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是保持戰鬥熱情的一個良好的興奮劑,其效果在多數情況下要略高於金錢與美色的刺激。但當上位者出於形勢與政治的考量想要結束戰爭的時候,這種興奮劑的效果卻並不會及時地中止。
喬尼早就知道奧達拉在這個戰場上遇見了他生命中的宿敵。他與雷耶克伯爵的矛盾簡直就可以直接畫進漫畫了,一對少年時代的好基友,因爲更加機靈的那個同伴做了一些無法原諒的事情而叛逃,於是比較老實的那個就出門去找,並終於找到,然後兩個人展開了一場宿命的對決……
當然,要是編成故事的話,這場宿命的對決肯定不會綿延一年那麼久,並且仍舊沒有得到解決。
“果然是新舊團長之爭啊”周圍的士兵們開始有了雜亂的議論聲,“不知道老團長想幹什麼呢?”
“聽說是要議和?”
“議和?和白袍?我們和白袍議和?”
“聽說還要結盟……”
“什麼?”
喬尼能夠明顯地感受到周圍士兵們散發出的隱隱的怒氣,他也能看出奧達拉眼中的戲謔。
見了鬼了,我只是個傳話的啊
喬尼有些尷尬地環視周圍,覺得自己似乎應該說些什麼,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和平還是戰爭?這個好像不是自己這樣一個政治上的小人物的可以決定的。
對哦,這又不是自己可以決定的。
“我建議還是看看侯爵的決定。”喬尼說道,聲音洪亮,“但有一條必須確定,我們絕對不能與白袍結盟。我想在場的諸位沒有誰會願意把自己的後背交給那些可惡的混蛋的。”
別說後背,就算是側面也不行。
聽喬尼如此一說,奧達拉的面色稍緩,圍觀的士兵的情緒也穩定了一些。雖然半數以上的人還是感到不滿,但礙於紀律,他們漸漸散去。主堡空曠了起來,最後只剩喬尼幾人站在中心。
“等侯爵那邊的消息吧。”奧芬巴赫嘆了口氣,“算了,我親自去一次查爾斯城,把我們的態度轉告給侯爵。如果他執意要與白袍結盟,那我們就只能脫離南聯盟的陣營了。”
然後幹什麼呢?大概是回奧賽丁種地吧……或者因爲豐富的作戰經驗而被招進軍隊也說不定。
奧達拉聳聳肩,找喬尼交流武技的問題去了;達芙妮則帶着嘉蘭去各個子堡巡視,安撫士兵們的情緒。奧芬巴赫跨上戰馬疾馳而去,蘭斯洛特無奈地跟在喬尼身邊,看着自己的叔叔和丈夫說個不停。
唯一不受這種失落情緒影響的,是法師安迪。他自顧自地走回煙熏火燎的實驗室,回憶着某個大型攻擊性法術的釋放方法,然後引發了另一次爆炸。
反正施法者自己是不會因爲法術效果而死的,倒也無所謂。
或許是因爲前方的戰況確實緊急,使得使團加快了腳步。兩天之後,坦尼亞斯神聖聯盟教皇的談判代表團便抵達了查爾斯城下。安德爾侯爵親自出城迎接,雙方交換了彼此對和平的誠意,並一同譴責了艾尼迪亞人的兇猛與殘暴。
在安德爾侯爵的陪同下,十一人的談判隊伍入住查爾斯城的城堡。在第一天的會晤中,塔維斯主教——也就是十一人代表團的首領向安德爾侯爵遞交了坦尼亞斯神聖聯盟的談判議案。在這份足足寫滿了兩張羊皮卷的議案中,包括了停戰,保留現階段實際控制區,結盟以及提供互相援助等內容,言辭誠懇,以理服人之餘又不免帶了些小小的威脅。
相應的,安德爾侯爵在奧芬巴赫的武力保證之下,提出了一些自己的要求。其中包括歸被充作農奴的異教徒,賠償戰爭損失,交出部分佔領區域等等。
毫無懸念地,談判陷入了僵持。
斯坦因納子爵領主堡內。
“喬尼,你這次不去參加談判嗎?”蘭斯洛特在院子裡揮舞着練習用的木劍,問道,“上次就是你全程參與的吧?”
