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刀與火,血與肉交織而成的地獄。廂軍和民夫高喊出來“拼了吧!”的聲音已經有些微弱,大傢伙不甘心引頸就戮,全憑着一股血氣衝殺出來,到此時已經有些疲累,四周圍越聚越多地党項騎軍也反應過來,殺開了性子,無數鐵騎帶着巨大的勁風在火光中奔馳來去,彎刀揮舞,每一次都要帶出一片血光,將毫無盔甲防護的漢人砍倒在地。
李繼遷帶着三百多鐵鷂子趕到發生譁變的後陣,立即憑藉着當了多年知番落使的身份,協調因爲受到突襲而倉促反應的党項八部落,各族長都將族裡最精銳的勇士集合起來,在漢軍衆多的後陣來回奔馳衝突。李繼奉亦命夏州軍在後陣外圍設下防線,防止譁變的漢人衝擊其它營地。佈置停當之後,以嚴陣對烏合,整個定難軍後陣便形成州軍圍成的屠場內,十餘支党項精銳騎軍來回奔突的戰場,党項人以刀劍爲犁,每一趟貫穿到處是漢人的空曠營地,都是一條血肉衚衕,無數手無寸鐵的環州廂軍和民夫倒在血泊之中。
虞侯萬簡乃在環州邊軍中亦是向稱能戰的,昔日因爲身長未夠,沒能選入禁軍,此刻他圍繞在身邊的乃是兩萬餘廂軍民夫中最爲身強氣壯的士卒,廂軍中尚且能戰的四千多人聚成密集的一團,手持着長木棍和搶來的刀劍衝着外面的党項騎軍。而衝陣的部落騎軍存着避實擊虛的念頭,只管繞過這一堆硬骨頭,去踐踏那些失了混亂不堪的人羣。
眼看着無數袍澤白白倒在党項人刀劍之下,萬簡的雙目已經充滿血絲,對左右軍官道:“吾看西面火光映照的鐵甲明晃晃的一羣騎兵,乃是有名的鐵鷂子,各個都是党項族中的貴人,殺一個報的仇,頂的上殺普通党項狗一百個,今日深陷敵陣,大家拼死一搏,死後相聚誇功,沒得辱沒祖宗!”衆軍官聽出求死之意,沉默了片刻,周並生大喝道:“萬大哥說得好,俺們關西漢子,死也求個痛快!”軍官們將萬簡的打算傳達了下去,周圍耀眼的火光映着衆人的臉孔,有激動,有悲傷,有破釜沉舟的決絕,有幾個孝子跪下來朝着關中方向磕了幾個頭。
李繼遷見最大的一羣漢軍蝟集一團,周圍的党項騎兵都繞路而過,皺着眉頭,正欲叫手下鐵鷂子去衝擊一番。忽然,這支漢兵齊聲發出驚天動地的數聲大吼,便如那天崩地裂,數千人齊齊朝着自己這個方向衝了過來,漢人講千夫所指無疾而終,無數仇恨的目光凝聚在這羣鐵況復秦兵耐苦戰鷂子身上,令許多人多少都感覺到不舒服。“一羣土雞瓦狗!誰能爲我破之?”李繼遷卻絲毫不爲所動,沉聲喝道:“他們不怕死,但是,在歷史上留下名字的,是我們党項人,絕不會是這些宋國人!”
