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瑤斜裡眄一眼,那邊席面上,童晏華勾着一邊脣角,眼風裡滿是不屑。她偏首低聲與荼白吩咐一句,一手搭上孟窅的手。
“這裡也不知薰的什麼香,和飯菜混着難聞得很,咱們去後頭坐。”胡瑤隨口編個藉口,秀眉微顰。
孟窅瞥見荼白往樑王妃丁寧那邊去了,便知道是替自己二人去請示的。於是對胡瑤一點頭,扶着晴雨的手慢慢站起身。另一邊,荼白先是告罪,而後湊近丁寧耳邊低聲回稟。
童晏華格外留心胡瑤和孟窅的動靜,對她們身邊的丫鬟也認得一個不差。她直覺地轉頭看向胡瑤的坐席上,哪裡還有半個人影。她特意安排的席面就是想捉弄孟窅,連帶叫姐妹情深的胡瑤難堪,剛纔沒能如願折辱孟窅,此刻被這二人逃開去,豈不白忙一趟?!
童晏華細眉一挑,擱下酒盞便想出去抓人回來。
說巧不巧,範琳琅這時看過來,笑盈盈拉着人問:“客人還在,東主豈有不作陪的道理?”
丁寧與她相視一笑,頗有幾分感激的意味,亦是柔聲搭腔開口。兩人對這位慣愛來事的五弟妹都覺得頭疼。
“剛纔與夕瀾提起,京裡頭暑氣灼人,孩子們都沒精打采的。我想着去碧桃觀打醮,那是一處清涼地界,不妨去小住幾日。”今年夏季真真是爍玉流金,不怪桓康王也中了暑熱。聽說南邊三四個州郡上滴雨不下,禮部已經在張羅祭拜龍王。這不失爲一個好藉口。
池晚被人點名,也看過來,捧場地配合丁寧,卻無意間弄巧成拙。
“大嫂若去,我也帶着璉哥兒、琪哥兒去湊份子。韓妹妹也有喜,在觀裡住着時日也鬆快些。”
童晏華被範琳琅攔下已是不甘願,聽說恪王側妃又懷了孩子,簡直如鯁在喉。她自己懷不上,也不讓恭王其他女人有機會懷上,偏偏身邊妯娌一個接一個地生,怎不叫恭王芥蒂……現如今孩子已經是她的心頭大患,聞之色變。
這一回連八面玲瓏如範琳琅也無暇留心童晏華的神色,聽了池晚和丁寧的話,也起了興致。“我也聽說碧桃觀的香火極旺,求子尤爲靈驗。”
桌上便有某家官眷插話進來,用自己所見所聞爲範琳琅佐證。
“我便遇見過國子監祭酒家的謝恭人兩回,頭一回還是三年前,求的是一隻旺夫旺子的上吉籤。去年榮王妃臨產前又巧遇過一回。”這便叫人自然而然聯想到孟窅身上。
童晏華臉上的假笑都掛不住了,酸溜溜地嗤笑。
“瞎貓撞見死耗子罷了!”她哪裡能容得旁人往孟窅臉上貼金,孟窅旺夫旺子,那自己又算什麼呢?!“我卻聽說那些牛鼻子老道十分狡詐,爲了幾個香火錢,籤筒裡作假是慣常的手段。若是有權貴登門,籤筒裡便只放吉籤。不過是騙人的把戲!”
一時間歡聲笑語戛然而止,席面間彷彿凝結了一般。饒是範琳琅這會兒也懶得打圓場,默默抿一口酒。方纔她開口解圍本就是爲了孟窅,靖王府借調乳母的事,寧王和她都記着一份恩情。至於恭王夫婦與寧王不在一個陣營,她才懶得插手。
主桌上冷清下來,另一邊側妃的席面上也悄然啞聲。曹韻嬋痛快地滿飲一杯,只覺着還不夠解恨。
那官眷被主人家當衆打了臉,訕訕地自己找個臺階。“信則靈,不信則泯。只當聽見吉利話,隨手打賞幾吊錢罷了……不過碧桃觀後山竹海遍植山澗迴繞,確實是避暑的好去處。”
童晏華圖一時嘴上痛快,過後也自覺失態,乾澀地笑道:
“既如此,很該請三嫂同行。”她口中的三嫂只有李岑安一個,前幾日也正是以難耐暑熱爲由推拒了她的邀請。
“燕辭病着,只怕不好出門。”範琳琅每旬都遣人去探望李岑安,前後送了不少藥材。李岑安的謝帖一回不落地送進聿德殿,她都仔細看了。
“我親自去請。”童晏華不以爲然,熱衷地繼續提議。“三嫂病了這些時候,也該好了!咱們也別住那道觀庵堂,香客往來吵雜,哪有真清淨。找一處景緻開闊的別莊,叫上戲班子唱整本《紅鬃烈馬》來聽,豈不熱鬧?”