喬尼舉着巨劍練習步伐,口中回答:“這次跟我沒有關係,萬一談出個結盟的結果,我會被憤怒的奧賽丁人分屍的。”
一旁的屋子裡傳出一聲沉悶的爆炸,但兩人只當是背景音樂那樣無視。
“如果這裡的戰爭結束了,我們要去幹什麼呢?”蘭斯洛特走到一根木樁邊上,拄着木劍坐下,眼神飄渺,“難道要和艾尼迪亞人打仗?可是艾絲翠兒姐姐在那裡呀”
“我也不知道。”喬尼朝着空處揮舞了一下巨劍,嘆了口氣,“我沒想過。如果實在不行,大概就只能回奧賽丁做個隨軍牧師或者別的什麼了。反正我是不會給別人賣命的。”
安迪的木屋突然房門打開,從裡面戳出了一個冰錐。冰錐約有一個普通人的腰身那麼粗,錐尖鋒利異常,在陽光下閃着攝人的光芒。
“我成功了”安迪從冰錐邊上擠出屋子,欣喜地大喊,“我終於成功了維尼爾斯狂亂術果然是無所不能啊無所不能啊”
喬尼頗爲無語地看着興奮的安迪,又擡眼掃了掃那間可憐的實驗室,扭頭對蘭斯洛特輕聲說:“而且我也不要和這個危險的傢伙呆在一起。下一次他要是召喚流星,我們誰都跑不了”
罪魁禍首安迪並不在意漸漸聚攏起來看熱鬧的士兵的目光。喬尼在一旁能聽見他的喃喃自語:“如果火和冰……用高溫進行……整合這兩種……”
別的就聽不清了。安迪.默多克就像是傳說中的瘋狂法師一樣飛奔到另一間空置的木屋,將裡面的人趕了出來,然後碰地一聲關上木門,繼續研究了起來。
無聊的日子持續了三天的時間。雖然在堡壘裡的吃住都不要錢,並且衆人都對自己很尊敬,但喬尼並不覺得高興。閒雲野鶴般的閒散生活是他一直嚮往的,但真的過上這種能與家畜媲美的日子後,喬尼反倒覺得十分空虛。
“沒有電腦,沒有電視,沒有手機。”喬尼仰望空中的浮雲,心中唸叨着,“也沒有火爐,沒有鐵塊,沒有敵人要殺。雖然有嬌妻,但那是晚上的娛樂項目……連本書都沒有”
有書也沒用。在奧賽丁的那些日子裡,當哈維爾帶着他遊走全國,造訪各地的圖書館的時候,喬尼也會隨意地翻看基本古老的典籍。宗教類的書他自然是沒有興趣的,歷史傳記也寫的索然無味。偶爾有一些關於技術的記載,在喬尼眼裡也滿是漏洞。
這樣活着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
喬尼在生理上青春躁動的內心又開始復甦了。他想起曾經說過的嚮往平靜的生活,忍不住笑了笑。平靜的生活,平靜的生活……平靜的生活是會把一個強大的戰士給活活憋死的。
想起了布魯尼.雷——那名生活在維希爾村中的老兵的生活狀態,喬尼不禁打了個寒戰。
談判的結果終於傳回來了。
“召集各個子堡的長官過來開會”奧芬巴赫快馬疾馳進入主堡,下馬的第一件事就是呼喚傳令兵,“談判結束了”
傳令兵有心想要探聽些細節,但攝於軍令,急忙去了。奧芬巴赫將馬交給自己的扈從,扭頭看見喬尼在一旁看着自己,大踏步迎了上去。
“談判結果如何?”喬尼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浮土,“停戰?結盟?向艾尼迪亞人開戰?”