此言剛落,追隨他的鐵鷂子們便亢奮起來,抽出腰間那寶劍,大聲呼喝相應,雖然僅三百餘騎,聲勢卻不弱於對面數千步卒,戰馬感受到主人的心意,拼盡全力向前奔馳。党項鐵鷂子的胯下戰馬乃是引入大食,青唐的良種,久經馴養,能負重快速奔馳,此刻人馬都籠在鐵甲中如同潑風一般衝上前去,便如鐵騎彙集而成的狂潮怒濤一般,不單單來不及閃躲的步卒被踏爲肉泥,兩旁普通的部落騎軍也紛紛闢到兩旁。
與此同時,三千驃騎軍踏破漆黑一團地夜色,衝殺到党項軍營地之前。按照軍令,安西軍夜襲時需以黑泥塗抹人馬全身,因此,在党項軍明晃晃地火把下,黑暗中殺出的驃騎軍如同鬼魅一般可怖,此刻鐵鷂子精銳盡數被拓跋氏貴人帶到後陣彈壓漢軍譁變,前陣沒有堪與驃騎軍匹敵的對手,原本還有些州軍企圖依靠着鹿角放箭,卻被箭程更長的驃騎軍射了個措手不及,驃騎軍連日來皆遵守陳德的嚴令,不得出城與敵軍交戰,所謂砍柴不誤磨刀工,各個校尉百夫長唯有在城頭指點軍陣,間接地將党項人各州軍各部族紮營的強弱虛實研討了一遍又一遍。
跟隨在第一輪犀利的箭雨後面的,殺到前面的驃騎軍拋出套索,人馬往兩邊一分,單薄的鹿角經不住巨大的拉力被拔了出來,同時,後排數百騎兩騎一組,以繩索牽着大段佈滿鐵刺的擂木,全速奔馳到党項軍營外圍,當即脫手將檑木放出,正砸在在手忙腳亂地準備抵抗的定難軍卒當中,這番衝殺,既又草原部落高超精絕的馬術,又有中原騎軍行雲流水的配合,霎時間便將党項人營地外圍撕開來一個口子。更多的騎軍則沿着掃除出來的前進通道馬不停蹄的衝上前去,前面無數馬槊連連挑刺,後面騎射連珠箭發,沾着猛火油的火把四處投擲,毫不停滯地朝着營地縱深殺過去。
驃騎軍中軍士來源甚雜,暗夜奇襲過後,各自施展手段殺敵,比鐵鷂子更爲高大雄勁的戰馬和軍士,卻穿着更少的鎧甲,那彪悍凌厲地衝殺作風,合着鬼魅一般的模樣,彷彿世界上所有的魔鬼都在此刻現身,口中大聲吼着,契丹話、漢話、蒙古話、回鶻話、党項話,挖取人心,砍下頭顱,一路帶來血雨腥風。有些膽量小的定難軍卒已經拋棄了兵刃,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用僅存的一點神明向長生天祈禱着。
“驃騎軍殺過來了!”“是漠北驃騎軍!”越來越多的党項部落軍開始慌亂的四散奔逃。白羽軍招納羌人勇士,已經在定難五州地闖下赫赫生威,漠北驃騎軍名號更在白羽軍之上,驃騎軍嫌攜帶首級過於麻煩,殺死敵人後,喜歡割下來鼻子穿成一串掛在馬前,在有些党項部落當中,早已被傳成了嗜殺的魔鬼一般。党項人的軍營不似漢軍那樣有壕溝、寨牆,更適合騎兵奔馳,此刻被驃騎軍衝了進來,一時間又沒有得力的將領組織有力的反擊,被辛古等人殺得竟如虎驅羣狼一般,到處都是奔逃的潰軍,竟然連李繼奉的大帳也被踐踏了。
就在部落軍和李繼奉大營亂作一團的當口,李克遠、李克憲、李克順等人卻只管作壁上觀,鐵鷂子簇擁着各自的主人,萬餘銀州軍和綏州軍只顧緊守這自己的軍營。“繼奉侄兒既然想要靈州,那總得拿出點真本事來吧。”李克遠冷笑着對身旁的李克憲道。