丁寧笑一笑,不與她做口舌之爭,遷就着童晏華道:“你若去靖王府,也替我問候燕辭。讓她慢慢將養,只管把身體養好纔是正經。”
衆人便又爲李岑安的缺席惋惜,紛紛關心起李岑安的病況,又說等天氣轉涼後再找時日齊聚作樂,這才把僵硬地場面再度活絡起來。
總算等筵席散去,各自蹬車回家,孟窅歪在方枕裡精神尚可。她與胡瑤在後天偏廂燕坐,之後再沒回到席面上去應酬,所以這一天並不怎麼勞累。只是外頭不如在家自在,裙衫整齊簪釵滿頭,行動都不隨意,好在如今她不必奶孩子,否則來回更衣可羞臊死人了。
晴雨輕輕打着扇子,放鬆地舒了口氣,嘻嘻笑開眉眼。“總算明兒起有空閒,省得主子冒着暑氣裡外奔走。”
說來也巧,自從恭王府的花神宴後,望城吹起一陣東風,雖沒有降雨,也將城中從蒸籠般的溼熱裡解脫出來。金烏西沉時,餘暉失了灼燙的熱度,拂面清風送爽,直教人胸臆舒展暢快。尹藍秋便撿着這樣一個傍晚,悄悄地從東苑溜出來。
她如今日子不好過,李王妃對她也不復從前的親近,用度上也沒有額外的補貼。今歲暑氣酷烈,行動就是一身汗膩,她屋裡的冰就不夠用了。白日裡她不敢外出走動,和兩個丫頭窩在光線昏暗的寢臥裡,牀頭擺一盆冰,即便如此也不夠她們一天到晚地用冰。尹藍秋知道自己不能再蹉跎下去,她總得把日子過下去,如果可以,她還想過上好日子。
這一日,尹藍秋穿上半新的素色羅裙,鑽進椒蘭苑的月洞門,細細香風隱隱送來孩童銀鈴般的笑聲。繞過與牆頭齊高的茉莉花籬,她瞧見開闊的院子裡架着春藤涼榻。
梳着羊角小辮的小娃娃搖搖晃晃站在榻中央,蹬着一雙小短腿往上蹦躂。小孩子的髮量薄,兩條辮子又軟又細,仔細看辮子裡還編者一條綢帶。
靖王的長女已經虛三歲了,正是活潑的時候。此刻一蹦一蹦的,伸出白嫩的小手要夠頭頂的葉片。那是一片葡萄藤,已經結出黃豆大小的葡萄來,像是一串串綠玉珠子。
她身旁還有一個大紅肚兜的小娃娃,彷彿是從年畫裡走出來的,不是靖王長子又是哪個。阿滿還不會說話,翻個身都是吃力的活。可他看見姐姐想跳跳不起來,粉嘟嘟一團一抖一抖的,咯咯就笑出聲兒來。
臻兒才學會走路沒多久,哪裡會蹦跳呢?不過是顫巍巍地半蹲下肉肉的小屁股,使出吃奶的勁兒踩着地想往上蹦,腳跟踮一踮,腳尖還黏在榻面上不曾分開。乳母們圍在藤榻邊爲她拍手助威,齊聲誇郡主好厲害。
厲害的郡主的生母——榮王妃明眸善睞引人視線流連,她姿態閒適地側坐在榻沿上,心滿意足地看着一堆孩兒笑鬧。
“尹娘子安好。”走動的丫頭看到尹藍秋,手裡捧着成匹的絹綢屈膝一福,後頭已經有人去給榮王妃傳話。
尹藍秋走上去恭敬地向孟窅和兩個孩子請安,不敢有一絲怠慢。
“早就該來恭賀榮王妃,還望榮王妃不罪。”她寄居東苑,李王妃不來,她也不好出面。賀儀是早就送到的,可她也沒什麼好東西,不過湊數罷了。
孟窅客氣地叫人給她搬來坐凳,先叫她等一等。
剛纔撞見尹藍秋的丫鬟正在一邊等着回話,這時候湊上去把懷裡的布匹獻出去供孟窅挑揀。那是上好的月影紗,被齊整地捧到孟窅面前,她不過擡手隨便翻看一眼,就指着一匹蜜蕊色的吩咐;“架上吧。”
