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何意?”沈天長這麼問的時候,就在暗中運轉法力,試圖尋覓到宮九素的破綻,將暗藏毒煞的法力逼入對方爐鼎之中。
宮九素當然有所察覺,她也不點破,心裡暗笑不已,嘴上說道:“幾位前輩覺得,正法七真這個說法,是何時有的?”
面前衆人紛紛凝容,思緒紛飛。
在場長生高人總共八位,地上皇都還有一位隱而不顯。若論當世高人,在場都算得上數。可要是放眼天下呢?羅霄宗如今還有重玄老祖、逸弦君,也有柳青衣以爲外援,更遠的還有寅成公這等邪道高人。
仔細想想,正法七真這個名頭固然是響亮,但論到修爲境界,與七真比肩者並非沒有,七真之中修爲境界也各有高低差別,爲何偏是這七人並列?
宮九素離開玉皇頂前,重玄老祖便暗中告知了一件事,那便是正法七真這個說法,本就是羅霄宗編排出來的。
正朔太祖與重玄老祖締約,讓歷代皇帝可以轉世後得羅霄宗接引、傳授道法,這件事情雖然隱秘,可是正朔朝定鼎江山有羅霄宗爲依託,卻是爲天下高人所察覺的。無非是大家礙於重玄老祖高超修爲、以及羅霄宗的地位大勢,沒有公然駁斥這些事罷了。
但當時方真道其他門派與高人,也曾對羅霄宗的不斷擴張持有忌憚之心,也大概是這個時期,纔有了羅霄宗“十萬道生、三千正傳、七十二真傳”的說法,完完全全將羅霄宗捧上一個橫鎮天下、傲視玄黃的地位。
重玄老祖當年就看出這是方真同道們對自己及羅霄宗所用的手段,正面與羅霄宗抗衡非是明智之舉。尤其是求證長生駐世境界後,壽數悠長,更明白若非必要不要身陷殺伐之中。比起直接鬥法抗衡,還不如挑動天下大勢,倒逼羅霄宗退守玉皇頂。
畢竟真正推動羅霄宗擴張、創立道生制度者就是重玄老祖,與世俗朝廷人亡政息、人走茶涼的常態事理不同,重玄老祖駐世近八百年,誰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飛昇成仙,他有足夠的歲月與耐心,去慢慢推進自己的願心謀圖,緩緩讓羅霄宗養成大勢、鞏固基業。
真到了那個時候,羅霄宗成爲玄黃洲方真道第一宗門,天下同道再無制衡之力,而這不是當世其他長生高人所樂見的,所以要在羅霄宗未養成大勢前,率先動手。
但同爲長生高人,他們似乎和重玄老祖都有同一個“毛病”,那便是壽數悠長、修爲高深,考慮世事的眼界往往超出常人,對勢力格局的變遷,也絕不僅僅着眼當下。如此便不會急於擘劃、雷厲風行,而是也驅動世道大勢,所以纔有了這“十萬道生、三千正傳、七十二真傳”的說法。
不過重玄老祖很快就看出這個說法對羅霄宗傳承的戕害,而他所看見的,並不是方真同道、世俗朝廷對羅霄宗的忌憚猜疑,而是擔心這種說法久而久之,容易讓本門弟子養成驕縱自恃之態,不復見素抱樸的求道之心。
實際上當年的羅霄宗已然隱隱有這幾分態勢了,若非重玄老祖尚在,或明或暗訓導教誨,羅霄門人恐怕真有自高自傲、橫行天下的作風。
可是僅憑彈壓教訓,也不是道法自然的潤物教化,重玄老祖原本還在想如何運作,沒曾想反倒是吹捧羅霄宗的這幫“同道”給了自己以啓示。
你們不是捧羅霄宗嗎?那我吹捧你們!
幾乎是羅霄宗橫鎮天下的說法傳出的同時,方真道多了一個說法——正法七真。
這個說法當時還是被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羅霄宗橫鎮天下是因爲重玄老祖,那麼天底下除了重玄老祖,還有沒有其他與之能比肩較量的高人呢?如果有,都是哪幾位?出自何門何派呢?
要知道羅霄宗門規森嚴,而且門檻甚高,說是三千正傳,可絕不是什麼人都能入門修行的。而世俗間的十萬道生陣勢很大,可慕名之人多是爲求福佑庇廕而來,卻不想跟道生一般辛苦勞累地積功行德。
如果有像重玄老祖那樣的高人坐鎮宗門,說不定未來亦有不可思議的傳承氣象,而自己若是早早拜入其門下,修行道果不提,那肯定是傍上一座大靠山了!
