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歡的心尖一顫,乏力地靠在榻邊。她垂下頭在李王后看不見的地方撇嘴,心中只願時間回溯,退回到李王后進宮的那天,她想回去狠狠罵醒當時自作聰明的自己。如果時光重來,她一定做個安分守己的宮女,再不爲心中的一點貪念去耍小聰明。
柳歡有時候覺得,李王后像一面鏡子,映射出另一個自己。李王后不過是幸運地生在官宦之家,有幸被賜婚給潛龍時的大王。她們同樣渴望地位,渴望富貴,用笨拙的小伎倆汲汲營營。李王后不過比自己擁有更多權柄,但也因爲這點權柄,讓她的貪念更難以遏制。
柳歡傷了腿暫時不能動,林嬤嬤很快張羅起來。她叫來門外的宮女,視線掃過一動不動的柳歡,老臉上露出不耐煩。
“這丫頭崴了腳,不如讓她先回屋養着。”林嬤嬤還是不贊同柳歡的主張,儘管李王后事後阻止自己去請太醫,她還是把原因歸咎於柳歡的多事。林嬤嬤只聽李王后的,但在聽從李王后,和照顧李王后之間,她首先考慮的是王后的鳳體康健。
何況,柳歡敢動手拉扯,讓林嬤嬤覺得威嚴受到挑釁。她故意磨蹭着不去庫房取藥,就是有心想給柳歡點顏色,別以爲替王后打聽過幾回消息,就妄圖撼動自己的王后身邊的地位。
“腿上還疼不疼?能走路嗎?”李王后和藹地垂問,彷彿悲憫的菩薩一般。“叫兩個人攙着你,養好傷再來當差。”
江雪輕步走近柳歡,讓她搭着自己的肩膀立起來。柳歡傷在腿上,看不見裙子下的傷口,但江雪見她歪在腳榻上,便猜到傷得不輕。
“謝娘娘體恤。”柳歡垂着頭謝恩,嗓音無力。
她一手繞着江雪的脖子,用沒受傷的那隻腳奮力一蹬。這一下用力太猛,兩個人都踉蹌起來,好懸才站住腳。柳歡還是牽動了傷處,疼得嘶嘶吸氣。
江雪聽着聲都覺得疼,連忙抓緊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她垂下視線,看了眼柳歡不敢着地的那條腿,又瞥見一旁倒下的香幾。
方纔她們在門外聽見好大一聲響動伴隨着女子的痛呼,但李王后事先有過吩咐,無召不得入內。她和小姐妹對看一眼,雖然屏息留神屋內的動靜,但沒敢推門探看。
江雪想起當初她們一起被分到東側殿服侍還是靖王妃的李王后,柳歡總是偷偷摸摸地溜出去。之後沒多久,柳歡就在李王后屋內佔據一席之地。
他們都是內務府裡沒有根基的小宮女,頭一回在貴人跟前露臉。小姐妹裡不乏有人說酸話,譏諷柳歡會鑽營,這麼快學會巴結主子。
江雪那會兒還勸過架,也勸柳歡別太心急。可柳歡那時正春風得意,以爲自己也眼紅她的前途,只當耳旁風聽過便忘。
江雪不曉得李王后爲人如何,但太子入住東宮後,遲遲沒有請立太子妃的聲音。雖說當時朝局震盪,內外憂患起伏不定,可太子難道忙得連提一句的功夫也沒有嗎?依她看,其實就是太子不肯。只是柳歡着急奔前程,自己一頭栽進去,旁人說再多也無用。
柳歡正勾着江雪,兩人幾乎湊着頭。她很快留心到江雪含蓄的憐憫。她覺得不是滋味,可也拉不下臉來在與江雪她們和好。她又想起林嬤嬤狠厲的眼神,心中愈發不痛快。李王后身邊最得用的盡是那種蠢笨的老貨,難怪制不住姝元夫人。
柳歡一跳一挪,十分狼狽地出了門。她不指望林嬤嬤給自己送藥,若不是知道林嬤嬤沒有門路,她都擔心林嬤嬤在給她的藥裡投毒。
柳歡灰心地想,索性藉着養傷,她也好從李王后的房裡退出來。她有個不好的預感,一旦李王后送出那份箋表,蒹葭殿的日子只會更慘淡。
她的嘴脣顫動,好幾次掃過身邊那的江雪,眼中除了不安,彷彿還有愧疚。
左右沒有旁人,江雪不再垂手低目。她吃力地撐起柳歡,體諒她受傷的腿,一步步慢慢在宮廊下往回挪步。她彷彿沒有看見柳歡的糾結,對今天屋內發生過的事一點也不好奇。
柳歡想,江雪可真沉得住氣。要是自己當初有江雪一半的耐心,再用心打聽打聽潛邸舊事,如今也不會騎虎難下。
李岑安憤懣之下揮筆一氣呵成,不等轉日就把新出爐的中宮箋表遞進宣明殿。
只是闔上盛放奏表的長匣盒蓋時,李岑安舉目四望,惱火地發現身邊竟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呈上。李岑安暗咬銀牙,勢要儘快打破困局。
