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邑榷場所在的是一片羣山環抱的草原,秋高草長,在初生的朝陽照耀下,牛羊成羣隱現在遠方茂密的草叢,一片旖旎的塞外風光。但這旖旎的風光環繞中,馬邑榷場裡的氣氛卻有些淒涼而緊張。
榷場,就是中原政權和周邊四夷在邊境的互市市場。通常的貨物,是中原以茶葉、糧食、海貨、瓷器和手工藝品換取北方民族的牲畜、皮貨、藥材、珠玉、鹽巴等物。
今日在馬邑榷場,雙方交易的貨品,卻有些特殊,一萬餘口漢人民戶被圈在往常圈放牲畜的大圍欄內,數百契丹軍士懶洋洋在周圍警戒。這些民戶早已被折磨得不成樣子,有的在契丹貴族之間轉手買賣多次,對於今日這種在牲畜欄裡等人挑選的境遇,已經麻木得沒有任何屈辱的感覺。一些夫婦恐懼地緊緊靠在一起,生怕被不同的主人買去,一家人永無相見之日。一些婦女無助地坐在地上,雙目無神的,興許是想念留在原來主人家裡的孩子。
陳德策馬立與軍前,看向不遠處山巒之上的長城烽火臺,如今飄揚的是契丹的狼旗,他左右並立着於伏仁軌和李斯,辛古稱說當年爲馬賊時在契丹貴族中結下不少仇家,擔心被人認出,隱身在驃騎營中並未相隨左右。
一騎健馬從那烽火臺下的遼國牙帳中馳出,大聲喊道:“我家貴人請嵐州團練使陳將軍上前敘話!”
陳德眉頭微皺,揮手止住李斯答話,輕提馬繮,只帶着牙軍校尉李斯,兩人兩騎往那烽火臺馳去,於伏仁軌留在當地部勒軍衆,陌刀營士卒用力捏緊了刀柄,弓弩營的士卒則偷偷將箭矢從弓囊裡取出拿在手上,騎卒則不斷撫摸坐騎的脖頸,安撫越來越焦躁不安的戰馬。
來到大帳之前,一名契丹武士攔住陳德和李斯的去路,示意他們解下兵刃,陳德只將他的手推開,沉聲道:“回去稟報你的主上,吾敬他歸還漢人民戶,所以聞命即來相見,但兵刃是武人的生命,恕我不能解下。”
那契丹武士聞言瞪了他一眼,上下打量了這兩個大膽傲慢的漢人幾眼,卻沒有進去回稟便將手一讓,放陳德和李斯進去,興許適才強要解兵之舉,不過是他自作主張而已,進去稟報反倒自討沒趣。
從陽光明媚的草原來到密實的大帳,一股腥羶之味撲鼻而來,只見帳頂開了巨大的天窗,天窗下面的光柱裡擺放着一張熊皮長椅,長椅上端坐着一箇中年男子,其餘契丹貴族、武士都侍立在他左右,想來此人便是朔州契丹的首腦。
見陳德進來,這人並不開口說話,只饒有興味地盯着陳德大量。
陳德也仔細觀察着契丹首領,此人三十上下年紀,面相頗爲俊朗,穿着金邊蟒炆長袍,腰纏玉帶,足踏皮靴,眼睛炯炯有神,不像其它契丹將領那般粗豪,反而在男子氣概中透出一絲睿智,就算在中原漢地,也難得見到這樣的出色人物。從他兩旁契丹貴族低頭唯唯的姿態來看,此人不但地位高貴,而且極有權勢,否則怎能讓這般桀驁不馴的契丹邊將如此俯首貼耳。
“下面站着的是嵐州團練使?”似乎不太滿意陳德的態度,他隨手拿起一根馬鞭,有些挑釁似地指着陳德問道。
“在下嵐州陳德,敢問是大遼國哪位貴人當面?”陳德不卑不亢的對他拱了拱手,眼睛毫不畏懼地看着那遼國貴人。
那人躊躇片刻,道:“蕭秦,大遼國皇帝陛下的一名家奴而已。閒話少說,贖人的銀錢你都帶齊了沒有?”話音剛落,便用凌厲眼神掃視左右,讓一些才擡起頭來喘口氣的遼官忙不迭地又將頭低了下去。
