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率領五十親衛淌着幾乎淹沒腳踝的血水在泥濘的小巷上前進。節度使陰沉着臉,他們時而會遭遇到小隊的宋軍,久經訓練的親衛門會在對方發出警號前迅速解決戰鬥,若是遇到太過衆多的宋軍,這些金陵烽火使衙門的前衙役們則利用對地形的熟悉繞開大隊。
金陵城中不知何時又下起來淅淅瀝瀝的小雨,天空垂淚卻未能阻止眼下正在發生的慘劇。已經殺得性起的宋軍再也管束不住,除了監視石頭城天德軍主力,以及在水西門與凌波軍主力對峙作戰的軍隊,其它宋軍彷彿潑在泥地裡的水一樣被巨大的金陵城吸收了,他們不知疲倦地沿着大街小巷,挨家挨戶的搜尋黃金白銀、翡翠白玉、綾羅綢緞,當然,還有女人。整個金陵彷彿被掀翻在地的蜂巢,貪婪的熊吻伸出舌頭要舔儘裡面最後一滴蜜糖,哪管蜜蜂的死活。
一路上遇到不少唐軍士卒,卻沒有陳德看得上眼的,渙散無能的士卒,只能成爲他這隻精銳小隊的累贅,還有可能引來大隊宋軍的圍堵。忽然前面傳來震天的殺聲,還有馬蹄聲,陳德眼神一閃,揮手帶領親衛們穿過一條淌滿血水小巷循聲前去。
大場面,千餘身着黑甲,頭盔和左臂纏白麻的騎兵正沿着御街驅趕着大羣的宋兵。黑雲都久在南方作戰,對城市裡驅逐步兵的騎兵作戰可謂駕輕就熟,人手一隻鐵槊橫在馬上,一掃就是一大片宋兵哭爹喊娘,近了就抽出橫刀猛砍步卒的頭顱。黑雲都所配備的橫刀比一般步卒所用的還要沉重,幾乎就是開了鋒的短棍,哪怕步卒帶着頭盔,給這沉重的玩意敲上一下也非腦震盪不可。千餘騎兵在寬大的御街上形成了一個圓形的騎兵集團,擋者披靡。
不過陳德很快就看出了不妥,宋軍雖然看似狼狽,進退間卻極有章法。步卒避免與騎兵正面衝突,卻一直保持和騎兵的接觸,耗費着馬力。一些宋軍弓箭手已經開始進入御街兩側的房屋,隔着窗戶,端起強弩對準目標龐大的黑雲都騎兵。
黑雲都雖然左衝右突,實質上卻沒有殺死很多宋兵,反而被抽冷子射過來的箭矢射死射傷不少人,騎兵一旦掉到地上,就是被一擁而上的宋兵步卒斬成肉醬的下場。
陳德觀察這戰場的情況,背後做了一個手勢,自己和五十親衛偷偷進入靠近己方的房舍,挨家挨戶解決宋軍弓箭手。興許是打了這麼久,都沒有成建制的唐軍步卒和騎兵配合作戰,這些躲在房舍裡的宋軍極爲放鬆,往往五六個弓箭手都沒有一個刀盾手保護,當然大大方便了陳德等人下手,沒有多久便三下五除二地幹掉了百餘弓弩手,但是宋軍人數衆多,仍然有越來越多的箭矢從御街兩側的房屋中射出來,落馬的黑雲都騎兵越來越多。
見此情景,陳德眉頭微皺,凝神思索一會兒,回身命親衛分爲十隊,先換上宋人步卒的服飾,將這一帶御街兩側的房舍全部點燃,將那些宋軍弓弩手都驅趕出來,然後再在此處會合。衆親衛領命而去。兩旁的人家中原本儲藏着日常用的燈油食油以及柴火等物,普通百姓此時哪敢阻止凶神惡煞的軍爺放火,恰巧又有神衛軍一處產業在附近,早先堆積的大量的木炭與火油正好派上用場。
