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香和歐陽青青先後來過，先後已走。
因爲獨孤敗徹底什麼都“忘”了。
傻子要裝聰明的確會很困難，可聰明人要裝傻卻很簡單。
門外又響起了敲門聲，平緩，卻有力。
獨孤敗起身應門，映入眼的是高大的狼人，九尺高的門框顯然已裝不下狼人更加健碩高大的身材。
狼人現在纔像是擁有了真正野獸的體格，並且是凌駕一切野獸之上的野獸。
狼人一見獨孤敗，立即雙膝跪地。
可獨孤敗的動作比他更快，竟然比他還先跪下。
狼人語聲哽咽：“師父……”
獨孤敗很是高興：“師父早說過，這個世上沒有人值得你跪，即便是我也不值！”
兩人相互扶持着站了起來。
“三年了。”狼人很有感觸地說。
“是啊，三年了。”獨孤敗卻似乎顯得很不把時間放在心上。
陸雲雙從屋裡走出來，含笑說道：“進去坐吧。”
狼人一愣，他還是第一次看見陸雲雙。
獨孤敗一笑道：“這是你師叔，當然也是你師孃！”
狼人也笑着道：“師孃！”
“獨孤夫人，今晚多準備些好酒好菜！”獨孤敗攜着狼人的手，朝外走去，臉上掛着淡淡的卻又幸福的笑意。
走出了很遠，獨孤敗停下腳步，狼人也停下。
狼人道：“師父，你對我有話說？”
獨孤敗道：“我不是你師父！”
狼人不解其意，誠惶誠恐，便要下跪請罪，但轉念一想，又沒有跪下，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麼好。
獨孤敗講出了事實，自己只是一個影子的事實。
講完，他歉然一笑：“對不起，騙了你們大家！”
狼人並沒有什麼激烈的反應，而也只是淡淡一笑道：“你就是我的師父，一日爲師，終身爲父！”
獨孤敗語聲有些蕭然地道：“我只是一個騙子，竊取了我本不配擁有的一切……”
狼人截口道：“師父絕不是騙子，不管你是哪一個師父，在我心中的位置都一樣！”
狼人的目光比語聲更堅定。
獨孤敗笑得有些淒涼：“我替楚山孤做了那麼多喪盡天良的事情，你們爲何還接受我？是因爲他？”
狼人道：“是因爲你自己！因爲你選擇了成爲我師父，所以你就是我師父！每個人都有過去，可我們卻只能活在當下。過去做了什麼都根本無所謂！”
狼人的這份豁達和大度，正是獨孤敗教給他的。現在又借狼人之口，將自己的信念傳給了自己的影子。
一飲一啄，莫不是因緣前定。
“可是，我想我永遠取代不了他在你們心中的地位。我遠沒有他偉大。”影獨孤敗還是有着自己的心結，就算現在已不是影子，但他一直還是活在獨孤敗的陰影裡。
“你錯了，無論哪一個師父，都是不能取代對方的。他也不能取代你，”狼人的拳頭忽然捏緊，“格格”作響，“他選擇了逃避，你選擇了面對。他實際已是一個懦夫，所以他不如你！”
“呵呵，”影獨孤敗自嘲的一笑，“聽你說話，怎麼反倒像是你是師父，我是徒兒了？”
狼人憨憨地一笑。
“燕夕呢？”影獨孤敗與獨孤敗有着同樣的記憶，他對每個人的關懷也絲毫不假。
“她有她的路，我有我的路，”狼人望向遠方，薄暮冥冥，但眼眸已不灰暗，“我首先是我自己，然後纔有資格去愛或者忘掉！”
“看來你真的是長大了，辰狼！”影獨孤敗
欣慰地笑着。
獨孤敗的那一種意志，代表正義相信光明的意志，或許在他自己身上已看不到，在影子的身上也看不到。
但狼人無疑已經完全繼承了這種意志。
“三日後……”獨孤敗終於開始了正題。
天棄之人將在三日後完全恢復自由。
他現在正在最高位面封天疆域。
要阻止天棄之人君臨六界的步伐，最好的法子就是將大難消弭於成形之時。
——治其微，則用力寡而功多；救其著，則竭力而不能及也。
——爲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
這都是兵法的要義。
所以龍聖一行的出發，就在第三日。
兩人正說着話，獨孤敗忽然面色一變，變得驚異和奇怪。
獨孤敗當然不會隨隨便便就變臉色的。
狼人還沒有來得及反應，獨孤敗就追了出去。
彈指千里，跳躍位面。
某個不知名的位面中，獨孤敗終於停下，並笑道：“再追下去，我就會被甩掉了！”
“你也不差！”面對着他的，正是另一個獨孤敗。
雪白的衣，蒼白的手，漆黑的劍，真正的獨孤敗。
“你應該回來，”影獨孤敗說出自己的真心話，“我隨時可以將身份還給你。”
獨孤敗道：“從我鑄成手中的這一口劍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已一無所有！”
影獨孤敗道：“你是爲了擊敗我才選擇這樣的路，是我有愧於你。”
他們之間，並不需要任何隱瞞，心與心之間，如同手足。
獨孤敗卻幽幽嘆氣道：“我遲早會走上這條路，這與你無關。”
影獨孤敗道：“我們之間，難道必定要有一人活在陰影裡？”