蕭氏乃遼國大姓,契丹皇后都是由蕭氏選出,曾爲《天龍八部》中蕭峰扼腕嘆息的陳德對這個姓氏自然熟悉得很,因此憑空對這蕭秦生出一絲好感,沉聲道:“一萬兩千兩百零五兩足色黃金就在山下嵐州軍中,只消漢民交割完畢,自當奉上。”爲贖人所動用的這批黃金乃是金陵陷落時李煜所贈,陳德心道,這筆錢財用在此處,想來虔心向佛的後主也會備感欣慰。
他話音剛落,大帳之中便響起一片驚歎之聲,萬兩黃金,即便是契丹大貴族也難見到的一筆財富啊,望向陳德的眼神中便多了不少豔羨和貪婪。
“攜帶萬兩黃金,孤軍深入吾大遼邊境要地,陳德,你的果然膽子很大,看來宰了曹彬侄兒的事情是真的了。”那遼國貴人突然笑道。
看他繃緊的麪皮鬆下來,旁邊侍立的契丹貴族和武將無不在心中暗自鬆了一口氣,把生怕這不知好歹的南蠻觸怒上官的擔心收了一些回去。
“好,吾這邊帶你到外面去觀看交割,只要人口交割完畢,你立即讓你的部屬將黃金交出。”說完,蕭秦從座位上站起向帳外走去,他身形頗爲魁梧,竟然比旁邊的契丹武士還要高半個頭,比陳德也略高一些。
陳德和他並肩而行,李斯和其它遼國達官貴人也跟在後面。契丹貴族臉上都有些興奮之色,近萬人口的買賣和萬兩黃金都不是常見的,就算是恰逢其會沾不着好處,回去也好和旁人吹噓一番。
外面適合觀景處,早有奴僕在爲蕭秦安放好座椅,面前几案上擺滿了各色果品珍饈。這蕭秦看了身旁的陳德一眼,並不坐下,只並肩和他一起觀看下面漢人民戶的交割。
於伏仁軌爲盡心辦事,竟然不知從何處尋到幾臺大秤,還巴巴地用馬車運過來,讓交割的漢人民戶一個個的過磅稱重,有面相老成些的,他還要掰開嘴脣細看牙口,當真把人當做牲口一般檢視。若不夠斤兩,或者牙口偏老,或是耳聾眼花的漢人民戶,他都要退回契丹營中。契丹人似乎也早有準備,此番帶來的漢人民戶遠遠超過商定的七千,大約有萬餘之數,也不怕於伏仁軌挑揀。
見此情此景,蕭秦有意無意瞥着陳德,臉上似笑非笑,不知從何處拿起一塊玉佩在手中把玩。
陳德卻被氣得夠嗆,當着契丹人的面不好發作,只寒着一張臉盯着下面的交易場面。
直到正午時分,於伏仁軌方纔挑揀完畢,長出了一口氣,對陪同他的契丹軍官點點頭,示意自己已經挑滿七千之數,兩旁守候的契丹軍卒當即將仍不斷帶過來的漢民攔在路中,作勢要將他們驅趕回圍欄裡去。
然而圍欄中不少漢民見此情景居然騷動起來,不但不肯走回,圍欄裡面的人還拼命往邊緣擁擠,就算是被契丹軍卒拿馬鞭抽的滿地亂滾也不肯回到圍欄當中。
原來供嵐州挑選的漢民之中,不少是一家都在的,好些父親被挑中,兒子還留在欄裡,丈夫被挑中,妻子還留在欄裡,適才還無所覺,此刻眼看一家人就要兩廂分離,生離死別裡那種撕心裂肺地痛楚,卻讓這些平時忍氣吞聲的漢民寧願被打上幾鞭子,也要再多看親人一眼,多喊上兩聲。
圍欄這邊哭聲喊聲響成一片,被挑到嵐州一側的漢民也躁動起來,哭兒喊娘之聲四起。周圍的契丹軍士眼看彈壓不住,紛紛上馬提刀趕了過來,打算砍翻幾個漢人以儆效尤。吐渾軍見慣這般場面還不怎麼,南來的神衛軍步卒卻再也按捺不住,陌刀營、橫陣營、拔山營紛紛亮出了兵刃,驃騎營騎兵也眼望着辛古,只等他一聲令下便要衝出去截住契丹騎兵。
