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漢衆人深一腳淺一腳的在江畔的卵石灘上快跑,後面宋軍船隻沒多久也已靠岸,士兵在軍官的呵斥下跳下船頭,這些宋軍本是北地悍卒,站在船頭放箭時因爲重心不穩,箭枝要麼無力,要麼沒了準頭,雙腳踏踏實實的站在了地面時放箭卻是又準又狠,陳德在特種部隊訓練時也曾練習過黑暗中躲避撥擋的功夫,是以無事,卻耳聽得身前身後好幾個北漢軍卒悶聲輕哼,顯是中了宋軍之箭,只是這些人都是血勇之輩,只要未被射中要害,兀自奔跑不停。不多時又聽身後傳來一聲慘叫,那是宋軍將送他們出來的船老大一刀砍了泄憤。
北漢衆人隨身並未攜帶弓箭,在這種捱打不還手的情形讓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北漢軍卒恨得牙癢癢的,幸好跑不多遠就進入了岸邊樹林,繁密的枝丫擋住了背後越射越準的勁箭,北漢衆人才鬆了一口氣,放慢腳步,逐漸圍攏在衛倜的周圍。
眼見北漢衆人奔入林中,先頭的宋軍不敢窮追,只在林子外面瞅着人影放箭,不一會兒,那宋軍的軍官已帶着親兵趕到,一路追擊下來,知道衛倜等人沒有弓箭,一干宋軍便大咧咧的點起松明火把,那軍官又喊起話來:“衛指揮,小將乃九州都巡檢使張王己大人麾下都虞候程方五,方纔已將亂賊張阿朗斬首,指揮使遠來是客,還請到成都府一敘。”
衛倜“呸”了一聲,環顧同行諸人幾乎個個身上帶傷,宋文德不知去向,象是北宋軍射中了要害,想到宋文德跟隨自己已有十數年之久,衛倜不禁心中一慟,沉聲對左右道:“這程方五說得不錯,此番某等在蜀中人地兩疏,恐怕很難逃得出去了,某已決心死戰,諸位都大好男兒,去留自定。”
陳德只覺得黑暗中衛倜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念及衛倜對他這段日子的收留栽培的恩義,軍人的血性上涌,不禁脫口便道:“誓死隨將軍。”其餘五人自無異議,接口道:“願爲將軍效死!”
“好男兒!”雖然心中早已知道結果,但衆人一致效死的決心還是讓衛倜感動,特別是自己青眼有加的陳德,雖說相識不久,卻也願誓死追隨,衛倜伸手拍拍陳德的肩頭說道:“陳德,某本想送你一場富貴,無奈天不與便,讓你陪老將葬身此處。”
陳德這時還有點奇怪,自己是現代人,怎麼說出願爲主將效死的話來連頓都不打的,眼看衛倜拍拍自己的肩頭,連忙拱手道:“將軍擡愛,陳德惶恐。”
衛倜揮揮手讓他不必客氣,擡頭盯着宋軍火把的方向,眼光犀利得彷彿穿透黑暗似的,道:“既然要決一死戰,眼下當務之急是奪得幾副趁手的弓箭。現下我們不出一聲,宋軍必然以爲某等倉惶逃去,不久以後便會入林來追蹤某等。”見衆人都在用心聆聽,便命令道:“白延贊帶燕四郎往遠處去,弄些響動引宋軍來追,某與王貴、陳德、辛古、潘九在林中埋伏,如有宋軍弓箭手追來便乘機襲殺奪弓。”衆人都拱手依計行事。
宋軍喊話過後過不多時,見林中毫無反應,這才向林中搜索,宋軍都虞候程方五也不心急,此地已是蜀中腹地,他料定北漢諸人地方不熟,只要宋軍各處要害設卡網羅,衛倜等便只有就擒的份兒。
臨時接到密報說衛倜等人乘小舟沿岷江逃脫,此次程方五立刻派快馬通知沿江的宋軍哨卡全都密切監視江邊。儘管明知敵方只有八個人,雖然倉促徵調船隻不易,程方五仍帶了一百五十多精銳軍士乘船尾隨追擊。此刻宋軍全都打起火把,五人一組的向林中搜索,程方五則親率二十名親兵行進在搜索隊形中間偏後位置。
宋軍深入林中之後,火把立刻將左近照得通明,拖出腰間厚背斬刀撥動草叢前進,精於追蹤的斥候兵很快發現了北漢衆人逃跑的路線,程方五正待將分散的搜索隊形重新整合成平行間隔十尺的三列隊向前疾行,忽聽左翼有幾聲慘喝,此時在林中宋軍紛紛停止腳步,五個人圍成一個小圓圈待敵。
衛倜等人剛剛解決了宋軍最左翼的幾名士卒,因爲出其不意,搶得七副弓弩,僅有白延讚的左臂被宋軍反抗中劃了一刀,五人正待乘亂再殺傷一些宋軍,卻見敵人並不慌亂,防守也急嚴整,衛倜心知碰上的是久戰的精銳,心中暗歎一聲,命衆人潛入樹叢中繞道遠去。