李繼奉頗有些驚恐地看着前陣四散奔逃過來的潰軍,馬鞭前指正不斷衝來的驃騎軍,喝道:“爲吾擋住他們!”千餘名鐵鷂子,連同數千隨從部族騎軍應命而去。雖然李繼遷聲望漸隆,李克憲等拓跋氏貴族根深蒂固,但最多的鐵鷂子和部族所依附的,還是這名正言順的這一代拓跋氏家主,定難軍節度使。
辛古連同簇擁他的百餘名精銳騎兵充當着全軍的箭頭,見鐵甲騎兵帶領着大隊党項騎軍迎面衝來,“合陣!”辛古大聲喝道,身邊的牙兵一起傳令,校尉和十夫長應聲而動,在策騎短短的百餘步內,各百人隊,各營都向中間靠攏,從驅趕潰軍的疏鬆陣型,凝結成了一個密實無比的騎陣,所有的戰馬在驃騎軍的駕馭下幾乎踩着同樣的步點,轟轟隆隆的蹄聲如驚雷炸響,這驃騎衝陣之法類似後世相傳的柺子馬或連環馬,與先敵發箭一樣,乃是驃騎軍從嵐州開始便經年累月訓練而出的戰術,頗叫草原上的部落吃了不少虧。那些沒有時間進行隊形訓練的部落戰士,或是目中無人的鐵鷂子,在高速奔馳的狀況下,絕無可能結成如此嚴密整齊的陣型。
雖然鐵鷂子的盔甲比驃騎軍更爲堅固,但在狹窄的衝陣正面,每一個鐵鷂子都要面對着三四柄鋒利沉重的馬槊,幾乎毫無懸念地被擊殺,失去主人控制的戰馬嘶鳴着往兩邊奔跑躲避着如奔雷一般滾滾而來的驃騎軍,兩支騎軍在全速狀態下一錯而過,驃騎軍穿透了鐵鷂子騎陣,深深殺進了盔甲單薄的部落騎軍之中,這些部落騎兵更加不堪攖其鋒,紛紛慘叫着向兩邊躲避。眼下的情勢,全仗着返身殺回來的鐵鷂子拼命延緩着驃騎軍衝陣的速度,卻根本無法阻截他們的鐵蹄所向。這些党項貴族也是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戰陣中間練兵,一見驃騎軍衝陣厲害,便不與之正面相碰,專門糾結一羣又一羣的騎兵,彷彿圍繞着犛牛羣撕咬的羣狼一般不住地襲擾驃騎軍側翼外圍的騎兵。
李繼奉臉色蒼白地看着這一彪敵軍衝破了鐵鷂子的攔截,直衝着後陣而來,不得不抽出了許久不用的寶劍,左手有些顫抖地拉住馬繮,準備迎戰。
辛古引導這部下從李繼奉率領的騎陣之前如疾風暴雨一般掠過,後面的鐵鷂子方纔跟了上來,破超兀大聲喊道:”末將未能阻截住敵軍,讓大人受驚了!“李繼奉恍若不聞,他臉色煞白,背上已經冷汗涔涔而下。
辛古率軍衝入被党項軍圍住的地域,正逢漢軍與李繼遷所率鐵鷂子戰做一團,便策馬圍繞着那戰團奔馳,一邊用馬槊和騎射驅趕圍攏上來的党項部族軍,一邊教軍士用漢話高聲叫道:”安西驃騎來援,想活命的退往靈州!”
這聲音喊了數遍,方纔使那些拼死搏殺的漢軍掉轉了方向。“萬大哥,安西軍是和朝廷作對的呀。”周生並一邊揮舞着從一個死鐵鷂子身上奪來的劍,一邊大聲喊道。“朝廷算個屁,人家來救俺們的!”萬簡大聲喝道,“都隨我一起殺,靈州軍來救命啦!”簇擁在他身邊的三千餘人,連同戰場上尚且能夠行動的廂軍和民夫,鼓起最後殘存的力氣,拼命向着靈州方向衝去。驃騎軍則在辛古的帶領下,在大隊漢軍四周不斷遊走,利用自身戰力強於党項騎軍的優勢,不斷擊破党項騎軍對漢軍的阻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