未多時,烈焰熊熊而起,宋軍弓弩手難以在燃燒地房屋中立足,紛紛躲避出來,一些領兵的校尉邊跑便放聲大罵,不知哪路不開眼的王八蛋,姦淫擄掠也就罷了,居然還放火玩,放火玩也就罷了,居然燒到老子頭上,沒看見老子正在辦正事麼。罵完了不忘往懷裡摸索一下,剛纔順便搶來的十幾兩銀子還在,捂得熱乎乎的。
此刻正逢東風起來,這場連成一片的大火不比它處分散的火頭,端的勢不可擋,噴卷的火舌將御街兩旁多以木製的建築一棟棟捲了進去,事後升州西面行營上報汴梁,這場大火將三分之二金陵房舍燒爲白地,就連禁宮也未倖免,全城百姓生還者不過十之二三。不過其中真相如何,幾分天災幾分人禍,當事人各有說辭,也就成爲千古迷案了。江南李氏數十年生聚的昌德宮,號稱錢財玉帛堆積如山,汴梁趙氏原本指望此番降服江南可以納爲己有的金陵府庫,誰知到頭來竟然被一把火燒得一無所有。
雖然大火燒亂了宋兵的陣勢,但騎兵胯下戰馬更是怕火,這些南唐多年來重金從吐蕃、西蜀購進的高原健馬紛紛咴咴長嘶,原地亂轉,不肯順着主人的意願,衝進火場去追逐敗逃的宋兵。正在此時,陳德現身在街道一旁,大聲喝道:“神衛軍陳德在此,前面是黑雲都哪位將軍當面?”
其它士卒正在安撫馬匹之際,兩匹駿馬三兩步跑到陳德身前,原本神駿馬兒身上也是汗水夾雜着泥水和血水,疲態畢露,收不住馬蹄,馬鼻子噴出的白氣幾乎要到陳德臉上,當先騎士身上下插了不下七八隻箭,馬兒大腿上沒有馬鎧遮護的地方也有幾隻拗斷的箭,掀開鐵質面罩,赫然是黑雲都指揮使咼彥。
只見他汗流滿面,神色有些黯然,向陳德抱拳道:“這場火是陳將軍手下放的吧,黑雲都上下足感盛情!”
陳德擺手道:“事已至此,我等同舟共濟,何須客套。”近看咼彥額頭上一個大包,右側大腿用白布緊緊裹住,絲絲血跡從中浸出,想是剛纔和宋軍混戰時受的傷。
咼彥向陳德道過謝後,不待細細裹好傷口,又道:“北兵欺人太甚,吾這便率兵再去拼殺一番。”回頭對部屬騎兵叫道:“宋人屠我同袍,辱我父老,黑雲男子,敢戰否!”
黑雲都騎兵高舉鐵槊齊聲呼喊:“敢戰!敢戰!”連帶胯下的戰馬也放聲長嘶,氣勢逼人。
適才戰況激烈,千餘騎兵僅存不足八百,個個身上帶着傷,卻猶自戰意飽滿,在這烈焰熊熊的火場之中猶如地獄裡的惡鬼現世一般的嚇人。
陳德心中暗歎,黑雲都不負江南第一精銳之名,雖然困獸猶鬥,這番氣勢,卻直追當年項羽二十八騎士三破漢陣的威勢!但他正欲借重黑雲都精銳破圍而去,怎肯這般放棄。當即抓住咼彥坐騎的繮繩道:“咼將軍,何不保全這千餘黑雲子弟,與宋人再做周旋!”
若是猶有生路可走,咼彥怎會率領騎兵在御街上與宋人步卒鏖戰,不過存的是讓敵人付出最大的代價,莫要輕視江南之意。見陳德如此說,又知他素來足智多謀,好出奇計,便低頭問道:“主上出降,四面城門皆以被宋人佔領,二十萬大軍將我五萬金陵唐軍分割開來,大事難道還有可爲?”
