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在臘八前,桓康王恩賜諸閨秀返家,以續天倫,同時命淑妃備下豐厚賞賜,又發話說,新歲便有明旨下發。較之王府賜婚的旨意,提任女官的手續就簡單多了。淑妃將名冊傳至內務府,次日便有宮丞攜着官服,從別院將人領走了。
孟窅去蒹葭殿拜別姑母時,杜虞晗已是走馬上任,正立在桐雨姑姑身後當值。
她梳着清爽的單螺髻,穿着豆青繡鷺鷥的圓領長袍,腰間束着嵌黃玉腰帶。
孟窅好奇多看了她兩眼,淑妃便把她招到跟前,讓兩個小的說會兒子話。
“說來,你們兩個也是有緣。日後她就在姑母這裡當差,你想見她也方便。”說得仿若她是爲了孟窅才點了杜虞晗在身邊。“上回她見你繡了香囊,後來便調了香來。我聞着不錯,一會兒也分你一些。”
杜虞晗蹲身一福,謙虛道:“奴婢隨家母學過一點,可那香料多虧桐雨姑姑指點,奴婢實在班門弄斧。”不過幾日功夫,她已將自己的位置擺得端正,言行禮節皆十分得體。
後來,她果然很是用心,跟隨桐雨研習香料。兩三年功夫裡,淑妃日常的薰香盡皆託付於她,更賜她一個小字,“香識”。此是後話不提。
孟窅領着淑妃的添箱出宮,回到府中才覺思親之情日久積壓,全化作兩行熱淚。老太太體諒她,柔聲哄勸一番,便把孩子交還給她母親小謝氏。孟窅給老太太見了禮,就像歸巢的雛鳥兒,再也按耐不住地揉在小謝氏懷裡抽抽噎噎的撒嬌。
屋裡只有女眷,對孩子多是一片柔腸,便不怎麼較真規矩。長房太太殷氏膝下空虛,雖認了淑妃做女兒,沒養幾年又送進那裡去,見狀最是觸景生情。
“好孩子,頭一回離家這麼久,一定想家了。你母親也天天念着你,可算盼回來了。”
孟窅揉揉眼,小謝氏捉着她的手,替她把臉擦乾淨。她和孩子的爹還指望她這一遭多少有所長進,眼下看還是奢望了。
“還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叫大太太見笑。”小謝氏推着孟窅站好。孟太師長房長子,家裡都喚他的赴任殷氏一聲大太太。
“大太太。”孟窅正與孟淑妃親近,見着殷氏也比往日更親切。“阿窅見着姑母了,姑母要阿窅替她給您請安,她在宮裡一切都好,請大太太寬心。”
殷氏含笑點頭,卻是無聲一嘆。
老太太唯恐勾起她的傷心事,趕緊岔開話。
“回來就好,今天且先回屋好好歇息。明兒咱們一家子好好聚聚。”
次日,大房裡打發了人來請人。聽說,太師一早吩咐底下人活殺了一頭羊,不單是孟窅,二房所有的孩子都有請。前年出嫁的孟寧也被叫回來同樂。
夜裡,孟窅把弟弟孟宥都擠去偏廂,和小謝氏說了半宿的話,早上渴睡起不來。這會兒,索性早膳也不用了,只就着甜湯吃了兩口芸豆酥卷就要過去。小姑娘愛美,出門前拉着母親撲了粉兒掩飾眼下淺淺的烏青。
老太太高坐堂上,樂呵呵地看明堂裡高低參差的孫輩。最小的孟宥還不及桌子高,平日裡都要奶孃抱着,今兒拽着姐姐孟窅的裙子,粘人得緊。孟窅這一趟出門,可把他想壞了。
“今天我做主,叫你們吃酒吃肉,不立規矩,可意的玩耍去吧。”雖如此說,依舊單獨給男孩們開一席。
又因嫡庶有別,殷氏單單拉了孟窅一個在老太太身邊坐下。實則昨夜太師帶了淑妃的話回來,孟窅與靖王的婚事已是板上釘釘,只待開年賜婚的聖旨下達各府。如此,孟窅的身份就不同了,屋裡除了老太太、大太太誥命在身,往後便是她親孃小謝氏都要矮她一頭。且又聽說,大王心急,欽天監早已將吉日演算妥帖,二月裡連着都是好日子,禮部是有的忙了。
