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窅睡了六個時辰,醒來時肚子還一抽一抽地疼。她稀裡糊塗地以爲還在生,哼哼着簡直要哭出來。
小謝氏緊忙擦去她的淚水,着急地哄:“可不許哭。月子裡流淚,要落下病根的。”
孟窅一驚,抽着鼻頭不敢哭了。她在被子下摸自己的肚子,軟軟的、有些疼,但不像睡着前揣着大西瓜似的高高隆起。這是生了?
“臻兒呢?!我的孩子呢?”孟窅支着手肘撐起半邊身子,探出去着急要看孩子。
小謝氏拿她沒轍,扶着她不讓她用勁。一朝分娩,全身的關節都被打開似的,月子裡若用力不當就會落下炎症,上年紀後便容易肩背痠痛。
“你這孩子!真是……着什麼急!”
嚶嚶的啼哭聲和着孟窅的追問響起來,小謝氏失笑。真是母女連心。
“小殿下定是知道主子醒了。”齊姜將襁褓輕輕放在孟窅枕邊,露出一張小小的臉蛋兒。
“臻兒!”只一眼,血緣奇妙的牽絆叫人無法忽視。
“是個女孩。”她睡着的時候,小謝氏抱着外孫女好一陣稀罕。
“明禮……王爺看過孩子了嗎?”孟窅勾着手指,引孩子來抓。粉嫩的小手不及自己半個掌心大,指節又細又軟,真怕一不小心就把她揉碎了。偏是這柔軟的一握,便叫她心間充盈了柔情。
“剛生下來就抱給靖王看過了,王爺很歡喜。”小謝氏不自在地忽略掉她對靖王親密的稱呼。
孩子捉了孟窅的尾指一個尖兒,嗯呀一聲奇蹟般地不哭了,咂着小嘴打了個哈氣。孟窅歡喜地驚歎:“臻兒認得我是她娘呢!”
“孩子是孃的心尖肉,十月懷胎血脈相通,自然是認得的。”孟窅不能使勁,小謝氏抱起襁褓,斜簽着身子托起孩子方便她看。
齊姜面上帶着喜色,見縫插針地回話。
“大王和淑妃都賜下厚賞,王妃的賀禮到的最早,已經造冊送入庫房。”
孟窅滿心滿眼都被手邊的小生命佔據着,眼皮也不擡一下。
“這些事姑姑做主便是。”她小心翼翼勾着女兒的小手,心裡軟得發癢。“是不是還要進宮謝恩?”
“王爺已經出發進宮了。”這位主子不通俗務亦非一朝一夕的事,從前是不上心,如今被靖王寵得愈發不食人間煙火。不止齊姜這麼想,小謝氏也是感慨。
“你也長大些吧!好歹爲人母了,往後還這般懵懵懂懂的,叫孩子笑話你。”小謝氏點着她的眉心,嘴裡念着卻沒有責備的意思,聽着妥協的寵溺更多。
只有一個臻兒無憂無慮的,抓着孟窅的尾指不放,一會兒歪着頭往孟窅懷裡鑽。這人的身上散發着一股誘人的香氣,比剛纔喂她的奶孃更香甜、更熟悉。
孟窅被她一拱一拱的,心都揉散開一片。母親的本能無需提示,她立刻就懂了孩子的意圖,可該怎麼滿足她,卻是沒轍了,只有仰起頭求助地拿眼去看母親。
小謝氏託着孩子的頭,把她往女兒懷裡宋。
“去看看徐姑姑或竇姑姑醒了沒,請一位過來,不拘哪一個都行。”
這一夜數徐氏和竇氏最辛苦。孟窅睡熟後,兩個人又守着觀察了一個時辰,也沒有一邊守着主子一邊用飯吃菜的規矩。小謝氏歪在榻上眯了兩個時辰,醒來後吩咐給兩人備一桌飯菜,叫丫鬟們服侍着她倆用過就去歇着。
不一時,穿戴整齊的徐氏就進來了。沒過十二個時辰,她和竇氏都不敢真地睡熟了。聽小謝氏把話一說,就吩咐人送熱水進來,水一定要燙。她自己挽起袖子清洗過一遍,輕聲與孟窅說一句冒犯了。
