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三)
絕壁千仞,奔騰不息的江水如一條白線劈空穿越渺無人跡的密林高山,這水下瀉得如此湍息,這聲響如此的驚哮,彷彿它已被壓抑得太久了。
半空中,一頭蒼鷹不停的盤旋着,銳利的眼睛緊盯着山崖上微許的異動,對於這隻肉食的猛禽來說,跳躍的猿猴是上好的美味。
江心,甘寧的船隊排列成長長的一線依次下行,峽谷暗礁灘急,枯水季節的航道相當的狹窄,就算是最經驗豐富的舵手,也必須時時保持小心謹慎。在船隊前方,新夏益州督甘寧一臉的容光煥發,他身着刺着蜀繡的錦袍,高傲的負手站立船頭,他的目光緊緊的盯着天邊的朝霞,眉宇間的神情自豪無比。
雲海紅潮,血紅的陽光就像男兒的熱血一樣絢麗壯闊。
“大江不息東去,這裡纔是我甘興霸縱橫的地方!”甘寧仰天長嘯。
丁奉陪在甘寧身旁,他的眼神中帶着幾分崇敬,甘寧豪俠、仗義的颯爽英姿已深刻入腦海,就算是再過十年,也不會有絲毫的更改。
“承淵,箭——!”甘寧大聲道。
彎弓如月,百步穿楊,伴着甘寧弓弦聲響,那頭高傲的蒼鷹一頭從高空栽落,它的腹部正被一支鵰翎貫胸而過。
“都督好箭法!”丁奉讚歎道。
甘寧將弓交與身後的親衛,笑道:“見笑了!這安逸的日子還真是磨人的毅志呀,僅這一下子,臂膀就有些不聽使喚了。”
丁奉道:“都督,船隊馬上要接近秭歸了,這連日航行疲乏,莫如先休息一下,好養足精神與周大都督會面。”秭歸過後再往前十二里,就是西陵地界了,那裡距離江陵已是不遠,而且江面開闊,錦帆軍船隊正可昂首疾行。
“好——!”甘寧一個好字方出口,忽聽得南岸山崖上號角聲四起,瞬間在密林中有無數的箭矢飛射而出。羽箭如蝗,直奔無遮無攔的錦帆軍船隊,一字長蛇的陣形讓每一艘戰船在通過山崖時都成爲了箭靶。
水下礁石林立,危險重重。
岸上伏兵四起,淬着毒汁的箭簇射到人身上,見血封喉,受傷的錦帆軍將士甚至還不及求救呼喊,就栽倒於江中。
“箭上有毒!”丁奉大喝着,拔刀擋在甘寧跟前,雙臂舞將得密不透風。
“嗖——!”一支利箭穿空即至,將船桅上的錦帆射落。
“五溪蠻?”甘寧臉色倏變,他不由自主的攥緊了拳頭,在看到箭簇上泛着綠色的粘稠液體時,他已隱隱約約的猜到了幾分對手是誰。
正這時,又一枝箭矢撲面而至,在接近丁奉時竟突然加快了速度,這就讓丁奉的刀風撲了個空,甘寧看得真切,他大喝一聲拔戟而出,強勁的力道將竹製的箭枝截爲兩斷。
“沙摩柯,你這隻懂得暗算偷襲的小人,有膽的話下來與甘某一戰!”甘寧氣衝胸膛,聲震峽谷,久久不絕。
“哈哈哈,甘寧這一次算你命大,下一回你可沒有這麼幸運了!”山崖密林之中,一聲怪異的半生不熟的腔音粗豪的回答。
一波箭雨過後,甘寧損失了將近三百精銳兵卒,還有七艘蒙衝戰船,這七艘艦船都是因爲舵手躲閃不及被毒箭射中,在無人駕駛的情況下撞上礁石而沉沒,在水流迅急的峽谷,其它船上的兵士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同伴慢慢的沉入江中,卻無能爲力。
一擊得手,一戰即退。
深諳山地作戰方法的沙摩柯沒有受甘寧所激,從秭歸至西陵的這十二里地,他早已埋伏下了三路伏兵輪流射擊,這裡將成爲埋葬錦帆軍的死亡峽谷。
錦帆軍的傷亡越來越大,這十二里水道就象永遠也走不完似的。
錦帆軍將士們的士氣已低落到了極點,雖然他們也舉起了弓弩反擊,讓茂密的森林卻又讓身披僞裝色的五溪蠻部落的戰士一個個遁了身影。
“盾牌手護住舵手,其餘兵士退守艙中!”無奈之下,甘寧下令全體將士尋找一切可能隱蔽的地方,以躲避來自岸上居高臨下的伏擊。
