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七、饞蟲與蟬鳴

林嬤嬤一手挽着袖口,一手執起琺琅蓮花頭鎏金長柄匙舀起一顆又嫩又透亮的鴿蛋加進李王妃的小碗裡。李王妃如今有了別樣的盼頭,眼界與心境也與從前大不相同。

“這又是西苑想出來的吧。”李岑安撥弄着碗裡的鴿子蛋,彎脣一抿笑。這不是內府膳單上的菜品,沒有燕菜,沒有油水,清湯寡水的賣相,只有不講規矩的孟窅愛琢磨這些不上臺面的小炒。“怎麼,孟妹妹又害口了?”

林嬤嬤暗道一聲晦氣。好好的一道菜,她瞧着挺爽口的,才夾一筷子。誰知反倒叫娘娘想起西苑的小妖精。老天沒眼,又叫那小妖精懷上了。大王龍心大悅,見天的賞賜流水般的送進西苑去。淑妃慣會做表面功夫,假模假樣地誇獎小姐賢惠。好處都叫她的親侄女佔盡了,給兩句不關痛癢好話,說到底還不是爲了她自己個兒的賢名。

“不相干的!”林嬤嬤一口否定,恨不能立時把這道菜撤下去,接下來果然都刻意避開。“那邊的膳食都是走正院的膳房,熊平想巴結還湊不上呢!”

她覺得,這是靖王不放心王妃,防着王妃在膳食上動手腳。偏是底下人趨炎附勢,事事學着西苑的做派。林嬤嬤還爲春蓃生氣。靖王撇下正經元配嫡妻的小姐,單獨帶着狐媚子和她幾個孩子出城遊玩。小姐好心安排尹氏和盧氏隨行服侍,還被靖王嫌棄多事。

膳房的想法也無可厚非。榮王妃點的菜能上靖王的飯桌,他們必然要用心學着。萬一靖王哪天進了後院,突然想吃哪一道呢?屆時,總不能叫他們把機會拱手讓給湯正孝不是?

“孟妹妹金貴着呢。有王爺給她撐腰,自然不屑奴才的巴結。”李岑安細細咀嚼。鴿子蛋口感軟嫩,浸着筍的鮮味,確實可口。

“只盼着她這一胎順順當當,別上下折騰,攪得闔府不得安生。”林嬤嬤掩不住酸氣,陰陽怪氣地撇撇嘴。她還記着孟氏懷二公子的時候不安穩,幾回見紅。靖王疑心重,讓高斌明裡暗地敲打當差的人,還悄不作聲地發賣過兩撥人。當時裡頭就有東苑的人脈,秦鏡的眼線也折了進去。這些人不過是稍稍打探西苑的消息,什麼手腳也沒動,一夜之間就高斌清理得一乾二淨。小姐爲此提心吊膽過好一陣子,生生拖垮了身體。

比起孟窅的身孕,更讓李岑安憂心的是,白月城已經透出消息來,大王要奪情復起孟家。孟家返回朝堂,孟窅自然更有底氣。聯想起拖後腿的孃家,李岑安纔是嘔血。可秦鏡爲她分析局勢,點出孟家對靖王大業的重要性。爲了來日,眼下只有容忍孟窅一時的得意罷了。

湯正孝給西苑準備的午膳也有一道鴿子蛋煨雷筍,大菜是蓮房魚包和櫻桃炙肉,素炒用的最嫩的菱藕,配上真君粥、河祗粥、大耐糕和五香糕。

靖王和郡主、大公子吃的薔薇蒸飯,顆粒飽滿的米粒泛着淡淡的粉色。這也是榮王妃新近想出來的吃法,香噴噴的薔薇色米飯是郡主近來最愛。

兩道粥是爲榮王妃和二公子準備的。榮王妃已經換上齊胸襦裙,寬鬆的裙幅下小主子一天天長大。徐姑姑每日午後用特製的精油爲榮王妃按摩腹部,好叫肌膚晶瑩柔嫩,不生紋理。椒蘭苑的人自覺地改了口,稱呼平安爲二公子,盼着榮王妃再添一子。放眼整個宗室,還沒有哪家主母膝下能立住三位哥兒。大王都誇榮王妃福祉深厚!