新君登基之初,正月年節未散,中宮娘娘頭戴鳳冠全幅宮裝跪在宣明殿外,立刻引來無數側目。可開場有多震撼,結尾就有多倉皇。以致於之後的許多年裡,人們談論起時都感慨李王后不明智的舉措。
王后頭一回行使中宮箋表,甚至未見天顏,就被喝令回宮自省。此後,貫穿開景一朝,中宮箋表一直被收於宣明殿不得開啓。
李岑安想得太簡單。她看到崇儀揮起孝道大旗,堵住朝臣對孟窅的議論,便以爲自己也能利用孝道做文章。她想,如若崇儀心中對童真人亦有孺慕之思,自己的提議恰好排解他心中所憂;即便崇儀對童真人果真絕情,自己一樣能用孝義逼得崇儀就範。待童真人回宮後知曉她的所作所爲,總該感念她的功勞,維護自己身爲中宮的體面。
李岑安高捧奏表,懇請大王迎聖母王太后回宮以正綱常,以敘天倫。
殿門緩緩開啓,李岑安聞聲擡頭注視。 ωωω ▲ttκΛ n ▲¢O
來者是張懂,眼中冷漠。他徐步走到李王后的面前,代表大王接過奏表。捧着奏表的張懂下頜微揚背脊挺直,半垂的眼皮掩着深邃的黑眸。
李岑安蹙起眉頭,正待起身時,張懂擡手向天一拱,口稱奉旨問話,請王后跪回去。
李岑安臉上一僵,纔剛擡起的膝蓋又無奈地落下,青磚上的寒氣滲着骨縫鑽進去,可張懂的話好似數九寒天的凜風削骨,叫她霎時面無血色。
“大王問王后,不尊皇考先王諭旨何罪?大王又問,王后以爲郴州青泰寺其人何罪?”
丹墀上一陣疾風呼嘯而過,捲起李王后的裙角,吹得張懂的官袍獵獵作響。李岑安冷得一激靈,嘴皮子哆嗦了一下,彷彿被人掐住脖子般,喉嚨間溢出兩聲咕咕細響。
李岑安早預料到崇儀會拿先王的決定做藉口,這一招他用得爐火純青。李岑安也有對策,因此在奏表中尊奉童真人爲聖母王太后。兩宮太后並立多有前例,奉孟太后爲母后王太后儼然高出聖母王太后一截,即便孟家也不敢露出不滿。
可張懂問罪她的兄長,狠狠打亂了她的節奏。李岑安恍然記起自己還有一個皈依佛門的兄長。並非因爲往事隨着時間的沖刷逐漸淡去,只是因爲李家幾次三番拖自己的後腿,讓她下意識地略過孃家的人事物。
當年朝陽長公主抗旨拒婚,她的哥哥不堪朝陽的羞辱,羞憤之下落髮出家。青泰寺正是哥哥如今的託身之地。同是爲了修行骨肉分離,若大王不奉養童真人是罪過,他的哥哥拋下老父自然也是不孝大罪。
張懂料定李王后無言以對,轉述了大王的申飭後,才躬身向李王后問安。他彎着腰,卻不顯得卑微軟弱。
李岑安聽見張懂沒有起伏的嗓音,像冰凍的池水散着寒氣。
“大王還有一句話,只爲維護王后一絲顏面,囑咐奴才私下轉述。”張懂放低嗓音,只讓李王后一人聽見。“王后可還記得早年受先王賜婚,破格點爲王妃,後承教於故太后,又多蒙太后庇護。您身受長者恩惠,不想先王與太后屍骨未寒,王后就急着迎奉他人。如是乖張,王后是不滿先王的聖意,是不服故太后的教誨嗎?”
一字一句如冰珠,敲打在李岑安的脊樑骨上。李岑安聽着欲加之罪,內心除了慌亂,更覺怒火叢生。
可張懂不給她措辭狡辯,或詆譭新君的機會,忽而陰冷哼笑。
“王后如今住在太后的蒹葭殿,心裡卻算計着太后的親人,王后可會感到心中不安?”
李岑安身形一晃,跌坐在地上。“起義”再次無疾而終,更被扣上一頂不孝不敬的帽子,李岑安心中既怕又恨。
被人架起來押回蒹葭殿的一路上,她不懂自己怎麼就輕易地一敗塗地。她甚至不自覺地笑出聲來,那聲笑更像是老朽的軲轆被扯動時發出的哀鳴,道不盡多少苦澀與心酸。
林嬤嬤被嚇得魂不附體,抱住被推進宮門的李王后,嚎哭不已。
李岑安抓住林嬤嬤,眼底滿是詭異地亮光。她不解地追問着爲什麼。
“他爲什麼不讓我死?他這般厭惡我、作踐我,乾脆給我一個痛快……給她騰地方……爲什麼……”在衆目睽睽下被奴才押着走過長長的宮廊,比大王收回中宮箋表更讓李岑安難堪。那種羞恥讓她萌生一死了之的念頭。
林嬤嬤用力抱住她,彷彿一個錯眼李王后就會消失一般。
張懂站在一門之外,冷眼看着涕淚滿面的主僕。
“大王有旨,王后受癔症之苦,神志失常,以致口出妄言。即日起閉宮自省,着太醫每旬一診,蒹葭殿一應供養照例。”
這道諭旨將李岑安的過失歸咎於癔症,但同時毫不留情地坐實中宮不敬不孝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