“停戰,但不結盟。”奧芬巴赫解釋道,“其他的你一會兒列席會議吧,口渴死了,我可不想說兩遍。”
儘管如此,但在喬尼的堅持下,奧芬巴赫還是不得不把同一段話給說了兩遍。
“好吧,好吧,事情是這樣的……”奧芬巴赫略有些不情願地說道。
條約的內容是這樣的。首先,雙方停戰,這一點毫無懸念;其次,交還部分地區農奴,坦尼亞斯方面向安德爾侯爵提供五百枚金幣的戰爭賠款;再者,開放通商,維爾薩第二帝國方面必須開放糧食貿易,爲神殿軍提供一個穩固的後勤基地;最後,不結盟。
即使是南方領主聯盟勢力範圍內的本地人,對於坦尼亞斯白袍們也是有着深深的怨念。兩年的戰爭所造成的傷痕至少要四年才能慢慢抹去。
“五百枚金幣?”喬尼挑了挑眉毛,“這個算賄賂嗎?”
這要是算賄賂,那真是筆重金;這要是算戰爭賠償,那就太少了。
“戰爭賠償。”奧芬巴赫無奈地回答,“沒辦法,真要是白袍傾全國之力首先對付我們的話,還真是抗不下來。雖然我向侯爵保證可以擊退敵人的進攻,但幾乎所有別的領主都對這個議案持支持的態度。”
當然支持了,除了金額小,這個和議怎麼看都是打勝了的樣子。何必再冒着惹怒坦尼亞斯人的風險去索要更多的金幣呢?
“那部分地區的農奴是指……?”喬尼問。
“就是……怎麼說呢,就是那些現在還活着的領主過去領地上的人民。”奧芬巴赫嘆了口氣,“至於那些領主已經死了的或者乾脆投靠了坦尼亞斯人的領民,對方就不給了。”
誰也沒有心情去討好死人。
“對了,你來的路上有沒有見過精靈和矮人?”奧芬巴赫突然問道,眼神一亮。
“見過幾個,怎麼了?”喬尼想起了那幾個在酒館裡安靜喝酒的尖耳朵,疑惑地問道。
“這幾天查爾斯城來了很多精靈和矮人的僱傭兵,不過他們都沒有加入傭兵聯盟……聽那個主教的意思,齊利塞斯王國是打算爲坦尼亞斯人的軍隊提供這種異族傭兵,包括精靈、矮人、大地精……他們簽訂的停戰條約可沒我們那麼輕鬆,基本上就算是喪權辱國了。”奧芬巴赫聳聳肩,“要不是因爲我們在這裡牽制,齊利塞斯王國早就被滅了三四回了。”
“精靈和矮人的傭兵嗎……”喬尼沉吟了一下,“那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我在考慮我們未來的發展啊”奧芬長嘆一聲,“等會兒談判結果宣佈之後,至少得走掉一半衝着殺白袍來的士兵,剩下的那些人裡估計也會有不少回家過日子的。我想,是不是招點精靈來充實一下我的城堡。聽說他們射箭都很準,而且對於建築也挺有研究……不過聽說這些傢伙的價錢都不便宜,而且一堆忌諱……唉,實在不行就只能招募維爾薩人自己訓練了。”
喬尼一攤手,表示無能爲力。
果然,事情就像奧芬巴赫猜想的那樣發展。當聽說自己這邊與坦尼亞斯白袍達成了和平協議之後,有三個子堡的守備官當場就表示要回家,另外五個子堡的守備官也苦着臉說自己的手下一定會有一大堆人要離開。
最後,有大約一半將近六百人選擇了離開這塊傷心地,回奧賽丁去過自己的小日子。如果不是殺白袍,那他們就絲毫提不起戰鬥的興趣,再多的錢也不行。堡壘羣在它空出來之前熱鬧了兩天,到處都是辭行告別的奧賽丁人。他們揹負着巨劍,攜帶劍盾,或是單身,或是拖家帶口地離開領地,向北而行。
喬尼與蘭斯洛特並排站在城頭,凝視着這些遠去的背影。一種巨大的落寞感充斥了他的胸膛,讓他幾乎說不出話來。一個強大的軍事團體在失去了共同的目標之後一夜間分崩離析,這是何等慘烈的景象
