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一九、婚嫁與恨嫁

丁寧瞭解自己的小姑,只要是爲弟弟樑王好的,朝陽偏執得叫人心顫膽寒。同爲女人,她同情胡瑤的遭遇,也因此王爺示意她略作彌補時,她是欣然授命的。不僅爲了陽平翁主的臉面,也爲了同爲女人的無奈。

袁氏的事,是王爺對不住胡瑤,只恨那狐媚子作妖,迷得王爺連身份體統都不顧了!偏事後又捨不得老翁主的支持,要她出面斡旋。而自家小姑子慣來依恃身份尊貴,輕易不低頭,倒是叫她一番苦心經營盡付流水。早知道不如不請也罷……

“我便知道,大姐眼裡只有大嫂和三弟妹是好的。”寧王妃範琳琅掩着嘴,佯作拈酸。她不若丁寧溫婉,卻也是一副玲瓏心思。

“你呀你呀!不怕叫妹妹們笑話!”丁寧點着她笑罵,心裡感激範琳琅遞的梯子,“快都坐下,咱們不理這個貧嘴的。”

底下衆側妃又是一福禮,謝過樑王妃纔回座上。胡瑤拉着孟窅的手,面色如常,反倒是孟窅沒按耐住,偏首又看了眼上首朝陽的坐席上。

這時,小戲們穿着戲服進來請安,十來歲的孩子烏壓壓跪了一地,因屋裡主子多,索性一併齊聲請安。長幼有序,丁寧客氣地把戲單推給朝陽,朝陽也不推諉,爽快地點一出《穆桂英掛帥》。

寧王妃範琳琅點的是《鎖麟囊》最後一折的《大團圓》。丁寧讓人把戲單子傳下來給胡瑤,和藹地說:

“你替我點一出。”

朝陽的視線就跟過來,胡瑤只作不見,自若地解下戲單。“王妃擡愛,且容我想一想。”

丁寧自是不怪,只轉頭對朝陽提議:“左右也不急着一時,先叫他們唱將起來。”見朝陽無可無不可地點頭,她便吩咐開戲。下人們自發地上來重新換過茶盞,又端來可口茶點和時令瓜果伺候。

次席上,胡瑤偏過半邊身子,點着戲單上的曲目與孟窅說話。

“你喜歡熱鬧的,叫一出《花田錯》如何?”

孟窅搖頭。“這得唱到什麼時候呀?我還想早些回去。”之前的期待早被朝陽的責難磋磨殆盡,早知還不如和王妃姐姐一起待在家裡。

“就點《花田錯》吧。”堂下臺子上已吹拉起來,胡瑤把戲單子遞回去,自有荼白去給王妃回話。孟窅是受她連累,被朝陽遷怒,她心有歉意。“來都來了,半道離席也不好。只當陪陪我。”

茶會不會太長,戲目也點得零碎,缺頭少尾的正經聽不出什麼,也就是解悶罷了。孟窅還是興致不高,拾起腰間的玉佩,捋着流蘇穗子把玩。

“你的絡子打得好,回頭到莊子上,也指點指點我。”

“這有什麼,你想學什麼樣兒的,只管和我說。”她用碗蓋撇去懸浮的茶葉,秀氣地抿一口,俄而柳眉輕顰,默默擱下茶碗。

“到時候你不許藏私。”胡瑤有心逗她,剔一顆金燦燦的蜜浸金桔放進她面前的洋彩小碟子裡。看她手上推茶碗的動作,又細心地問一句。

“這茶好苦,茶湯火候不夠。”孟窅努嘴嘟噥,拈起她給的蜜金桔抿着嘴細細嚼,蜜糖的甘甜飽滿而溼潤。“嘴都被你養刁了。”