雖然左翼有九名軍兵被襲殺,程方五卻並不着惱,心中盤算,能夠一下子襲殺己方九人而不損失一人的,必然有五名以上的悍卒,對方僅有七人在逃,而主將身邊必然有最多的護衛,這樣衛倜必然在這大部襲殺宋軍的敵人之中,而前方發現的北漢探子的蹤跡,不過是誘餌而已。程方五微微一笑,衛倜縱然精通兵法,勇悍過人,卻無法彌補兵力的劣勢,襲殺宋兵更暴露了自己的方位,只需以正兵緩緩壓迫過去,遲早是網中之魚。於是程方五命一名都頭率二十名士兵循着前方北漢探子的蹤跡一路追下去,自己則率領剩餘的士卒向左翼圍攏過去。此次他帶出來的都是上過戰陣的老兵,剛纔被襲殺九人不過是大意,如果北漢軍再敢前來襲擾,至少也要丟下一兩具屍體才能脫身。“就算三個換一個,也贏定了。”程方五心中想着,嘴角已露出一絲笑意。
衛倜等人則埋頭在樹叢中小心的緩緩前進,不是不想走快,只是他們逃跑的速度稍微一快,就能遭到宋軍循聲而來的一陣箭雨,雖然樹叢將這些亂箭檔去大部,穿過樹叢的箭羽仍然有巨大的殺傷力,衛倜多年的親兵潘九便是這樣被一箭洞穿左腿膝蓋,這人也是條硬漢,眼看不能跟着大家逃走,便獨自留下來斷後,射死了三名宋兵之後被隨後擁上的宋兵來亂刃砍死。
宋軍卻沒有這樣的顧忌,雖然士卒同樣懼怕北漢諸人時不時回身發出的一記冷箭,但在軍官的嚴令下仍然快步追趕,特別是兩翼包抄的宋軍越追越近。衛倜等人見宋軍漸漸趕上自己,不由得加快腳步,後面的宋軍見合圍之勢已成,欲活捉四人,也不再放箭,只不即不離的跟在後面。
事已至此,四人也就不再想如何擺脫宋軍的追捕,只着力多殺敵人。王貴回身放出一箭,只聽“綁”的一聲,一名宋兵手捂着咽喉應弦而倒,陳德讚道:“好箭法。”順手也射出一箭。嚇得後面的追兵一致躲在樹幹之後。四人且戰且行,逐漸退上一座沒有多少樹木的小山。
這小山也不怎麼高,難得的是除了山頂有幾塊宛如從天而降的巨石之外,遍地盡是細小的礫岩,除了一些野草和矮小的灌木外,再無高大的樹木可供藏身,恰似天然的堡壘一般。衛倜便領着陳德、王貴等人退山這座石山。尾隨而來的宋軍被也不再過分緊逼,只四下裡將石山團團圍住,遠遠望去,似乎還有兩名軍官指着山上商議。
見宋軍沒有立刻攻山,四人也坐在巨石間休息。適才逃跑之時,衛倜肩頭上也中了一箭,這箭射得頗爲陰毒,紮在了肩窩筋脈相連之處,若貿然將箭起出,恐怕右臂就給廢了。
“不知是哪個雜種下的狠手,某定要將他一刀宰了。”王貴恨恨的說,拿隨身的小刀將紮在衛倜肩頭的箭桿削斷,浸出的血水將衣襟都染紅了。
衛倜微笑道:“這點小傷算得甚事,兵戰殺伐,首要的便是一個狠字。某戎馬一生,最怕的就是死在文官口舌之下,或者受辱於獄吏之手,如今就算死在戰場,倒是得償所願了。楊將軍派你隨某走這一趟,本意助某吐渾軍重獲陛下信任,卻未曾想連累了你。”
王貴忙拱手道:“衛指揮折殺某,小將從軍之時便知有這天,倒是陳兄弟,他本非行伍中人,卻隨某等遭受這無妄之災。”
原本閉目養神陳德連忙睜開眼睛,笑道:“王大哥這話可將小弟當外人了,雖未有正式職分,衛指揮已然將小弟納入吐渾軍中,豈可置身事外。”
見二人都慷慨意氣,衛倜微微一笑,正待說話,忽聽弓弦聲響,石山下一個探頭探腦的宋軍捂着眼睛倒在地上不停的慘叫,辛古面無表情的收起角弓,好似剛纔那箭不是他射出的一般。
“好箭法。”王貴和陳德同時脫口而出。
“不錯,”衛倜也讚道,“以前在草原上射過兔子吧。”他是在一次塞外巡邊的時候救了快要餓死的辛古的,沒想到此人箭法刀術俱佳,平日裡沉默寡言,對自己卻一直感念救命之恩。吐渾軍中本多異族勇士,是以衛倜也不嫌棄辛古是遼人,將他收在身邊做了一名親兵。
“是的。”辛古答道,他手摩挲着弓弦,眯縫眼睛望向山下,宋兵沒想到世上竟有這麼遠的距離也能射中之人,一個個都嚇得匍匐在地,連那兩個軍官都後退了幾步。
過不多時,宋兵的膽子又大了起來,在軍官的催促下,舉起隨身的藤牌慢慢向山上攻來。王貴從箭囊中取出四支箭,用右手五指夾住正待接連射出,山下的宋軍叢中走出一人,定睛一看卻正是沒有趕上來的吐渾軍都虞侯宋文德。
宋文德並未攜帶兵刃,緩緩地一步步向山上走來,這時衛倜等四人也看清楚了,人人臉上都神色怪異,衛倜臉上的失望之色更是一閃而逝。待他走上石山後,王貴和辛古立刻將他前後圍住,手按腰刀只看他如何解釋。
宋文德向王貴拱拱手,這才轉頭對衛倜道:“將軍,事已至此,不如投宋吧。”
衛倜緊盯着他的眼睛,森然道:“這一路行來,老覺得似乎有奸細給宋軍通風報信,文德,可是你?”