臻兒舀起滿滿一勺飯,空口慢慢咀嚼。米飯的甜味、薔薇的花香在口腔裡交錯,吃着飯也齒頰生香。她最近迷上了香噴噴的米飯,每餐都點名要吃這個。孟窅還說想給她換梔子花、玫瑰花,可小姑娘偏偏鍾愛薔薇的香氣。

孟窅吃着河祗粥,煮得軟糯的魚乾入口鮮香。她這一回不怎麼害口,還偏愛吃魚蝦一類。

崇儀見她慢悠悠的用飯,只覺歲月靜好。他舀一勺櫻桃肉給她,親眼看她張開小口銜了,兩瓣脣微微抿着,比菜餚更光鮮可口。

臻兒指着切得均勻平整的的雷筍塊,一口飯一口筍,吃得又快又香。

阿滿握着筷子,穩穩地夾起鴿子蛋。他最是執着,因爲上回被李王妃指責沒規矩,他揹着母親反覆練習,如今鴿子蛋、肉圓都信手拈來,便是花生米粒也能輕易夾起來。

孟窅摸摸他的頭,叫宜雨剝開蓮蓬,挖出鱖魚肉滑給他和平安吃。冬吃蘿蔔夏吃薑,魚肉裡和着薑末,微微帶着一點辣,壓住魚肉的腥,又叫人口齒生津。

平安還用不好筷子,反手抄着勺子舀面前的真君粥喝。他喜歡把菜疊在主食上,飯菜一起送進嘴裡。阿滿正好和他相反,飯是飯,菜歸菜,嘴裡一口不吃完,絕不沾第二樣。

阿滿把魚肉嚥下去,瞥見弟弟不合規矩的手勢,板着臉握住弟弟的手。

平安乖巧地任由哥哥擺佈,末了咧嘴對哥哥一笑。小門牙上還沾着杏仁碎粒。

阿滿的眼角一跳,嚴肅地指揮晴雨給弟弟擦擦嘴。弟弟真是太不省心了,吃相也不好看。等到冬天,母親生下小妹妹,小妹妹肯定會嫌棄平安的。他要好好教育弟弟,做哥哥的不能被小妹妹瞧不起,否則將來怎麼保護妹妹呢?

“吃過飯,讓徐圖帶着人把園子裡的知了清理了。羅星洲西邊也去走走看。”天氣一點點熱起來,早上偶然聽見幾聲蟬鳴,崇儀留了個心。玉雪和孩子們都要歇晌,往年也是這個時候開始清理庭院裡的夏蟬。

夏日天熱,他們一家人在花廳用飯,只留了四個丫鬟佈菜端水。其餘的都在外面廊下等候差遣。琉璃窗格打開着,徐圖就站在窗下,清楚地聽見靖王的吩咐。周良康捕捉到他一個口型,退下去往庫房跑。他拉上兄弟兵分兩路,還要往膳房借東西。

“我要去,我也去!”臻兒耳朵一動,眼裡亮晶晶的坐直起來。她知道怎麼清理知了,用竹竿沾上糯米粑粑或者麥芽糖,在綠蔭裡找出躲迷藏的知了。“粘知了好玩兒!”

“知了是什麼?”平安好奇地問,看見姐姐興奮起來,他也不甘落後。“我也去呀!”

“都去。好好把飯吃完,都讓你們去。”孟窅笑着答應,正好逛一圈消食。“不過,不許靠近水邊。”

“阿孃放心,我看着姐姐和平安。”阿滿挺起胸膛擔保。馬上要多一個小妹妹,阿滿越來越有做哥哥的自覺。等獲得崇儀讚許的點頭,阿滿滿臉的神采就更明亮了。

孟窅也對長子很放心。他從小就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有時候懂事得叫她心生憐惜。“阿滿真厲害。”

“我也厲害!”臻兒搶着說話。“我抓一隻大大的知了送給阿孃。”

“你自個兒留着玩,我可不要。”孟窅哭笑不得。她不喜歡蟲子,小時候容哥兒也帶着她們捉知了。她都會躲得遠遠的,生怕蟲子飛過來。

崇儀卻喜歡女兒的活潑,立刻誇她孝順。孩子就該淘氣些,瞧着機靈討喜。瞧着孟窅似要張口,他先開口:“讓他們去玩,我陪你在園子裡走走。”