胡瑤也拈了一顆放進嘴裡,荼白來不及遞銀籤子,只好掏出絹帕來給她擦手。

“這茶是王妃從府裡帶來的,今年新炒的珍眉,並不差什麼。偏你嬌氣,一點苦也吃不得。”胡瑤精於茶道,聽她信口胡說,好氣又好笑。她倒是喜歡苦口一些的茶,只是與孟窅煮茶時,常遷就她的口味。“去讓他們端一碗小吊梨湯來,多放些蜜。”

孟窅聽她對荼白吩咐,心裡熨帖,眉眼彎彎地舒展開,又叫住應聲的荼白。“兩碗,也給她送一碗。”

荼白彎脣一笑,脆生生應了。不一時,親自端來兩個牙色薄壁蓮花盅。一來一去的,不免招人注目,朝陽也斜眼掠了一眼。

臺上的穆桂英一番花槍刷得出彩,丁寧正指着要與朝陽說道,見她走神,也循着她的目光看過去。

“這兩個倒是好,要我說妯娌間就該和和美美的,纔像是一家子親。”範琳琅看着另一邊的蘇晗和曹韻嬋,兩個人端正危坐,看戲看得務必認真,不由無奈地搖搖頭。

丁寧心道要壞,聽範琳琅先開口圓場,也順勢勸說:“就是月宜說的,咱們家規矩多,沒得把人拘束緊了。如今在外頭那麼多規矩,就放她們鬆泛鬆泛。”

朝陽豈不知她的用心,不甚贊同道:“你就是太寬厚!可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家?有些話得說在前頭,不能丟了身份體統。”

“都是望城數得上名號的貴女,哪兒能呀?”說着又岔開話,“和旻一直和我念叨說想姑姑了。這陣子又鬧着要學騎馬……我們爺只會慣着她,我是管不了的,姐姐什麼時候替我說說她!”

人心都是偏的,朝陽的心更是偏得沒邊了。除了弟弟,她最稀罕這個侄女。端寧郡主過了年將將七歲,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又有個巾幗不讓鬚眉的親姑姑做榜樣,樑王妃也約束不住她,見天地發愁。

“學馬有何不可?”果然朝陽理所當然地反問道:“等秋天的時候,我親自爲她挑一匹溫馴的小母馬。咱們家的女孩子想做什麼不行?”

丁寧笑笑沒有接話,只要她暫且放過胡瑤,學不學馬的,等秋天再說吧……

這一茬總算在丁寧和範琳琅的聯手開解下揭過去,朝陽也不再緊迫盯人。

從真味閣出來,日頭已然西移,朝陽率先打馬走了。孟窅與胡瑤約定三日後出城郊遊,才依依不捨地各自上了車轎。馬車從大開的角門裡駛進去,走到二門上,才換了青呢小轎。

“側妃先回屋更衣嗎?”宜雨扶着她下轎,替她撫一撫披風上的褶皺。

孟窅擡頭看看天色,還是決定趕在傳膳前,先走了一趟東苑,把樑王妃和寧王妃的問候帶到。

“王妃姐姐還病着,早上也沒見一面,我先去看看。”反正這半日只在茶樓裡聽戲,衣裳都是乾淨的,不算失禮。

兩人才走近頤沁堂,迎面又看見林嬤嬤。

“孟側妃安好,側妃今兒個辛苦。”林嬤嬤臉上堆着笑,從臺階上走下來,給孟窅見禮。

孟窅退步讓一讓,畢竟是王妃的乳孃,好比明禮跟前的高斌,她不敢輕狂。

“嬤嬤服侍王妃也辛苦了。王妃姐姐可好些了?”

林嬤嬤腳下生根般,沒有引見的意思。“王妃吃過藥,已經好多了。不過府醫交代要靜養,不可吹風。老奴斗膽,還請側妃先回屋,待明兒個王妃大安,再來請安回話。”

孟窅探究地端詳她和氣的笑臉。

“王妃用膳了嗎?”