徐圖徐圖領着兩個小太監早侯在一邊,用長杆挑起抻開的紗絹,掛在藤榻兩端的雞翅架子上。小丫頭捉着四角抻開,那細紗就好似月光流瀉般,輕輕盈盈飄落在架子上,形成一片朦朧的帷帳。帳子裡小郡主粉嫩的小臉上彷彿也蒙上一層柔光,愈發像觀音座前的仙童。
尹藍秋也不得不誇口:“臻姐兒長得好,瞧着便叫人歡喜。”
臻兒跳一會兒就累了,一屁股跌坐在榻上。她轉頭四下觀察一遍,俄而手腳並用地往弟弟身邊爬過去。尹藍秋正好奇她要怎麼做,卻見臻姐兒嫩藕似的小胖手抓住璋哥兒的肚兜一角拽了拽。
“要。”臻兒又拽一把,沒能扯下來,於是回頭向孟窅求助:“漂釀。”
她低頭看一眼自己芽綠的裙子,又扯着阿滿的肚兜嬌聲喊“要”
天氣熱,孟窅便解去阿滿的襁褓,只給他穿一件繡仙童抱金鯉的大紅肚兜,紅豔豔地趁着嬰孩白嫩的肌膚很是喜慶。
“臻姐兒會說話了呀!”尹藍秋吃一驚,她不曉得孩子什麼時候能走,什麼時候學語,看着臻兒和阿滿姐弟樣樣都新奇。
孟窅輕輕撥開女兒的小拳頭,親自給她打扇。扇柄上繫着的玉蟬墜兒搖搖晃晃的,又把臻兒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她引着臻兒去抓扇墜兒,一壁抽空問尹藍秋的來意。
尹藍秋原本還有些扭捏,這會兒看見孟窅出手不凡,上好的月影紗被她用來做帷帳。只怕孟窅指縫間漏一點出來,也夠她週轉一夏。於是,一咬牙索性抹開臉挑明着說:
“我確實有求於榮王妃,這纔不請自來。”話已出口,反倒容易起來。“王妃臥病,我不好爲小事叨擾到她跟前。只是今年實在太熱,這兩日起了風,早晚尚過得去,晌午還是難捱……”
孟窅管着半邊人事,實則管的事她椒蘭苑的事務,或者還搭上半邊崇儀在前院的起居,也不過是日常起居的瑣事。尹藍秋求到她跟前其實不妥,可別人腆着臉求告到她面前來,孟窅總是心軟。
“王妃姐姐病着,屋裡也要用冰。先從我這裡撥過去吧。”非是孟窅闊綽,她想着尹藍秋的冰不夠用,東苑其他人想來也不寬裕。倘若只解尹藍秋一個的困境,其他人難免不平。而她這裡不怕不夠用。崇儀時常在沃雪堂,他的用度有半數被撥來她這裡;還有兩個孩子,雖然年紀小卻是正經主子,佔着數一數二的月例。
尹藍秋謝過她,又聊了幾句孩子的事,便告辭退出去。她倒是想留下來,叫靖王看自己一眼,可她才從孟窅手裡得了好處,沒臉在這個時候得寸進尺。
等崇儀回來,孟窅把尹藍秋來求冰的事對他說了,也交代了自己的處置。崇儀打量着細紗帷帳,隨口說要在外頭擺晚膳,倒不必用冰了。
“王妃病着,你便辛苦些。”崇儀看過兩個孩子,拉着她的手先回屋更衣。
孟窅不無可無地點點頭,抖開摺疊整齊的衣衫,又說起一樁趣事。“咱們臻兒知道美醜了呢!今天扯着阿滿的肚兜不放手……她連奶孃也挑,穿得好看些纔給抱,不然就指着宜雨抱她。所幸是個女孩兒,若是男兒身,可不就是個紈絝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