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富貴險中求,爲着天下獨一無二的位子,三房夫婦早迷了眼,只留下滿腔熱切。
童晏華回府時,爲五郡王帶去一個好消息。樑王或許還活着,正在回京的路上。
崇仁聽了,登時支起上半身,扯得背上的棒傷又氤出鮮紅的血漬來。
“慢慢說,三叔的原話是怎麼說的?童俊可有書信送回來?”
童晏華一驚,斜簽着坐在牀榻邊,張開手環住他的肩膀。她心急地看着五郡王背上暈出的血跡,手忙腳亂地張望。剛纔她進屋的時候,伶俐姐妹還在牀頭小意溫柔地服侍,被她藉口說正事,趕出房外去。崇仁也關心三房的動向,當時順着她的心意,二話不說打發人出去。
“這可怎麼好?快叫太醫來!”童晏華提高嗓音,回頭往窗外喊人。她不敢揭開衣服查看,一雙手不知放哪裡好。
崇仁才敷過藥,那膏藥塗在開裂的傷口上,涼涼的潤潤的,很快緩解疼痛。剛纔一激動,動作大一些,但並不很覺得疼。他一手支肘撐起上半身,一手拉住慌亂的童晏華。
“不用太醫。先說正事要緊!”他語調急切,鄭重又嚴肅的神色掩去話裡的不耐煩。
蘇道寧最先跑進來,又極有眼力見地遵照五郡王的意思,一擡手把跟進來的姬妾僕從攔在次間。他利索地轉身,張開臂膀攔下來不及收住腳步的衆人,一字未說,只搖着頭催促一衆掉轉頭往回走。
伶俐姐妹還想抗議一番,被蘇道寧眼裡鋒利的寒光一怔,失魂落魄地走出去。兩人走到廊下,互相攙着手,發現彼此細微的戰慄。剛纔蘇道寧的目光像是劊子手高舉的屠刀上閃過的寒光,透着一絲不祥的血色。
俐兒雖是妹妹,卻更膽大一些,這會兒也後怕不已。她攥緊姐姐伶兒的手,用力剋制心中的恐懼,心思飛快轉動。說蘇道寧是五郡王分身一般的存在,亦不爲過。俐兒偷偷瞥一眼門神一樣堵在門上的蘇道寧,脊背上爬起一陣寒慄。
伶兒捉着妹妹的手,小聲咕噥。“一定又是王妃。不讓咱們進去,誰來伺候五爺……”
俐兒扯了扯她,示意姐姐勿要失言。姐姐伶兒心性單純,因而當時五郡王要賜她們名分時,她勸說姐姐主動求五爺,將她繼續留在正院書房裡。童王妃不是好相與的人物,曹側妃更不是省油的燈。當時,她就害怕姐妹倆一同住進後苑,被童王妃一手遮天。只要童王妃略使手段,不拘拿她要挾姐姐,還是用姐姐轄制自己,都是極容易的。
而那曹側妃更是個瘋子!她自己不得寵,又沒本事與童王妃抗衡,便挖空心思爲她和姐姐鋪路。莫看曹側妃引薦她們姐妹倆時,端的親如手足,其實只爲了不讓童王妃好過。而她們想要過更好的日子,自然一拍即合。說穿了,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她從一開始就不相信曹側妃的用心。只怕但凡童王妃出手陷害她們姐妹,曹側妃立刻就甘做童王妃的鷹犬,再等事態不可收拾時,反過頭再五郡王告發童王妃。屆時,她們姐妹自是沒用了,而曹側妃卻能扳了童王妃,何樂不爲?
俐兒心思遊走,視線不由落在門廊另一邊。曹韻嬋此刻憑欄而坐,面如芙蓉,眼含秋水。她儀態閒適貞靜,不見絲毫憂心,可知是個心冷的人。俐兒忽然悚然一驚,目光左右飛快遊移,看過曹側妃,又看一眼蘇道寧。一瞬間,她竟在曹韻嬋和蘇道寧的眼裡看到相似的瘋狂。
她小心翼翼地掩飾自己的視線,再一次確認那種讓人心神戰慄的凌厲精光。
蘇道寧瘋了。寧王被逐出聿德殿,樑王江州遇刺,靖王入住東宮,恭王被廢郡王。在大王對恭王一再的打壓下,他看着五爺從野心勃勃,到不計一切的瘋狂。五爺瘋了,被大王逼瘋了。他知道,五爺從來不是仁善之輩,他心機城府,他汲汲營營,他不甘臣服。可王子生來就有這樣的權利,不是嘛?!大王奪走過先隆安王的王位,小周妃爲寧王謀劃奪回原該屬於他的的王位。樑王與寧王所爭,靖王蟄伏所爲,皆是那個位子。五爺沒有能夠依恃的外家,沒有武將兵權的擁護,沒有文臣清流的支持。五爺只能另闢蹊徑,猶如火中取栗,這本是及其危險的事。
事到如今,蘇道寧心知五爺坐擁天下的心願可謂渺茫。他料想,自己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不若跟着五爺瘋狂一場,成王敗寇美名污名,轟轟烈烈地幹一場,不枉人世間走一遭。
童俊並未寄回書信,而出讓他的心腹帶回口信來。畢竟童三爺之前正是因爲幾封書信,被人捉了把柄。他不肯輕易留下筆墨,爲人脅制。
所幸童律銘爲了充分顯示自家對五郡王的忠誠,用了十二分的心,說得分毫不差。素日在朝爲官,也不曾這般精益求精。