孟窅還坐不起來,下身還疼着,陸陸續續更有惡露涌出,一動就嘶嘶的抽氣。可爲了孩子,她什麼苦也不怕,徐氏解開她的衣服伸手的時候,她雖然還覺得不好意思,聽見臻兒嬌嫩的啼聲,便也顧不上了。臨盆時,更難堪的場面都給徐姑姑看了,眼下還矯情什麼……
過了三日,桓康王破格在九黎殿的後殿給皇長孫洗三,宗親權貴皆在受邀之列。那孩子小貓似的哭聲另場面一度凝結,衆人含蓄地表達了對皇長孫降臨的恭賀時,剋制而平穩的聲音彷彿怕聲響稍大一些就把孩子嚇沒了般。
孩子始終由寧王妃抱在懷裡,十全老人象徵性地在孩子泛黃的胎毛上沾了沾水,連忙將襁褓裹起來,遞還給他的嫡母。大家識趣地沒有湊上前,期望有幸一觀麟兒,倒是作爲生父的寧王頂着一雙兔子般的紅眼睛,憔悴不穩的身形在丹墀之上格外引人側目。寧王病弱了幾十載,他的孩子弱一些便沒什麼奇怪的。
這場肅穆而壓抑的儀式上,桓康王快慰地宣佈,皇長孫命名爲“璽”。帝王之印,謂璽。
平江候範鋥隱晦地與女兒交換了一個眼神,不同於範琳琅眼中勢在必得的堅定光彩,老人眼角被歲月刻劃的線條更深了。木秀於林,只看樑王陰沉的眸色,便可想見寧王的處境只會更艱難。倘或皇長孫是寧王妃所出,他說什麼也要爭一爭。一個虛弱的庶出子……賭上範氏一門的榮辱,值嗎?
寧王看似榮寵無限,可大王對樑王也並非無情。眼看着樑王在軍中威望愈發高漲,只要大王一天不把寧王立儲的事擡到明面上,這份恩寵就是一把刀懸在寧王頭頂的尖刀,讓寧王成爲衆矢之的。
明堂之上,靖王也在觀禮之列,與樑王對面排在階下賓客之首。桓康王和顏悅色地招他近前說話:
“孩子太小,不必急着帶進宮來。這是你的長女,該封一個郡主。等她滿月,父王親自給她賜名。”
靖王乾淨的眉目上蘊着內斂的笑意,推手作揖謝恩。
“兒臣謝父王。待開春天候回暖,再領孟氏母女進宮謝恩。”兩個孩子一前一後降生,父王這是爲他的厚此薄彼粉飾。即便沒有這一出,憑藉學田制復興的功勞,他總能爲臻兒求一個恩典。
恪郡王崇德就在他身邊,一拱手,真心誠意地道喜。他與崇儀開牙建府前,在九華殿比鄰而居,樑王與寧王處處爭鋒相對,倒叫他們倆走到一起。
“你也別急。翻過年,孤王也賞你一個恩典。”他記得顯臣的兩個媳婦如今都懷着,比他的兒子們強。他父親走得早,自己這個伯父也不能小氣。等他後繼有人,便許一個三代世襲,不過一個郡王位罷了,不算什麼事兒。
筵席未散,靖王長女得封郡主的消息已經傳出白月城外。李岑安因病留在府中,爲此召見了同樣留守府中的方槐安。
“這是大喜事。只是我經歷少,心裡沒個章程,還勞方公公費心。”府裡沒有大辦洗三的架勢,她摸不透靖王的心意,只得從側面打探。
“老奴不過是聽王爺的吩咐。”方槐安答得油滑,但私以爲靖王不能隆重大辦。小郡主生得好,沾着皇長孫降臨的光,大王一高興必有重賞;可她又生得不巧,被皇長孫搶了風頭。
秦鏡在一邊隨意聽一耳朵,在他看來這都不是事。他更在意王妃昨天輸人輸陣,正愁如何扳回局面。若是李王妃心灰意冷,他還有什麼出路……可恨尹氏不堪用,一時半會兒顯露不出。
李岑安沒能從方槐安嘴裡套出話來,眸底無力的晦色愈發頹然。林嬤嬤去送方槐安,便把雪溪叫進來服侍。
娉婷輕巧的淺檀身影從秦鏡眼前移步而過,他撩起眼皮看見一副乾淨娟秀的面孔,那雙無辜的眼睛叫他想起一個人……
“孟側妃在月子裡,又要撫養小郡主,對王爺的事難免疏忽。”他飛快捉住一閃而過的念頭,眼底泛着精光,像發現獵物的狼。“王妃何不在府中挑選可意的婢子,爲側妃分憂?”