“側妃寬心。奴才們伺候着呢!”也不說用了沒用,只是穩穩地擋在孟窅與院門間。

孟窅面露古怪,摸不清林嬤嬤的心思。王妃既然病得不重,斷沒有拒人門外的理。何況今日她本是領了王妃的命往外應酬,回府後理所應當要回話的。

“側妃今兒個辛苦,趕緊回屋更衣用膳吧。”林嬤嬤殷勤地擡手做請,又要像白日裡一樣,推着她往外走。

宜雨搶一步先扶了孟窅的手肘,也忍不住腹誹。這林嬤嬤忒沒規矩,倒像是趕着主子走似的。

孟窅揣着疑惑,到底沒和她糾纏。

“那我先回去,明兒再來……嬤嬤轉告一聲,樑王妃和寧王妃十分關切,囑咐王妃多保重身子,等她好了就過府來探望。”

林嬤嬤自然是迭聲稱謝,卻是張着手,彷彿生怕孟窅越過她往屋裡走。

“王妃姐姐真的沒事?”孟窅不免困惑,再三確認。

林嬤嬤仍是那套說辭,又誇她規矩好,只是不鬆口叫她進門去見。

“側妃出門辛苦,趕緊回去洗漱用飯。咱們主子好些了,老奴一準兒立刻去請您。”

屋裡李岑安靠在窗下,豎耳聽窗外的說話聲。林嬤嬤哄着人往外走的聲音越來越遠,她心裡生出一段空虛的失落,嘆了口氣。

“走了?”等林嬤嬤從外頭回來,她還是明知故問。

“走了。老奴親眼看着她走出去的。側妃看着挺好的,說是明兒還來請安,還帶話說樑王府和寧王妃要來看您。”

李岑安說不上心裡是什麼滋味。今天是她任性,想着把孟窅一個人推出去,她必然處境尷尬,若是叫她在女眷裡碰個軟釘子,大抵可以叫她日後更依賴自己?可孟窅也沒吃虧不是……她自己都覺得沒意思,這都叫什麼事?

孟窅尚不自知,只覺着王妃這病有些古怪,回去可以想齊姑姑請教請教。

沃雪堂外前院的奴才站成兩列,孟窅遠遠地看見了。一問才知,崇儀在次間等好一會兒了,急忙提起裙襬趨步。

明間裡沒人,喜雨翹起一指指着西次間,她邊解斗篷邊往裡走。

“我也不知道你早回來了。”心說,早知道就不先去東苑了。

崇儀就歪在她平時靠着的軟塌上看書,身邊只站着高斌一個,聽見她心急,支起身看她。

孟窅剛走上去,他就遞出手給她,稍一使勁就把人拉進懷裡。高斌見機就退出去,還不忘放下碧紗櫥上垂掛的紗幔。

小徒弟才一探頭,就被他擺手打發出去。小子也機靈,等師傅出了門,才低聲問:“膳房問是不是進膳?”

高斌白他一眼,也沒有責怪的意思。裡頭正膩歪,哪個敢橫插一槓?!側妃不在,三爺都能在她屋裡守着,他算是看明白了,三爺恨不能把新側妃揉進骨血裡。

“站一邊去。”

屋裡,孟窅下意識地把手遞給他,慢一拍纔想起來,自己才從外面回來,尚來不及更衣。

“我還沒洗手呢。”她無辜地看他。

崇儀哂笑,握着她的手湊在嘴邊輕啄:“我也不嫌棄你。”

他從宮裡出來,聽說李氏稱病,把他的小王妃獨身一人推到樑王妃的茶會去。玉雪雖是乖巧機靈,可行事說話不經深思,是個沒心眼的。他怕她一個人在外吃虧,何況她才嫁來,不懂他們兄弟間不可言說的罅隙。

孟窅被他的柔情哄得暈陶陶的,乖順地伏在他懷裡,一顆心都是酥軟的。詩經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人若有了牽腸掛肚的人,就會生出無限繾綣的情懷。