這個方法在最開始的時候倒也起了一點作用,但隨即沙摩柯就命部衆射來了淬火的箭枝,火箭落到刷着松油的船板上,頓時火光沖天,不僅是船板、帆蓬、艙樑,凡一切易燃的東西都成爲了烈火吞噬的對象。
火光熊熊,又有九艘戰船桅杆着火,濃烈的煙火漫布整條戰船,被火烤得無處藏身的兵士不得已跳到江中求生,卻不想在湍息的江水中,就算是再好的水性也無法游到岸邊,水下的暗礁、彎角的崖石都可能要了他們的命。
“來人,隨我到甲板上擋落箭矢!承淵,你領着一拔兵士提水滅火。”甘寧目眥欲裂,面對再兇狠的敵人都毫無懼色的他暴怒了,豪氣千雲的甘寧喜歡的是面對面的縱情撕殺,他不想在到達江陵之前就沉舟飲恨江中。
以血肉之軀阻擋冰冷的箭陣,就算錦帆軍的盾牌再是嚴密,也有疏漏的時候,站在高高的山崖上,沙摩柯臉上露出得意至極的笑容,雖然午後的驕陽讓他有些煩躁不堪,不過爲了這一天,他已準備了十年,三千擅長射術的精壯射手,這一次,甘寧縱然脅生雙翅,也難以飛上天去,所以,他也不急在這一時。
“瞄準敵艦上那員錦袍大將,齊射!”沙摩柯哈哈大笑。
“都督小心!”箭矢飛掠直奔甘寧,三名親衛捨身擋在甘寧跟前,他們的身軀很快就被箭簇射成一個個血洞。
“哈——!”沙摩柯一邊笑着,一邊指揮部衆繼續射擊,佔盡優勢的他有足夠的耐心玩這個‘貓與老鼠’的把戲,他倒要看看,甘寧有多少活人能夠用來作擋箭牌。
絕望在甘寧心中升起,看着一個個忠勇的將士倒下,他的心已不堪重負,若不是丁奉死命相攔,甘寧恨不得跳下江去,泅水上岸與沙摩柯決戰。
年輕的丁奉在最關健的時候做出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決定,身爲一個副將的他明白最主要的責任就是保護甘寧的安全。甘寧在,軍魂就在,就算遭受再大的傷亡,錦帆軍還會是那支戰無不摧、戰無不勝的軍隊,就象沱水畔時一樣。
“啊——!”慘叫聲起,來自笑容滿面的沙摩柯的背後。
未等他回過身來瞧個究竟,一彪打着青色旌旗的兵士從山下如潮水般掩殺過來,明晃晃的刀槍並舉,砍在五溪蠻部衆的身體上,濺出一連串的血珠。
沙摩柯一陣心悸,他緊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那一面張揚飛舞的青旗又近了一些,在旗上‘黃’字的刺繡大字奪人心魄。
“黃忠?”沙摩柯驚叫出聲,因爲他已看到在敵旗下一員身材魁梧的大將殺得威風八面,面對擋路的無數大刀長矛,在大喝聲中凌厲的刀氣沖天而起!
一刀一人,每走一步都有血花濺出,每走一步都有一個五溪蠻族士卒倒下。
“沙摩柯休走,與我黃忠一戰?”蒼老的聲音在山谷中迴盪,聽在幾近絕望的甘寧耳中,卻是分外的親切。
“是漢升來接應我們了。”甘寧與丁奉驚喜交加。
授命守禦西陵的黃忠率麾下二千精兵殺到,這使得形勢一下子逆轉,想不到背後出現敵兵的五溪蠻部衆驚慌失措,他們的木弓和獵刀根本不是黃忠部銳利刀槍的對手,弓折刀斷,與經驗豐富的正規軍肉搏,五溪蠻毫無任何的優勢。
僅是半個時辰,三千五溪蠻射手摺損了四百餘人,沙摩柯見勢不妙,急忙統領餘下的部衆向西南的密林潰退,在失敗的時候山林是他們最後的依靠。
得到黃忠增援的錦帆軍避免了全軍覆沒的危險,可是,三百餘艘戰船也損失了接近五十條,有一千六百名英勇的士卒含恨而亡,在這場傷亡巨大的戰鬥中,唯一萬幸的是甘寧和丁奉等主要將領安然無恙。
“漢升,寧平生自負,從未跪謝過他人,今卻不同,請漢升授寧一拜!”甘寧目中泫淚,在船抵平灘之後急拉住黃忠的手道。
黃忠見甘寧大禮相候,急上前扶攜道:“興霸萬萬使不得,忠雖年長於汝,卻也當不得如此大禮!”
