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修齊翹着二郎腿,大馬金刀地坐在官房書案後。
姿態悠然,神情卻滿臉怒色。
“混帳,又是毫無可疑?本官三令五申,審計科負責審計財務帳表,乃是監督財務清明,維護我監司廉潔的重中之重。一定嚴加覈查,哪怕是一個銅錢也要將它的最後去處審計上帳,如今足足有八錢銀子對不上帳,也是毫無可疑?”
他衝着身前一排站開的審計科吏員,擺足了架子唾沫橫飛地噴道。
站在最前面的青衣吏員滿臉無奈:“大人,這每年帳目繁多,出出進進,要想完全分毫不差是不可能的,這僅僅八錢……”
他眼中已滿是哀怨之色:“這僅僅八錢,已是歷年來年終審計對不上帳的錢數中,最少的一次了——且誰這麼無聊,去貪瀆那八錢銀子?吃頓好點的飯也不只要這麼點啊……”
“你這話什麼意思?”謝修齊頓時將手在桌上猛地一拍:“嘶——八錢就不是錢了?八錢就不是納稅……就不是百姓血汗了?本官告訴你,哪怕一個銅板也是爾奉爾祿,民脂民膏!都一定要審明它的去處!”
他倒抽一口冷氣,將震得有些發疼的手藏在背後,義正詞嚴地訓斥道。
青衣吏員苦笑:“大人,話是這麼說,但確實也只有八錢對不上帳,許是哪裡出遺漏了,又或是哪次哪個部門花了八錢沒有上帳,這我等都將帳目覈查三次了,這等小疏漏就……”
他話還未完,頓時被偉光正之謝科正再次憤怒打斷了:“什麼叫小疏漏?千里之堤。潰於蟻穴,誰知那八錢不是鉅貪之始?又誰知他不是把帳目做平了,其實是八金,八十金,八百金?重新給本官查!”
吏員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皆是滿臉苦色,良久,爲首青衣吏員再次苦笑道:“大人,不是我等不想查,只是已近年終,再過幾日。總司與特檢派出的巡閱使也將到了。這我監司財務帳目都已整理分明,卻一直卡在我審計這裡,若屆時還沒釐清,到時我審計也不好交代啊……”
“不是還有幾日麼?”謝科正怒道:“這次本官跟你們一起查,定要查出那八錢去哪了!還楞着幹什麼?將帳本整理好。午後開工,定要在巡閱使來之前查個水落石出!”
說着,他已是憤然站起了身:“本官還有點事,就先走了。總之,若本官午後回來還沒見着整整齊齊以備查詢的帳本,你們就等着本官在年度考評的上官評語上給你們好看!”
……
望着謝科正大人甩甩手邁着八字步就出了門,吏員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齊齊唉聲嘆氣。
青衣吏員滿臉苦色想了想,他已是長嘆了口氣:“唉,罷了。再查吧。大家還楞着幹什麼?午後我們那科正大人回來若是不滿意,到時又有得瞧了。”
“這人也太……”一名白衣吏員憤憤道:“各帳目都分毫不差,惟獨就有八錢不知哪個混蛋忘了上帳而已,這還有什麼好查的?”
青衣吏員又嘆了口氣:“誰叫人家是小公爺親信呢?小公爺與錢副使勢成水火,自是派他來找我財務麻煩的,但我雍府官員有幾個敢貪的?且有趙處正在。我財務更是一清二白,他又能找出什麼麻煩來?左右是苦了我們這些底下人罷了。說起來。我都十數天沒歸過家了。”
白衣吏員更是憤然:“趙處正是個菩薩倒也罷了,錢副使也不知怎的。被人事處那羣蠢貨坑了一次後竟似怕了小公爺一般。他倒是隻需兩眼一閉,卻讓此人仗着小公爺在我審計科無事生非,小公爺也真是——”
青衣吏員猛地一驚已是掩住了白衣吏員的嘴巴:“噓,白兄噤聲——你也忒大膽了,這話給誰聽了你都不好過!再說錢老大人也是無奈,小公爺都這樣挖坑下絆子了,爲了大局,他老人家還能怎樣?罷罷,老實點做事罷。”
他說着說着又是唉聲嘆氣道。
白衣吏員強自掙脫了青衣吏員的手:“怎的?就老李你性子軟,我就說了怎的?小公爺寵信倖進任用非人,弄得我審計怨聲載道,還不許我說了?我雍府若都要以言罪人了,大不了我回家種田去!”