依着大王慣常的作風,寧王是他喜歡的兒子,自然排在頭一位,一應儀式都在聿德殿操辦。其次,是恭王的側妃曹氏,因恭王府還未有當家的主母,妻妾主次有別。此番婚儀從簡不說,內務府已經傳出話說,無需禮部置辦。恪王是郡王銜,再親的侄子必然排在兒子後頭,餘下的樑王和靖王皆是側妃,但溫成縣主身份在,又有翁主在背後,少不得比旁人更隆重。
事實亦是如此。臘月十八,諸事皆宜的好日子。桓康王選在這一天,急不可耐地頒下賜婚聖旨。禮部侍郎蘇啓秀次女蘇氏晗,賜爲寧王側妃,婚期就定在一月裡。曹氏緊隨其後,由內務府出面,一頂小轎直接擡進了恭王府。二月初,溫成縣主胡氏嫁入樑王府,紅妝十里,滿城錦繡。下旬,靖王迎娶太史令的女兒孟氏。
孟窅專心待嫁,且因家裡上下一致刻意埋着她一個,竟不知道胡瑤出嫁當天,京城出了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直蓋過當年朝陽公主的婚事去。說來血緣實在是神奇,朝陽心繫周國公家已故的世子周翎,爲了他抗旨不婚。繼朝陽這個姐姐之後,她的弟弟也是個癡情種,竟然在迎娶側妃的當日,追着心愛的侍妾出城。說是侍妾,原不過是南府伶人,不知爲甚入了樑王的眼,置在城西爲外室。想來樑王十分恩寵於她,竟叫她不知天高地厚地要阻撓樑王與胡瑤的婚事,於婚期當日留書出走。最後,樑王追回了愛妾,又被追蹤而至的徽羽衛押回了白月城。沒人知道那天宣明殿裡發生過什麼,只知道那伶人被樑王抱回府去,交給丁王妃安置,京城數得上名號的醫館被敲了個遍。三天後,樑王才走進胡瑤的院子。
這廂裡,孟窅待嫁的心事紛亂繁雜,一時羞一時憂,但凡聽見“靖王”二字,都要糾結上一陣子。聖旨下達後,老太太爲她引薦了一個人。
“快來拜見齊姑姑。”
孟窅依言而行,又聽老太太解釋道:“這是你大伯婆爲你請的女先生,往後陪着你嫁過去,爲你打點日常起居。”
齊氏姜,尚宮局的出身,三年前得淑妃的恩旨回家成親去。熟料人還沒踏上故鄉,半道突然接到噩耗說婚事不成了。她定親的人家是個商戶,人倒也本分,可商人遊走在外,不久前南下采買時,意外翻船溺死了。婚事自然就此作罷,齊姜家裡又早沒了親人,索性一路遊覽山水,回鄉祭拜父母祖宗後,又返回望城落腳。好在她在命婦間有幾分體面,便有人請她指點家中女眷的閨範禮儀。
前年孟寧定親前,老太太就叫媳婦們留心合適的人選,爲孫女們找個教習。殷氏因爲淑妃的緣故,早早看好齊姜。前陣子傳來孟窅定下靖王的消息,她就把人保舉給老太太。
孟窅心知,名義上齊姜是服侍她的人,實則老祖宗不放心她的規矩,找個眼線耳報神震懾她來是真。長者賜,不敢辭。她老老實實收下,大抵因爲自己不經事,對做側妃一事心裡沒底,平日裡倒也十分尊重齊姜。
光陰似箭,轉瞬就到了出嫁的日子。老太太親自爲孟窅梳頭添妝,嘴裡唸唸有詞。因是爲妾,嫁衣只用的海棠紅遍地錦繡妝花緞,繡着寓意吉祥的榴花。小謝氏比着女兒的身量,親手裁剪,選的對襟窄袖束腰的樣式,隆重裡又顯三分輕盈。
喜娘扶着孟窅起身,就要拜別父母,孟窅的眼淚一下落成兩行。
“姑娘是有大福氣的,歡喜還來不及呢!”