陰冷的目光直白地落在雪溪驚懼不定的臉上,引得李岑安也側目,端茶碗的手一抖,篤一聲又落回茶盤裡。
秦鏡浸透了算計的陰鬱嗓音不疾不徐地迴盪在安靜的屋裡,呼吸聲彷彿毒蛇吐信般。
“雪溪姑娘受王妃提攜器重,如今正到了回報王妃的時候。”
雪溪心頭一跳,手足無措地跪下去,膝蓋砸在地上。她因家境貧困賣身王府爲奴,籤的是活契,只想本分度日當好差事,攢夠了銀錢回家與父母團聚。
“奴婢微賤之身不敢僭越!”茶碗打翻在地上暈開一灘深色的水漬,她顧不得弄髒了裙子,伏地深深稽首,直想把臉埋進地裡,可秦鏡的眼光像一條陰冷的蛇將她纏繞桎梏。
座上的李岑安腦海裡一片空白,久久無法回神。她茫然地看着立屏上的花團錦簇,無視雪溪的倉惶狼狽。
“你下去。”
雪溪拾起打翻的茶碗,倉促用袖子抹去潑灑的茶湯。她連頭也不敢頭,抱着茶盤彎腰退步往後退。
須臾,李岑安打破令人窒息的沉寂。她揪着帕子,小心翼翼地低聲問:“你有把握?”
“主子,尹氏還在禁閉,與其乾等着,不如賭一賭。”雪溪姿色不差,身上乾淨青春的氣質確有三分孟氏的風姿。便是不成,也比坐以待斃強。而王妃身邊的大丫頭裡,數她最好拿捏。家裡就在京郊,把持住她的家人,就能教她聽話。
李岑安對身邊人還是有感情的,是以猶豫不決。她一路行來不易,最後留在近身伺候的都是得用的奴才。可她如今被靖王架空着,連王妃基本的尊嚴都沒有了……再不設法化解眼前的局面,難道眼看着孟窅母憑子貴,扶搖直上嘛?
秦鏡迅速抓住了她眼中的閃爍,進一步進言。“等後年採選,王府必定還要添人。王妃身邊總要有一個稱心的人。尹氏是個心大的,只怕養不熟。”
“讓我再想想……再想想……”她的心很亂,像是火上駕着的沸騰的鍋,慘淡的兩片脣翕動着。秦鏡的話不是沒道理,可真的行得通嗎?她心裡沒底……靖王以讓自己養病爲由,有日子不入東苑。是了……靖王不來,秦鏡縱有奇謀也沒有機會。
如是想着,她翻涌的思緒反倒平復下來。不能急,不能急……她反覆告誡自己,還得先養好身子。但凡她自己能行,哪裡還用指望尹氏或雪溪……
秦鏡擰着眉,攥緊手心把到嘴邊的話咽回去。李王妃總也優柔寡斷,可他不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