“不要在我面前說‘我們’，這裡只有‘你我’，沒有‘我們’！”獨孤敗的態度很強硬，他似乎真的不再想跟任何人任何事扯上關係，“強者之路是一個人獨行的路，這一點你應該明白。”
“那樣的強者沒有意義。置身在大家之中，又是另外一種不可比擬的強大。”影獨孤敗在這三年來的生活有很多感悟。
“當初我有沒有左右你的選擇？”獨孤敗聲音寒冷。
“沒有！”影獨孤敗回答得迅速。
“我希望你也不要妄想左右我的選擇！”獨孤敗灰色的眼眸裡掠過一點紅芒，令人寒心的血紅。
影獨孤敗還是不甘，說道：“你若是真的已放棄一切，你又何必在暗中守護着乘龍學院？”
“我正是來跟你說清楚的，”獨孤敗道，“要對付天棄之人，我的力量還是不夠，必須要藉助你們的力量。你們的價值，就是一種工具，僅此而已！所以在跟天棄之人決勝之前，我不希望你們出現什麼意外。”
“僅此而已？”影獨孤敗笑了笑，“你何必要欺騙自己？我瞭解你，因爲我就是你！”
“瞭解我？”獨孤敗也笑，笑容如雪，“我自己都快要不瞭解自己了，你還能瞭解我？”
任誰都可以聽得出獨孤敗說的不是假話。
影獨孤敗也感覺到了二人之間的距離。
他們分離已有些年數了，其中的境遇各不相同，所以彼此也朝着不同的方向改變。就像是同胞的兄弟，出生時一模一樣，可日子久了，就有了分別。
孤立自己，這正是獨孤敗想要達到的。
影獨孤敗很認真地一字一頓道：“你這是自取滅亡！”
獨孤敗慘笑：“我要的就是滅亡，我化身爲暗，我要帶着黑暗一起滅亡！我想這會是我們之間的最後一
次談話，好好做你自己，不要將自己故意做得跟以前的我一樣。”
“這三天，你要去哪裡？”
“你們只需要將天棄之人的性命留給我就夠了。”
“在你走之前，至少容我確認一件事情！”
“何事？”
“我要看看我還能瞭解你多少？”影獨孤敗笑得平淡，“將佩劍交換，我想我能讀懂你的劍和你的心。”
“你不懂！我就讓你死心！”
兩個獨孤敗立即交換了配劍。
兩隻劍，都是漆黑的劍，一同拋向了高空，劃過兩條線，動作完全對稱，就像是一面鏡子呈現的物和像。
影獨孤敗一接住苦劍，手忽然一抖，將劍甩出，就像是手裡忽然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樣。
鏗！
苦劍落地。
“好苦……”影獨孤敗手背上青筋凸起，額頭汗涔涔一片，連眼角都在不斷抽搐着。似乎一千片黃蓮的苦水從口而入，流入了心肺之間。
他再次做好了心理準備後，彎腰拾劍。
獨孤敗冷嘲般說道：“你真要了解我？可不要勉強自己。”
影獨孤敗的手穩穩地握住了劍柄，牙齒咬得格格地響，似乎每一條神經都被無數淬毒的銀針在扎一般，每一粒毛孔之上都壓着一座大山一般。然而，最難忍受的，還是心中的苦意，絲絲縷縷，千迴百轉，毫無頭緒，自己所有的負面情緒苦難過去都如潮水涌向了記憶。
劍是苦劍，心比劍苦。
“指掌此劍，永墮苦海輪迴！”獨孤敗的語氣很平淡。
影獨孤敗終究還是持劍站起，面色潮紅，有些喘氣。
僅僅是握這一會兒劍，他嚐到的苦痛卻似乎比自己短暫的一生加起來還要多，天知道獨孤敗時刻劍不離手，是承受着怎樣的萬劫不復？
獨孤敗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說道：“你根本不必爲我擔心，我已沒有任何感覺。”
——麻木，沒有感覺，豈非是最可怕的一種感覺？
苦還能以甜調和，麻木了，卻是永遠難以復原。
影獨孤敗終於發現自己確實已不瞭解自己的正身。不過他還是微笑着問：“你握住我的劍，感覺到了什麼？”
那也是一柄漆黑的劍，長度、寬度、外形大小跟獨孤敗的苦劍完全一致。
獨孤敗苦笑：“我說了，我已不能感覺。”
——他已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困境。不只是心已麻木，獨孤敗感覺自己的四肢身體也漸漸變得麻木，反應幾乎也是越來越麻木。
這樣下去情況肯定不妙。
物極必反。
現在的他，已經站在了快劍前所未有的高度。再往後，他只能一步步跌落高峰。
所有的強者都有着這樣的悲哀。
一日不如一日。
所以，獨孤敗更加急切地想要擊敗天棄之人，並且在最輝煌的時刻，結束自己的生命。
不過這一切他都不打算告訴任何人。
影獨孤敗的聲音似乎顯得很遙遠，卻很是溫馨：“這一口劍，說來好笑，只不過是紅泥小火爐中燒出來的，它的原型是我和雙兒烤羊肉的一根木叉。羊肉很是可口，如果有機會我倒想請你吃。”
“沒有機會了！”
獨孤敗將劍拋回，影獨孤敗也將苦劍奉還。
“沒有機會的話，你的那一份，我替你吃，可以麼？”影獨孤敗知道已是分別的時刻了，但他故意不朝獨孤敗看去，語氣也甚是平淡。
“隨你便！”
那樣孤獨的身影，白得刺目，卻詭異地與黑暗如此契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