“承淵,集合所有幸存的將士,跪謝黃老將軍他們!”甘寧大呼道。在甘寧這一聲呼喊後,陸續上岸的錦帆軍兵士黑壓壓的跪滿了整個灘塗,對於甘寧的命令誰也沒有異義,因爲他們都知道沒有黃忠的援兵,錦帆軍這三個字將會不復存在。
“興霸、承淵,錦帆軍的弟兄們,你們莫謝我黃忠一人,要謝就謝周大都督,就謝寵帥吧!”黃忠也爲這蕩氣迴腸的一幕感動,他的聲音也有些哽咽,錦帆軍與荊南兵雖然不隸屬同一個集團,但都聽從高寵的指揮,在同一面旗幟下戰鬥的就是血肉相連的兄弟。
“大都督怎麼知曉我們有危險?”丁奉驚異的問道。
黃忠重重的一掌拍在丁奉的胸口,笑道:“這也是我想知道的問題,承淵好奇的話,不如見到周大都督後直接問他好了?”
江陵城,在春秋戰國時期,從楚文王到楚頃襄王,前後達四百餘年都是五霸之一的楚國的國都,當時它有一個顯赫無比的名字——郢都。
自古以來,由中原到達江南以及更南的地方的道路共有四條。西面一條自關中經漢中、葭萌、蜀郡到巴郡,東面一條自兗豫經彭城、淮陰、廣陵到吳越。中間有兩條:一條經陳、壽春過淮河到豫章,一條經宛、鄧過漢水到達江陵。
沿長江首尾是一條重要的東西水路,經宛、鄧到江陵是一條重要的南北陸路,江陵城正處在這水陸兩路交叉的中心,所以這裡就是長江中游的軍事重鎮,爲兵家必爭之地。
周瑜率從荊北撤退下來的一萬將士退守江陵,看中的正是江陵無可替代的重要性,有了江陵的存在,巴蜀的錦帆軍就能順利潛出峽谷增援,如果東面的江夏有急,周瑜也能順流而下,及時實施反擊。
議事廳內,大都督周瑜不安的來回踱着步,在他白皙的臉上滿是焦慮的神情。
久駐荊襄的周瑜對於五溪蠻的異常動向早有所察覺,只是荊北戰事緊急,一時顧之不上,但他一直沒有放鬆警惕。在曹操舉兵南侵之後,五溪蠻作爲一支牽制高寵巴蜀援軍的重要力量,爲曹操所利用的可能性很大,所以,當斥候報悉甘寧船隊順流東下後,周瑜就決定派遣西陵的黃忠前往接應。
這一個決定挽救的不僅僅是甘寧一軍,更重要的是它讓曹操精心拉攏的五溪蠻部落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大都督,興霸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伴着豪爽的大笑,黃忠與甘寧攜手而進。
周瑜大喜,急上前問道:“興霸一路可好?”
甘寧神色一黯,道:“謝大都督放心,若不是漢升及時救援,寧就險些喪身於江中了。”
黃忠接道:“大都督,忠在接應甘將軍時,在距離秭歸不遠的地方遇上五溪蠻部伏襲錦帆軍,幸好趕得及時,纔不辱使命。”
“五溪蠻——,果然不出所料成了曹操的走狗。看來這仗越打越是精采了!”周瑜道,眼眸中有一股凌厲的殺氣閃過。
“大都督,錦帆軍受襲損失慘重,此仇不報,寧寢食難安,他日與之對戰時,請定要寧打這頭陣!”甘寧沉聲道,他的雙肩微微顫動,看得出心情十分的激動。
周瑜點頭道:“興霸放心,五溪蠻這一次施暗計得手,不過是一時得意,諒沙摩柯這廝也猖狂不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