因爲要粘蟬,臻兒和平安埋頭加速起來。阿滿不緊不慢地維持原有速度,被心急的姐姐塞了兩口櫻桃肉。

說是粘蟬,三個孩子還是貪玩的成分居多。臻兒豎起一雙耳朵一路打頭,哪裡蟲鳴最響亮,她就帶着隊伍往哪裡衝。

阿滿怕她跑太快摔跤,緊緊追在後面。園子裡並不都是平整的石板路,還有許多小石子鋪成的曲徑,萬一跌一跤,肯定要破皮的。他還不忘指揮徐圖把弟弟抱起來。

平安正擔心追不上哥哥姐姐的步伐,聞言立時張開手往徐圖身上掛。小嘴裡還催着:“快!快!姐姐在那裡!”

崇儀扶着孟窅的腰,就在椒蘭苑的園子裡轉圈。小風穿過假山送來涼爽,他放慢腳步配合。

“不知道肚子裡這個是個什麼性子。”臻兒跳脫,阿滿穩重,平安乖巧,肚子裡這個如今看來也十分乖巧,不曾讓玉雪吃苦。

“都是好孩子。”孟窅低頭扶着不太明顯的小腹。因爲這一回十分順當,桓康王想借口養胎,接孩子們進宮常住的事也被崇儀婉言推拒了。

桓康王不大樂意,可老三說得也有道理。倘或搶了孫子們進來陪自己,反叫孟氏因爲掛心子女而不能好好養胎,這纔是本末倒置。可每旬五天進宮的規矩不許破,理由也是現成的。兒子忙着照顧媳婦,那就把孫子送進來盡孝,算是彌補。

李岑安每每爲孩子們背上一車行禮,歡歡喜喜地送出王府大門。這會兒,她倒不是爲着在桓康王跟前表現。一則,讓府裡府外的人都看到她主母的賢惠;二來,只有孩子們哄得桓康王高興,靖王的籌謀才更有勝算。沒瞧見陽平翁主帶着琪哥兒進宮,也只得了大王一頓賜膳,事後壓根沒有再提起接琪哥兒進宮。

桓康王反而囑咐說:“直道遲遲不歸,丁氏也不大好,再把琪哥兒接進來,王府裡愈發沒個主心骨。”

琪哥兒才比靖王的長子大不出多少,說他是王府的主心骨,爲免牽強。可胡瑤不管旁人的心思,心中滿是感恩。樑王音信全無,丁王妃病倒了,端寧貼身在側嘗藥侍疾,周麗華趁着王妃不察,偷偷逃出王妃,追着朝陽公主的蹤跡去尋樑王了。大王說的不錯,琪哥兒是主心骨,是胡瑤的主心骨。只要兒子平安在她身邊,她其實都無所謂了……

胡瑤與外祖母坦誠過後,陽平翁主也熄了爲樑王籌謀的心思。望城的局勢,她看得清楚。樑王即便回來,也無法撼動羽翼日漸豐滿的靖王了。

成竹在胸的靖王摟着嬌妻,眉目清朗,柔情滿面。“只是又辛苦玉雪。”

孟窅扇了扇眼睫,回頭見晴雨等人都遠遠地墜在後面,彎着小嘴往他身上靠。“你多陪陪我,就不辛苦。”

“怎麼個多法?”崇儀失笑,低頭佯作無奈地嘆氣。只要不上朝不進宮,他幾乎與玉雪形影不離。知道她孕中辛苦,這幾日便把公務也搬回來。反倒是玉雪,這一回堅持不肯搬去安和堂住。

孟窅的想法也簡單,產房還是設在圭章閣。等她月份深了後,就把孩子們託付給姑母。到時候她再搬去安和堂,有明禮陪着,她也安心。可如今,他們已經有了三個孩子,臻兒又一點點大了,不好和弟弟們一個屋裡住着,如此安和堂裡難免安排不開。可這些都不妨礙她粘人。

“一炷香、一盞茶,反正多一息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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