眼見場面就要亂起來,周圍的契丹哨衛吹響警號,早已埋伏的數只契丹騎兵當即上馬,只聞地面顫動,遠處煙塵滾滾,大羣騎兵急速朝着馬邑榷場而來。
情勢一觸即發,蕭秦卻負手而立,他在馬邑早調集五千騎兵嚴陣以待,自是不懼嵐州客軍,只看着陳德,冷笑連連。
陳德卻沉聲道:“蕭貴人,吾有一個提議。”
“說來聽聽。”
“吾不忍看民戶妻離子散,欲將他們全部買下,不過此趟黃金未帶足夠,可否讓嵐州軍先行將人帶回,此後自當將不足部分黃金全數補齊。”
“哦?”蕭秦舉手示意,他身旁的衛士拿出一隻號角嗚嗚地吹奏數聲,榷場中的契丹軍卒便收刀而立,不再靠近漢民,遠處的馬蹄聲也漸漸止歇。
“陳將軍,吾明人不做暗事,這些未被挑出的民戶大都是不滿足貴方條件的老弱,那交易的價碼,可是照舊?”蕭秦盯着陳德,意味深長地問道。
“既然是我方請求暫時賒欠,那自當有相應讓步,價碼照舊,人我全要了。”陳德迅速答道。
“今番我朔州各部共帶來漢民一萬一千五百二十七口,比先前講好的七千口尚多出五千餘口,去零就整,一個月內若不送來價值七萬貫的錢物,吾便親自到嵐州來取。”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陳德伸出右手,和蕭秦在空中擊掌,算是在衆人見證下立下合約。
地下契丹官員見狀,察言觀色,不待蕭秦吩咐,立刻將這新的合約傳令下去,將圍欄中剩下的漢民帶到到嵐州軍一側,和原先被挑出來的那些人攏做一堆。原本以爲要生離死別的家人團聚,紛紛抱頭痛哭起來。
“陳將軍果是快人。”眼看生意做成,蕭秦似乎頗爲高興,“某交你這個朋友,來,你我回到帳中痛飲一場!”
陳德卻拱手道:“謝過蕭貴人,吾恐道路不平,只欲早些護着這些民戶回返嵐州。”
蕭秦有些惋惜地,他沉吟片刻,看着陳德道:“陳將軍可是擔心馬賊。不怕,汝可放心吃飯,吾正巡行邊境,罷宴後率軍將你等送到嵐州邊境。”他擡眼望了望下面嚴整的嵐州軍陣,也不再徵詢陳德同意,便吩咐手下宰羊烤肉,招待嵐州軍全體軍卒一同聚餐,遠處的契丹騎兵也緩緩開到近前,圍成數個營地。
馬邑山谷中的契丹軍、嵐州軍見危險已過,便都各自在營地裡開懷大嚼,契丹人豪飲,善歌,一時間山谷之中篝火熊熊,肉香陣陣,歌聲繚繞。唯有那些身形單薄的民戶,畏畏縮縮的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吞嚥着嵐州軍士卒遞給他們的麪餅和食水。
注1:這裡的交易錢款,是按照古時一貫錢當一兩白銀,白銀與黃金十比一的比例計算的。
注2:李煜以黃金相贈見《南唐書-後主書》
煜以藏中黃金,分遺近臣辦裝,張佖得金二百兩,詣彬自陳不受,請奏其事。彬以金輸官,而不以聞。
作者:考慮到張佖官不過監察御史,朝臣中排位還在陳喬徐弦張洎等人之後,後主賞賜竟有黃金兩百兩之多。既然陳德是託孤之臣,又要養兵,相贈大量黃金應該也是合理的。
先前有人埋怨筆者不該安排主角保南唐,引用保大宋的曹彬的一句話,好官不過多得錢耳。後主出手大方,豈是趙家二郎可比,連打下了晉陽都沒得賞賜,簡直沒天理了。呵呵,說笑了。
蕭秦的真實身份後面兩章就會揭曉,相信很多讀者都已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