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從殿內退出來,推開排房的門。她扭扭僵硬的脖子,瞥見歪在通鋪上的柳歡,佯作出驚訝神色,捏着嗓子開口。
“太子儀駕都進了聿德門,你怎麼還在屋裡?”
柳歡聽着刺耳,嘁一聲毫不相讓地嗆聲。“這會兒不是我當差。姐姐是勤快人,只管自己獻殷勤去,娘娘少不得賞賜你。”
反正她正準備退一步抽身,江雪她們誰想去就去,各自憑本事。
“論勤快,咱們誰比得過柳歡姑娘。”江雪與一同進屋的小姐妹擠擠眼睛,不屑地嗤笑。一個屋子裡住着,柳歡總往李王妃跟前湊,誰還不懂她的心思。“我們天生蠢笨,只想本分當差,安安穩穩地等着出宮,好與家人團聚。”
江雪說着,不由將心比心,放緩了語氣勸誡。宮中當差聽着光鮮,其實都是服侍人的奴婢。她們進宮時先王的年歲大了,後宮裡娘娘少是非就少。孟淑妃協理六宮明察公正,內務府都省不少事。那些年長的姑姑們遙想起先王早期,敬貞王妃和小周妃相惡,宮裡哪天不是雞飛狗跳的。不說遠的,這聿德殿沒換主人前,還打死過好些個宮人。再說徽羽衛這兩天拉走的那些人,哪個不是想得多能來事,如今進了暴室生死不知。有時候,人太聰明也容易招禍。
柳歡眼皮一翻,抽出身下的枕頭用力拍打。她們不過是嫉妒自己得李王妃器重,比不過自己,就只能說酸話。
跟着江雪的宮女性子心直口快,最看不慣柳歡的小聰明。這會兒見柳歡不知好歹,她立刻爲江雪不平起來。“姐姐一片好心,可別人未必聽得進。有些人眼皮子淺,聞着點肉香,不管有沒有影兒撒腿上趕着往前湊。你要是不小心擋着道兒,沒準還要被咬一口呢!”
柳歡橫眉冷眼用力瞪她一眼,才懶得和她扯嘴皮。這人就是個爆仗,除了江雪,早就把人得罪個乾淨,還不自知呢。她以爲江雪與她交好,是真的出於善心嚒?!還不是用她做陪襯,託顯自己的好性情。她們看不慣自己,自己也看不慣她們虛情假意。
江雪也覺得話不好聽,這是把柳歡比作狗在罵。她扯扯小姐妹,不贊同地搖搖頭。
那姑娘最信服江雪,見柳歡不開口,以爲她心虛,心裡頗是得意。她親熱地挽着江雪的臂腕,兩人坐到桌邊自顧着倒茶吃。
柳歡拍鬆了枕頭,又一頭倒下去,全當兩人是空氣。她摸着縫在枕頭裡的錢袋,繼續想心事。她鼓起腮幫子慪了一會兒氣,訕訕地闔上眼,心中黯然。當初要是被調去西配殿多好。榮王妃也是王妃,說不定不久後就是王后。而且西面不止有王妃,還有郡主和兩位公子,太子的子嗣都在那裡。即便不能引得榮王妃的賞識,她還能想辦法籠絡郡主,或者小公子,那可是白月城的小主人。
西配殿裡,白月城的小主人們圍着分別多日的父親,你一句我一句爭先恐後。
嗓門最大的是臻兒。崇儀最疼她,見她飛撲上來,立刻就把人高高抱起來。
平安跑不過姐姐,忽然掉頭往回跑。
孟窅便被小兒子吸引過去,連崇儀都好奇他反常的舉動。
平安在衆人的注目下,往孟窅坐着的榻邊跑。
阿滿抿起嘴,覺得弟弟大概是因爲跑不過姐姐,要和阿孃哭鼻子。他覺得有點丟人,要是平安哭起來,他要好好和他講道理。男子漢不能這麼小氣……
高斌一看見兩位公子就滿目柔情,尤其是璋公子。毫不誇張地說,璋公子如果想要月亮,他就忙着架梯子。璋公子如果想上房揭瓦,他還是忙着架梯子……
高斌一臉縱容,眼神掃過屋裡多餘的宮人,在太子身後快速擺手。太子來榮王妃屋裡,是爲着一家子天倫之樂,好容易鬆快鬆快,不用這些人在跟前礙眼。
屋裡頭,平安翹起一條小短腿奮力往紫檀木羅漢塌上爬。徐圖看一眼正在趕人的師傅高斌,爲了顯示自己不是多餘的人,緊忙蹲下去託一把玜公子扭動的小屁股。一不小心,搭上了晴雨的手。他們倆想到一塊兒了!
徐圖眼底含笑,小聲地道謝:“姑娘放心,有我呢。”
晴雨飛快地抽身,兩頰暈粉,杏眸含光。她兇狠地瞪他一眼,無聲啐他。她不放心的是榮主子,不想讓榮主子抻着腰才搭把手。跟他壓根兒不是一回事!這個徐圖膽子大了!太子眼皮子底下,敢對自己動手動腳,明兒定要揭他一層皮!