童晏華雖然擔心崇仁的傷勢,也不敢耽誤他的正事。一邊仔細回想,一邊字句不差地轉述給崇仁。確實是童俊給三爺夫婦傳回消息來,他們起初只是悄悄尾隨朝陽公主的隊伍。童俊心眼多,膽子也大。他預備將人手分作兩撥,一撥人繼續暗中尾隨以備不時之需,一撥人由他親自帶隊,星夜趕超朝陽公主的隊伍,再掉頭假作途中巧遇,光明正大地走進公主的衛隊,也好打探真實情況。
童俊遞消息回來,就是要委託父親向崇仁請示。他連日觀察,朝陽公主行軍有條不紊,半分瞧不出着急回京的意向。更重要的是,他發現公主正沿途招攬醫士,採買藥材,料定必是爲樑王醫治所用,只是摸不清樑王的傷勢如何。但觀朝陽公主的行事,料想樑王並無大礙,否則她那烈火般的性子必要鬧得天翻地覆一般。
崇仁聽罷,心中所想與童俊不差。聽說童俊想混進朝陽的衛隊,他滿意地點點頭。總算身邊尚有可用之人。他眼中似有灼灼光華,看向童晏華時又蘊着無限柔情。
童晏華暈陶陶的,聽着他繼續輕聲細語,隨着他的話,不由自主地點頭附和。
“不必麻煩,讓童俊光明正大地拜見長姐。” 不論樑王生死虛實,他們的好姐姐絕不會坐視不管,輕易讓老三撿了便宜去。“只管讓童俊把京城的消息一五一十地遞過去,長姐知道該怎麼做。”
童晏華無不順從。爲着子嗣的事,恭王與她僵持已久。她都記不得上一回恭王對她和顏悅色是什麼時候。好在她背後的童國公府還有用,恭王不至於捨棄她。她不肯於人前露出頹勢,可這些時日的冷遇,又有誰能體會她的委屈。眼下,恭王對她的態度緩和下來,她急於抓住這個機會,豈有不盡心盡力的道理。
崇仁的指示快馬加鞭傳達至荼寧鎮,童俊已經做了相應準備。他二話不說,只帶了三個侍衛筆直衝向朝陽的隊伍。不可謂不膽大。經層層通報,童俊四人繳了佩劍軟甲,眼見守衛肅穆森嚴,心道果然有蹊蹺。
朝陽在臨時搭起的帳篷裡召見童俊,樑王正坐在帳中,並未迴避。
童俊假作一驚,繼而露出狂喜之色。他抱拳而拜,目光上下左右端詳樑王。見他面色如常,全無重傷瀕死的慘狀。童俊心中更爲踏實,接下來只看他的表演。
於是,待童俊滿眶熱淚,將京中的近況彙報。大王如何武斷,全無父子恩情;靖王如何狡詐,藉機意圖竊國;而恭王在他口中成了唯一尚存良知的落難英雄。童俊扼腕控訴靖王的狼子野心,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人不以善言爲賢,枉我還以爲他謙謙風度,來日是爲一代賢王。如今才知他也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小人。可恨我們王爺人微言輕,大王被靖王蠱惑偏聽偏信。五爺爲兄長勸說不成,反倒被靖王離間構陷,如今不得面見天顏,還無辜受那杖刑,又被褫奪親王爵位,至今還困在府中休養。”
童俊越說越是真情流露,兀自抹了一把淚。“五爺擔心靖王趁大王病弱圖謀不軌,這纔派我們出來求援。只要樑王早日回京,必能一舉擊破靖王的陰謀,讓一切重回正統。”
樑王沉默不言,右手掌心下意識地按在左肩。那處傷已經不很疼痛,可江水沖刷傷口的刺骨冷意還殘留在皮膚下。他知道,童俊說的不是全部事實。
朝陽按劍而起,英眉豎立,怒色盡顯。她不許任何人沾染弟弟的王位。即便那人是父王,也不能讓她心悅誠服。
童俊一番唱作,須臾不聞樑王有所表示,不禁蹙眉,心中燒起火來。
“立儲的詔書不日就要下達二十三州府都城,五弟難道想讓孤忤逆王命?”
此時,聖旨已下,只是尚未傳遍舉國。京城裡,樑王府、公主府皆有消息傳來,只比童俊更早更全面。童俊所言不虛,卻難逃以偏概全的嫌疑。從他閉口不提立儲聖旨,其用心之陰險卑鄙可見一斑。
前兩日收到消息,朝陽立時便要揮師勤王,被樑王呵止住,這兩日還十分不滿。童俊的話無疑是火燒澆油,正戳痛朝陽的心病。
樑王也恨,比起恨意,更多的卻是失望和灰心。若說離開京城時,他尚自負一切盡在掌握。第一次遇刺後,父王的猜忌和責問,卻叫他心寒。父與子,君與臣,怎麼就走到今天的境地。他不願做謀朝篡位的逆臣,可長姐和身邊人不允許他放棄。他們爲之籌謀抗爭多年,勝利的成果就在前方觸手可及,突然間一切如水中泡沫,似海市蜃樓,一瞬間消散在空氣中。
“那是大王誤以爲王爺遇難,退而求其次,不得已而爲之。王爺難道眼看着小人竊取國祚,猖狂得意嗎!?”童俊也不允許樑王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