蘭斯洛特的表情也很沮喪。在那些離去的人裡面,有不少戰士都是她這些日子剛剛認識的。雖說他們只是離開,並非死亡,但蘭斯洛特依舊有種離別的傷感。
“走吧。”喬尼搖搖頭,“我們下去吧,或許過不了幾天,我們也會是其中的一員。”
出乎意料的,奧達拉並沒有着急離開。事實上,他選擇了留下。
“總有一天會再戰的。”他說,“我等着那一天,我守着那個人。”
真的,真的,有一種宿命般的基友的感覺啊……
這一天夜裡,事情起了一些變化。
理想,與現實。喬尼與蘭斯洛特一番之後,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喬尼是個沒有理想的人。這種沒有理想的狀態曾經被他自認爲是成熟的象徵。那個時候有仇恨支撐着,所以他並未感覺到任何的虛無。後來仇恨破滅,又有尋找艾絲翠兒的執念,所以他還是沒有感覺到這種狀態的不妥。直到現在,當他徹底失去了值得奮鬥的目標之後,喬尼終於陷入了茫然。
帶着這種茫然,喬尼摟着蘭斯洛特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個夢。
在夢裡,喬尼看見了被奴役着在田間勞作的農奴,看見了無聲吶喊的痛苦靈魂。他漂浮在空中,俯視着身下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他看見農民勞作終日,卻連村莊的邊界都不能離開。他看見了檢查證件的哨卡,限制着人們的自由活動。
喬尼飛啊,飛,飛到了一座軍營上方。他看見了嚴酷的訓練,他看見了因爲逃跑而被處死的士兵。他甚至聽見了聲音。
“……生而受苦,死後便得永生。你們今日爲真神作出貢獻,奉獻自己的生命,偉大的艾尼迪亞真神就會賜予你無盡的快樂。”一個帶有磁性的聲音,“仁慈的艾尼迪亞神愛他每一個孩子,但邪惡的異教徒卻讓你們不得不承受這不必要的痛苦。堅強起來,孩子們,當我們最終戰勝異教徒,美好的生活,就會來臨。”
伴隨着這充滿魅惑的聲音,是教官的皮鞭與竹杖。
喬尼想要多看一會兒,但意識卻不受自己的控制。畫面一轉,他的視角回到了地面。這不是他的視角,這是……喬尼也不知道這是誰的視角。畫面在晃,明月下的萬物都籠罩了一層模糊的影子。喬尼聽見耳旁有人低聲細語:“孩子,再快點,再快點。”
這是個女人的聲音,蒼老,無力。喬尼想要回頭,但卻無法操控這具身體。他拼命地跑,拼命地跑,直到被一塊石頭絆倒,趴倒在月色下的平原。
狗吠聲,凌亂的腳步聲。喬尼在這個視角下看見的最後一幕,就是飛撲而來的惡犬,還有他帶着唾液的利齒。
終於,他驚醒了過來。
喬尼的心臟跳地很快,氣息有些重。他雙眼無神地凝視着黑暗,最終分辨出面前熟睡的蘭斯洛特。
“那不是我……”喬尼鬆了口氣,隨即皺起了眉頭,“而且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場面。”
難道是馬格努斯?
可自己並沒有仇恨,一點仇恨都沒有。
不過,剛纔那些場景……是艾尼迪亞帝國麼?
喬尼的眉頭皺得越發緊了。這個夢是什麼意思?
如果說這個夢要引發一些思考的話,那大概就是“這個世界還有許多不自由的人民”吧。要去解救他們嗎?“解放全世界受苦受難的人民”?
喬尼自嘲地笑了笑。這個理想未免也太過飄渺了。
這麼想着,他閉上眼睛,又一次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