宋文德臉有慚色,低聲道:“是某。”
聽到這句話,衛倜滿是嚴霜的臉劇烈的抽動了一下,過了半響,方纔長嘆道:“也罷,人各有志。你便割了某的頭去,向那宋將請功吧。只是他幾人都是好漢子,放他們一條生路。”
“將軍,不可!”王貴連忙上前一步勸到,倉哴一聲抽出腰刀架在宋文德的脖子上,吼道:“某這便結果了這叛主求榮的豬狗。”
宋文德卻突然跪了下來,澀聲道:“將軍,國主昏庸,奸佞當道,小將也是迫不得已啊!”擡起頭道:“離開太原時,郭丞相命人告知某,若不把將軍葬送在宋境,小將全家便性命不保。國主和丞相早已視某吐渾軍子弟爲眼中釘、肉中刺,欲將某等除之而後快啊,將軍,不如投了宋室吧。”
這番大逆不道的話聽得王貴和陳德面面相覷,想不到北漢丞相居然和敵方勾結謀害自家的大將,衛倜的臉色卻平靜如水,聽完安文德的話後,方長出一口氣,道:“文德,事到如今某也不瞞你,你父與某是莫逆之交,二十年前楊武谷血戰,他一條命換了某一條命,自那以後,某待你便如自己的兒子一般。可是這一次,你錯了啊。”
聽到這裡,宋文德圓睜雙眼道:“將軍,良臣擇主而侍有何不可?”
衛倜嘆道:“文德,安史之亂以來,中原文臣都說武人亂國,恨某等入骨,中原皇帝更對某等邊鎮軍戶又怕又恨,眼下招降某等,不過想要削弱太原的勢力,等到天下太平,就是剪除某等之時。當年魏博鎮軍戶何其強盛,離鎮歸順中原之後,一夜之間數萬家口全部被推到黃河邊斬首的教訓,難道你忘了嗎?”
宋文德道:“可是,國主昏庸,……”
話音未落,衛倜就打斷他的話,怒喝道:“節鎮是某等軍戶安身立命之本,太原國主再昏庸,也要依仗吐渾子弟北防強遼,南拒大宋,若是投了南邊,天下間再無某等容身之地。”說完又長嘆道:“若某今日投宋,正好給郭無爲那奸臣口實,吐渾子弟恐怕再難擡得起頭來。”他頓了頓,堅定地說道:“你回去告訴下面的人,吐渾軍,只有斷頭的將軍。”
宋文德嘴脣動了動,還想說點什麼,可是最終沒有說出來,他面無表情的退後,在衛倜面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響頭,然後又面無表情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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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宋文德的背影漸漸遠去,直到融入宋軍的陣營中,衛倜才閉上雙眼,若有所思。
但是宋軍並沒有給山上的人太多感慨的時間,二十多個手持藤盾的士兵貓着腰往山上跑,後面還有六十多個弓箭手射箭掩護他們前進。一時間衛倜等人藏身的山石旁下起了箭雨,逼得五人只能緊緊地貼在山石之後完全不能放箭還擊,繞是如此,王貴還是被一支從天而降的箭射中了左肩。而陳德則緊緊縮在岩石的背後,雙手握着戰刀,用力的手指都脹出白色的骨節。王貴見他太緊張了,便拍拍他的肩膀,一邊用刀將肩上的箭桿削斷,一邊衝他和善的笑了笑,做了個砍殺敵人的手勢。
宋軍拋射的箭雨漸漸稀疏,披甲士卒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衛倜與王貴相互看了一眼,突然發出一聲爆喝,齊齊衝出藏身的巨石,一下子撞入正在舉盾前進的宋兵叢中。這些宋兵正小心翼翼的接近中,這下子猝不及防,當即被衛倜和王貴砍翻兩人。陳德和辛古反應稍慢一些,也當即舉刀殺入被衛陳二人衝亂了的宋兵隊形中,左右亂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