“今天可好?”被依戀的感覺總是叫人愉悅,崇儀如沐春風。

“挺好的,戲很熱鬧,扮相唱腔都好。可惜沒聽女先生說書,阿琢說,等下回翁主辦堂會,再請我去聽戲。”

聽她三句不離溫成,崇儀心裡還有淡淡介懷。“喜歡就叫進府來。”

“王妃姐姐也喜歡聽書嗎?要是單爲我一個請,就算了吧。”孟窅不貪心,孟家行事不鋪張,孩子們都養得實誠。“再說,王妃姐姐病着,我聽什麼戲呀……”她並非不介意朝陽公主的責問,嘟着嘴委屈。

崇儀揉着她細軟的發,繼續關切:“大嫂二嫂訓話了?”

孟窅搖頭,鑽進他懷裡,略一躊躇,也沒有瞞着他。“大公主好像不喜歡我呢?”她像是歸巢的倦鳥,安心地依偎在他佈置的溫暖巢穴裡。

崇儀一回味,在她頭頂看不見的地方,冷冷諷笑,模糊不清地道:

“長姐眼界不低,少有人能得她青睞。”

二十四年那場抗旨風波,李家折了當科狀元。長姐雖然遂了願,心裡對李家也是過意不去的,故而這些年對李氏三分愧歉、七分照拂。今天未免不是敲打玉雪的意思。

孟窅枕着他的心口,思緒發散開,有一句沒一句的扯。

“我記得,大公主比王妃姐姐還大一些,大王怎不指個駙馬給她?”

“長姐不比尋常女兒,志向非凡。”

孟窅表示不理解。實在是朝陽公主如今已屬高齡,她的婚事一年比一年艱難。

“可我娘說,女兒家總要嫁人的。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

崇儀鮮少聽這些俗話,忍俊不住。他猛地起身,把人橫抱起來在臂彎裡顛了顛,嚇得孟窅抱着他的脖子細聲尖叫。

“原來是岳母怕留出禍害來,早早把你趕出來。”

“胡說,我娘可疼我呢!”被他嘲笑小小年紀恨嫁,孟窅擡頭反駁,卻撞進他低眉垂眸的笑容,訥訥地咕噥道,“不過嫁人也挺好。” 孟窅一頭抵在他心口,額頭蹭啊蹭的好似要鑽進他心裡去。

崇儀沒聽清,低頭湊近她蠕動的小嘴邊傾聽。

小姑娘面皮薄,哼哼地模糊道:“反正我嫁的挺好的。”手裡繞着他圓領袍的繫帶,一不小心就把領口解開了。

崇儀覺得心頭化作一汪溫泉,吻上她沁着香氣的發心,急切地抱着人往裡走。

“明禮!”孟窅純屬失手,捉着他領子上的繫帶,再要系回去,已被崇儀放倒在架子牀裡。她手忙腳亂地推他,眼看就是晚膳的點,外頭奴才進來怎麼辦……

“是我不好,叫玉雪心急。”崇儀忍着笑垂下視線,引她去看自己拽着他繫帶的小手。

孟窅彷彿燙手般,飛快縮回手。這人忒壞,總是揪着她的語病歪解她的本意,借題發揮……

留仙裙鋪開在牀面上,孟窅像是藏在盛放的花朵中的那一點嬌嫩的花蕊,他就是春日裡聞香造訪的蜂蝶,循着誘人的芬芳殷切採擷。

“別、別……我還要、出門呢。”她推着他厚實的肩頭,往上撐起身子,逃開他火熱的脣。掌心下他的肩膀又燙又硬,蘊着深厚的力道。“阿琢、阿琢看見……笑我……”

她也怕他癡纏,像上回一樣弄疼了自己,那些羞人的印記好幾日也不消……

崇儀正是意動的時刻,又恨恨的想起這丫頭答應了和溫成出城踏青,一腔溫情蜜意霎時燒起火來,掐着她柔軟的腰肢往下猛力一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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