“可不能紅眼睛,妝花了不說,要壞福分的。”這是老祖宗,也只有她敢說。旁人哪個敢提,必要被罵一回。大喜的日子裡,一切不好的字眼都要避諱。
衆人圍着她哄,小謝氏自己紅着眼睛,強扯了笑給她補眼角的粉。紅紅的蓋頭罩住了孟窅的視野,留下一片氤氳。她捧着寶瓶,彷彿牽線木偶般由喜娘牽引着,聽從禮官的宣唱一時拜一時跪,唯恐行差踏錯。
早起只喝了一碗甜湯,怕暈了口脂,小謝氏只象徵性餵了兩勺。轎子悠悠擺晃,她在狹小的紅色空間裡暈頭轉向,各式吉祥話和恭維話都從四面八方向她涌來。鬨笑聲裡,轎簾下突然闖進一隻腳,更確切的說,是一隻紅色的靴子。孟窅驚得險些跳起來,手裡一鬆險些把懷裡的寶瓶丟出去,幸好她還有一絲清明,趕忙又抱緊了。
靖王娶妃時,因急着爲朝陽遮醜,諸事倉促潦草。李家又是那樣的人家,連嫁妝都是淑妃繞着彎填補的。這一回,桓康鐵了心要補償兒子,雖是納娶側妃,也不比寧王少費工夫。兼之,又有樑王的緋聞在前,桓康更需要一場聲勢浩蕩的美事來吸引民衆的目光。內務府便是在三日前才匆忙接旨,再將對靖王側妃的恩賞加厚三分。且不說外人如何看待,崇儀自嘲了番,自己莫不是與婚嫁犯衝,回回都要出些不一樣的緣故。另有淑妃把李王妃召進宮好生開導勸慰了一番。
靖王府內,禮部和吏部的官員來了泰半,有靖王請來的,更有大王派來撐場面的。於是,靖王遭罪了。待他在席間轉過一圈,被人結結實實灌下一肚子酒水,不帶參假的。此刻臉上潮紅一片,腳下虛浮得依靠隨從高斌的扶持,才勉強把路走順溜了。他在前頭被高斌灌一碗醒酒湯,換過外袍又緩過一陣,才往喜房來。
新側妃的院子在西邊,與王妃的東苑隔着一片花園。他踏着如水月色,在亮得晃眼的大紅燈籠指引下,不疾不徐的踱步。身後嘈嘈的吵雜聲遠了,小風徐徐微涼,吹散他肺腑間的燥熱,吹散讓人躁動的酒意。
喜房的正門大敞,光華從門內傾瀉而出,把柔軟的月色也壓下去。喜娘遠遠地就迎上來,臉上堆滿了笑。崇儀眉骨一跳,適才的酒勁又涌上來,在他半邊太陽穴上跳動,一陣陣抽疼。他斜裡睇一眼高斌,那喜娘也是人精似的,立下會過意來,把許多討喜的馬屁重又咽回去。
他走進去,徑直穿過次間、梢間,盡頭的拔步牀上坐着一個小小的紅色身影,紅燭高照的亮光下,她的嫁衣上似有流水的光澤,耀眼而柔軟。他想起花轎裡,抱着寶瓶驚跳的人兒,驀地笑出聲來。才一伸手,被眼疾手快的喜娘塞進一柄秤桿,他便幾步上去,挑開那礙事的紅蓋頭。
這一天,孟窅的視野都是紅燦燦的,聽見男人的笑聲時,一下聯想起自己的處境,不由地肩頭瑟縮。蓋頭被挑開時,外頭的光亮一下闖進來,她被刺得眯起眼來,又聽見那個溫潤好聽的男人的聲音。
“悶壞了吧?”