陳德肯定的點點頭,道:“扭轉乾坤雖然暫不可能,但保住黑雲都數百種子以待來日,尚有機會。”他望了望周圍,附近不見一個活着的宋兵,便壓低聲線對咼彥道:“宋人破城處城牆已經倒塌,現存的工事還是兄弟我親自督促士卒修築的,其中有一段非常薄弱,不能阻擋黑雲都這等着甲騎兵強行突擊。吾早已在那缺口附近儲備了不少強弩,硝石、硫磺等攻打城牆的之物,還有千人三日的乾糧。”
“此事當真?”眼見有一線生機,咼彥不由大喜過望。
陳德點頭道:“當真,吾正欲尋找一支勁旅一起突圍,蒼天有眼,居然遇到咼將軍這隻強兵。”見咼彥猶有一絲猶豫,陳德又道:“事不宜遲,宋人知道此處有大隊黑雲騎兵,必然調集重兵圍困。”
咼彥凝神思忖片刻,一拍大腿,道:“也罷,我黑雲都還剩這八百兄弟的性命,就算是陳節度救的!”當即吩咐屬下牽過數十匹失去主人的戰馬,讓陳德和他的親衛騎乘,兩家合作一處,風馳電掣般往東城牆缺口處趕去,這隻近千人的騎兵集團奔跑起來威勢無匹,城中的宋軍遊兵散勇根本無法阻攔,而大隊宋軍一時之間也難以趕來。
來到粟特校尉石元光預先安排作爲軍隊集結的大宅之前,身着控鶴軍步卒服飾的校尉李斯迎了上來,秉道:“兄弟們都已經在這裡,還從城內各處集合了五百多敢戰的別軍士卒。”
陳德朝李斯身後望去,黃雯也換上了一身控鶴軍的服飾,被數名親衛保護在中間,他朝那她所在的方向微笑着點點頭,方纔對李斯道:“城中已然大亂,事不宜遲,立即整隊,和黑雲都一起突出城去。”
“遵令!”李斯大聲答道,回身安排。
原本安靜的宅院頓時躁動起來,石元光等神衛軍出身的親衛半數緊緊簇擁在陳德周圍。另外一半暫時充作底層軍官統領着五百餘別軍士卒,這些人擡着強弩和拼裝好的木砲,這些東西連同其他物資都是石元光早先藏在這座大宅的一間巨大的暗室倉庫之中。粟特人經商遊走四方,最怕的就是遇到地頭上的強人搶掠,是以對隱藏貨物有獨到的心得。
陳德先率領精銳步卒隱蔽在離東城牆那處缺口不遠的一處街角後面。待石元光督促稍弱一些的士卒在後面架好木砲後,陳德命令將點燃的硝石硫磺等物一股腦兒全部投射到了缺口處的宋軍工事上。趁着宋軍工事籠罩在一陣煙霧裡的當口,李斯率領手持強弩的士卒立刻從街口奔出兩百步,對着工事方面一陣射擊,弩射剛停。陳德便怒喝一聲,帶着最爲敢戰的一百二十名步卒衝上了宋軍的工事,和缺口工事中的宋軍戰作一團。
趁陳德帶着刀盾兵纏住宋軍,從後面趕來的李斯和石元光則帶領大部分步卒拼命將城牆缺口處最薄弱的一段工事拆除掉,因爲這些工事本就是這些人督促士卒修築的,所以拆起來也駕輕就熟。隨着拆開了一條足以讓五匹馬並排通過的缺口,咼彥大聲呼喝黑雲騎兵從缺口猛衝過去,馬兒爬上城牆坍塌形成的瓦礫堆後,居高臨下一縱躍下,到了城下面的平地後更放蹄奔跑,守城的宋軍只有望塵莫及。而陳德、李斯等神衛軍,連同一些別軍步卒也紛紛爬上黑雲都多餘出來的戰馬,合作一股千餘規模的騎兵,居然衝破了已經被宋人佔領的金陵城防,一直往東而去。
未攀上馬背,或者不會騎馬的南唐軍步卒,也都紛紛從缺口處衝出,跌跌撞撞的朝城外跑去,其間被城頭的宋軍用弩箭射死多人,但仍有許多逃出了城牆弩射的範圍。這耗時甚短的突圍戰,共計殺死宋軍二百餘人,唐軍自身則戰死四百多人,其中大部是步卒在奔向城外的時候,被城頭的宋軍用弩箭從背後射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