煜卻頗感興趣道:“能教出陳卿這樣的弟子,尊師想必也是神仙一流的人物。”言語之下似乎頗有不能與之相見的遺憾。
陳喬卻道:“海路如此之長,即便現在派人出海尋覓,找到回來,恐怕金陵早已爲宋軍攻下了。”此言一出,迅速澆滅了衆人存有的哪怕萬一陳德所述是實,便可浮海避禍的企圖。
陳德笑道:“非也。”見衆人又都奇怪的看着他,方纔接道:“雖然尋覓新天地所費時日非短,但找到之後,迎接陛下前往卻也不是什麼難事。”
在場君臣五人都是心思剔透之人,此言一出,便明瞭陳德之意。即便李煜被送往汴梁看管,作爲亡國之君,對他的看守也不會太嚴,因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跑到哪裡都會被捉回去。話說回來,若是李煜跑到西域、交趾、琉球這些化外之地,雖然大有可能逃脫大宋的追兵,但是當地的野人可比汴梁君臣更加可怕百倍。所以,只要唐國的臣子找到了東海之濱的土地,便可以派人潛入汴梁將李煜接出來浮海而去。
只是這個計劃太過匪夷所思,而且完全建立在陳德所畫出來的一張虛無縹緲的海圖上,衆人盡都失語。半晌,李煜才道:“陳相,你看陳卿此議,可行否?”
往日脾氣火爆性格急躁的陳喬頭一次不知道怎麼開口,只得頓首道:“陳節度此策天馬行空,老臣不知所以。”李煜又轉頭看其他兩名元老重臣,兩人心知李煜其實心中頗有躍躍欲試之意,只是此事太過匪夷所思,都躲避着李煜的目光。
又停了半晌,李煜才長嘆道:“陳卿,你總有出人意表之處,這浮樑出海之議既然由你提出,孤就着你秘密佈置此事,需要水師人手出海,千人以下,可在盧絳和鄭彥華所部挑選。”
徐弦和張洎聞言都鬆了一口氣,不過區區千人之兵,戰力比陳德將要遣散出城的五百牙軍猶有不及,濟得甚事,飄渺仙山之說,想必是陳德爲了重獲重用而編造出來的吧,這小子處心積慮,不惜如此迎合上意。以前怎麼沒看出來他竟然是如此一個卑鄙之徒。
陳德叩首領旨。君臣又商議了一陣,均拿不出其他更好的對付北朝的法子,只得仍照前議,堅守金陵,待宋軍疲敝之後再謀和議。眼看天色已晚,周後遣人告知王子李天和入宮拜見,幾名重臣便告辭而出,四人一路上都心事重重,分別回府佈置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