一邊聽着兩人對話圍過來的吏員們頓時也是附和之聲漸起。
白衣吏員望着羣情洶涌的同僚們,他與青衣吏員對了個眼色,又迅速轉向他處,只見他憤憤嘟嚷着:“罷了,我出去託人給家裡帶個話,這幾日又回不去了,任那混蛋折騰吧!將我等折騰死了拉倒!”
他嘴上說着,甩手出了門,望了望四下無人,已是往總務副使官署詭秘行去。
……
錢府。
錢宏揮手讓恭謹站立於他身前的報信人退去。
沉思良久後,他終是轉向了身邊的文先生:“那小賊果然是被楊宜章派來找財務麻煩的——還好老夫自身持正,且財務也是一清二白。否則正值年終審計,老夫一時之間又奈何那小賊不得,倒還真要着了楊宜章的道!”
他怒聲哼道。
文先生笑了笑:“東翁,楊宜章倒也是貪心,卻不知東翁早立於不敗之地——現下,在下倒覺得不妨可以利用此事大作文章,順勢掀起反攻之勢了。”
“哦?文先生此言何意?”錢宏頓時大感興趣地看了過去。
文先生陰笑道:“大人想想,巡閱使即將到來,必是要將我望北監司上下都巡閱一遍的,若巡閱到審計的時候……審計上下吏員,齊齊狀告謝修齊……”
錢宏猛然神色大動:“文先生是說……”
文先生得意笑了起來:“人事處一役,楊宜章陰設詭謀,春風得意。隨即,他便果真如在下所料般上躥下跳,得意忘形了。非但將人事處老大人的勢力清洗一空,就連財務處他都提拔倖進,將謝修齊塞了進來更直接委以科正要職。”
“而這段時間,他更屢屢向總務署其他各大處伸手,我聽說就連謝修齊身邊的一個伴當,都被楊宜章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塞進了監司充任外勤護衛。”
錢宏楞了楞,他臉上已滿是陰沉:“此事無需文先生說,老夫自知之。若不是文先生說要忍讓,老夫又安能讓楊宜章如此猖狂?”
文先生卻似乎沒看到錢宏被揭了瘡疤的臉色,又是笑了笑:“正是要他如此猖狂啊。”
他悠悠道:“東翁顧全大局,一直隱忍退讓,最後,以謝修齊將審計弄得羣情激憤爲引,忍無可忍,向巡閱使申訴楊宜章以暫署之身驕橫跋扈——滿懷私心提拔倖進任用非人,此其一也。在大人顧全大局退讓後竟得寸進尺,瘋狂排擠打壓老臣,此其二也。”
“而最後,以此二者爲證,恐怕楊宜章之前於人事處,爲奪權陰設詭謀坑害下屬的嫌疑,雖當日經謝修齊巧嘴辯白,但此時也有些洗不清了!他經此二事已擺明了在爭權奪利,那謝修齊再生了一百張利嘴,事實在前,又有何所辯?屆時,大人說不定能讓楊宜章灰頭土臉,將人事大權一舉奪回,更將謝修齊那小賊一腳踩死!”
文先生陰陰說着,錢宏卻已是漸漸目光大亮。
“正是如此!文先生真妙計也!怪不得一直勸老夫多加忍讓呢……原來是驕兵之計?”
“好!謝修齊……你想爲楊宜章立功,卻沒想到老夫這邊根本就是無懈可擊吧?儘管查吧……你既然不死心之下自取死路,就莫怪老夫送你一程了!”
說着,他更是咬牙切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