他的溫和笑謔,無端地讓孟窅臉上發燙,猶猶豫豫着循聲擡眸去看。遠處捧着喜盒妝鏡的侍婢排做兩列魚貫而出,她一點點集中視線,小心翼翼去看眼前,清雋俊朗的男人就佔去她整個視野。
崇儀哂笑,折身挨着她在牀沿坐下,察覺小姑娘一雙眼直追着他癡癡地看。嚴格來說,孟窅的五官與淑妃只有三分相像,此刻大妝之下很有幾分大家閨秀的架勢,可他更歡喜淡妝清淺的孟窅,不用半點粉飾的真實。嘈雜退去後,酒氣隨着靜默慢慢攀上來,他隨着心意放任自己,有心逗一逗她。
“好看嗎?”
“好看。”孟窅實誠地點頭,然後發覺自己被“調戲”了,恨不能咬下自己不聽話的舌頭。她猛地把臉兒埋下去,再不敢看他了。
崇儀身心舒暢地笑了,那點子酒意也化作暖暖的細流淌過心尖,流向四肢百骸。他擡手揉揉額頭,定神再看,孟窅正懊惱地蜷縮着自己,小小一個人兒裹在紅豔豔的嫁衣裡。此時地上若有個洞,大抵她能立時鑽進去。欽天監請庚帖演算吉日時,他留心看了一眼。孟窅生的晚,臘月十九才過的十三歲生辰,翻過年勉強算做虛歲十五,可不還是個孩子。怎麼就瞧上她了呢?
心隨意動,他側身想與他的小側妃親近一番,身下異樣的觸感讓他一頓。先開錦被一看,滿牀的“早生貴子”鋪散開,連枕頭下都有。他將身下的棗子花生撥開,重又坐下,想起她在這膈人的牀上做了大半日,必定不舒服。
“呀!”孟窅雖做鵪鶉狀逃避窘迫的現實,可他一動一嘆都牽扯着她的神經。眼梢裡帶進他在身邊立起來,扯着袖子信手一掃,當下什麼也顧不得地抱住他的手臂着急:“不能動!喜娘說,這些不能動!”
崇儀停下來看她,只一眼又把小姑娘羞得埋下頭,抱着他的手也慌忙無措地鬆開了。他又坐下來,兩人的距離更近了。孟窅聞見他身上淡淡的酒氣,薰得她暈陶陶地,臉上的溫度就怎麼也散不開。她覺得十分丟人,靖王會不會嫌棄她小家子氣……心裡正掙扎着,膝彎下被人一抄,她驚得後仰,倒進一副有力的臂彎裡,接着就被人整個兒抱在腿上。
“嚇着了?”
這下更近了,崇儀開口時,醉人的酒香就灑在她半邊頰上。孟窅覺得自己快要燒起來了,她長這麼大,只有爹爹這樣抱着她坐過,也是她五六歲前的事了。娘說,嫁了人就要聽王爺的,尤其今晚,王爺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對的,她唯一要做的就是順從。
“我、我不怕的……”
這話怎麼聽都是虛張聲勢,崇儀環着她,只覺得臂彎裡的人兒僵硬一片,他都替她心疼。她聲如蚊訥,崇儀便低頭湊近她小巧的菱脣邊去聽,那溫潤的香氣就留在他耳邊,在他心湖撩撥出漣漪。
“我不怕。”孟窅吸吸氣給自己壯膽。她想起奉旨進宮那場宴席上,遙遙一眼的背影,想起蒹葭殿裡他片刻的駐足,此刻忽然間由遠及近,總有些不真切的感覺。她想着要說些什麼化解眼前的拘束,恍惚聞見他一笑,就又忘了。
他原就想呵護她的真實,若她因爲自己約束起性子,就失了本心。
“累了吧?用過什麼?這一天忙得腳不沾地,餓得慌。”他不想她怕他,刻意挑了不相干的來說。早起一應儀式繁瑣,想來她不比自己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