所幸大家都在關注平安,細心地齊姜瞥見兩人的眉眼官司,但並不預備查收。確實該有個人給徐圖緊緊弦,否則他永遠立不穩。
齊姜收回視線,見高斌一雙眼睛只黏在兩位公子身上,連太子都顧不上了。這事不急,高斌不管,她們這兒還有一位方總管坐鎮。
平安已經爬上榻,孟窅怕他摔下去,捉住他一隻胳臂,幫他站穩。小傢伙仰着頭,看着姐姐霸佔着父親的懷抱,他歪頭想了想,扯着崇儀的衣角,指揮他坐下,然後熟門熟路地往他背後攀。沒有抱抱,揹着也行。
“哥哥,來!”平安扒上去,伏在父親寬廣的肩頭,還不忘招呼哥哥一起。他勾着頭瞥見父親腰帶上眼熟的香包,覺得心滿意足。明天可以再送一個。
阿滿表示不行,太沒規矩了。但是弟弟還小,暫且饒過他一回。
高斌十分機敏地撤走榻上的矮桌,在太子和榮王妃之間騰出一小片空地。他看着璋公子穩穩地坐上去,被父母左右“圍護”起來,別提心裡多滿意了。
孟窅心疼懂事的長子,牽起他的小手,另一隻手託着圓圓的肚子。
“放他們下來坐着吧。”高斌一直強調他很忙,宵衣旰食也不爲過。好容易見一面,孟窅不忍心他被孩子們纏磨。她日常和孩子們在一處,知道帶孩子累人。
臻兒不依,直往崇儀懷裡鑽,親暱地摟着父親的脖子,貼心地問候:
“阿爹是不是瘦了?我送給你的糕糕,你吃了嗎?阿爺和阿奶都走了,你是不是也難過極了?”她吸吸鼻頭,想起素縞翻飛的蒹葭殿,還有黑漆漆的棺槨。他們說阿奶躺在那裡面,要睡很長很長的一個覺。臻兒想到阿奶再也不能抱抱自己,又掉下成串的淚珠子。
阿滿的心一緊,仰面果然看見母親的眼裡也有水光在滾動。“阿孃莫哭。”
崇儀每日往返靈宮與朝堂,眼前晃過的多是各色哀慟的面孔。可見到這對母女垂淚,才覺得心底掩藏的情緒被觸動了般,酸楚難當。他騰出一隻手,攬過孟窅來,順勢將兩人之間的阿滿也帶進來。終於一家子團圓,心上的空缺這才圓滿。
“瞧,孩子多懂事。別讓他擔心。”崇儀垂眸,滿意地看看長子。阿滿的表現比他預料的更出色。張懂早把莊子上的事都告訴他了。
說是來看孩子,崇儀和他們一起用過膳,又享受一番來自兒女的關心,然後讓徐燕抱他們各自回屋梳洗。
“明早還要早起,都睡去吧。”扶靈柩出宮前,玉雪和孩子們每天都要去上香祭拜。宮中的喪儀繁重刻板,他尋思着,還是再指派一個小兒科的御醫守在聿德殿爲好。
“這就走嗎?”孟窅咬着脣,忍到孩子們出門,才心急地追問。熱孝裡,按說他不能留宿。孟窅藉着晴雨的扶持,挺着肚子站起來。她準備陪他走走,再說會兒話。
“別急。”崇儀探手托住她的後腰,低頭對她眨眨眼,安撫道:“我哪兒也不去,留在這裡陪你。”
孟窅一愣,將信將疑地盯着他,凝視他眼底深處,分辨他話裡的真假。
崇儀垂眸溫潤做聲。“放心吧。”
雖說孝期不同房,可她身懷六甲,自然什麼也不會發生。至於宮人的言論,內廷纔剛清理過一批人,眼下是最太平的時候。高斌也會上下敲打。至於李岑安……崇儀不着痕跡瞟一眼窗上,目含冷諷。李岑安正盯着鳳位,自然不會做出任何影響他繼位的蠢事。
孟窅嘆了口氣,才覺得腿腳虛軟。一時間,久別重逢的酸楚、親人逝世的悲痛齊齊涌上來。
崇儀扶她坐下,好言寬慰。一壁擡手,把人都屏退下去。
孟窅伏在他懷中,默默流着淚。他不在的時候,怕嚇到孩子們,她尚且能剋制住哀傷。這會兒,終於肆無忌憚地宣泄出來。
“幸好你沒事。”她喃喃輕語,心底一陣陣的後怕。她不敢想象當時的兇險,竟會害得姑母無辜殞命。都是血親手足,崇仁竟想弒父殺兄!
崇儀拍着她,手法與哄女兒時一般無二。他輕聲道歉,生怕驚嚇着她。她原本不改捲入這場風雲,都是爲了自己的一點貪念。
“母后恩慈,對端寧姐弟亦是一片拳拳愛護。”崇儀卻知,淑妃此舉一來爲求解脫,再者未必不是想打消他對孟家的忌憚。若她健在,崇儀必須尊她爲太后,權衡之下,對孟窅的恩寵就該淡一些。再有,他的生母童真人也是難辦。她追隨先王而去,崇儀則會對孟窅更多憐惜,朝中若有人拿童真人做文章,崇儀也有周旋的餘地。
孟窅聽着陌生的稱謂,拿一雙懵懂的溼漉漉的眼看他,等他解惑。
“我已經擬旨追尊慈仁王后,待王陵落成後安奉兩聖梓宮。”周家的女人、童家的女人爲止爭鬥一輩子,最後以正妻名分陪葬王陵的只有孟清羽。崇儀不無痛快地想,孟淑妃九泉之下肯定也不安寧。他偏要給出她最不屑的東西,就像這些年她自以爲是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