羅霄門人會因宗門出身而自傲,其他宗門修士大多亦有類似心思,而慕道求仙的俗人散修,自然也多了選擇去處,這對世人來說都是好事。
至於正法七真具體人物字號,其實還是花了一陣日子才編排清楚的,就連正法七真這個說法也是幾經輾轉變化,有說玄黃三聖的、有說五方五老的,最後才落到正法七真上。
仔細看看七真高人,重玄老祖自是不必多提,其餘六人哪個不是修行日長、德高功深?沈天長乃是青衡道中興之祖,鑄就青衡道玄黃外丹第一的威名,其人熟稔雙修之術,不用像出家人那樣清苦,享盡齊人之福,多好?
再看看伽藍尊者,那可是西境佛光剎那城的首座,絕對算得上是玄黃洲佛門最受尊崇的上師。門下弟子繁多,僅是剎那城便是號稱“小佛國”,有無數信衆供奉。
還有文風侯,筆定江山、文載千秋,以學問入道,多少文人士子得其一句點化,再出便可封侯拜相、位極人臣?自稱文風侯學生者遍佈朝堂,被天下讀書人奉爲聖人。
宇文九錫出身前朝宗室,於北境深處立玄幽王庭,不繳稅賦、不服王化,前朝遺民奉其爲主,隱有“北帝”之名。
顧瑾作爲七真中唯一一位女修,不設宗門、不立傳承,有爲天下女子成就自足之願心。凡有女子受辱,顧瑾以大神通察知,飛天而去梟首敗類。所過之處扶救孤苦,讓不少凡俗女子都暗中爲顧瑾立牌位,日夜敬奉。
至於青照子,在世俗市井間名聲不顯,主要是方真道散修最爲崇敬,他普觀天下萬法,亦無所避忌傳授。交情緣法之廣,一呼而萬應。
如此看來,似乎重玄老祖也不是多麼了不起的人物,這便更能看出重玄老祖此番用心了。
若是談及對世俗朝廷治政的威脅,那麼內有文風侯可讓朝堂士子聞風雲從,外有宇文九錫率前朝遺民雄踞北境,顧瑾雖是女子,卻有另立道統、顛覆禮教之嫌。
而對於方真道來說,重玄老祖是一派宗祖,沈天長、伽藍尊者就不算了?非要講人數,西境三大佛宗都是遍地僧衆信徒,青衡道與西境地方豪族有着盤根錯節的牽連,深究起來何止十萬之衆?哪怕是青照子這樣的散修高人,若真要攪動風波,率領江湖散修鬧事,對有着宗門傳承的修士來說,都不是好易與的。
仔細想想,難道當年的世道,最能穩定各方局勢、修行同道間有糾葛難解,不都是仰仗羅霄宗嗎?莫非羅霄宗倒了散了,真的對其他方真宗門有好處?
其實對於那些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方真宗門,他們既不希望方真道的格局是羅霄宗一家獨大,可也不想成天都是高人鬥法、相互廝殺爭奪,能守住自家宗門傳承就相當不易了,盼着大宗門覆滅散離,自己還真能討得多少好處嗎?
而那些江湖散修們,多爲宗門修士所謗毀見斥,可捫心自問,沒有宗門庇廕、全靠自己摸索修悟,這日子真的好過嗎?光是因爲法器丹藥發生的殺人奪寶,對江湖散修而言簡直是家常便飯,不是在殺人、算計人,便是在逃亡求生的路上,這還算得上是修行嗎?
方真修士身心境界大多超脫常人,只要心念不爲外界際遇紛亂所裹挾,還是能夠靜心思量的,哪怕是以最功利世俗的眼界去看待。
重玄老祖這一手不動聲色,化解了方真同道對羅霄宗的猜忌,至於和世俗朝廷間的關係,羅霄宗其實也一直竭力迴避對朝堂治政的干涉,這也是爲了重玄老祖保持羅霄宗對修行求道的純粹。
只不過凡事有利有弊,這正法七真的說法,無形將另外六人逼到同一陣營。自當年聯手誅滅淨教教主後,彼此本就鮮有往來,這下徹底與重玄老祖對立,更遑論有滅國之仇的宇文九錫。
其實重玄老祖是如何看待這六位高人的,宮九素以她如今修爲境界也能猜得一二。如果說重玄老祖對他們並無疑忌,那是斷然不可能,但重玄老祖還遠未到要將他們一個個誅戮殆盡的地步。
就算改朝換代、江山易手這等大事,重玄老祖也是靠一局對弈絆住了宇文九錫,而不是直接將其斬殺。且不說妄自興動殺業會有怎樣後果與牽連,就單論鬥法殺伐,重玄老祖本人還算不上十分強悍。
而長生高人也多有護身御劫的奇特手段,真的逼急了,長生駐世可不代表不死不滅,殺伐之中自有兇險劫數。更何況重玄老祖本人心境就不是如此,不會無端強求殺伐爭勝。
所以重玄老祖所追求的,仍是通過羅霄宗歷代遺澤與廣大道生,花費數代人歲月,緩緩積成大勢,到時候幾個長生高人已經不能扭轉局面,自然會妥協。更何況重玄老祖又不是非要讓羅霄宗一家獨大,他很明白這種情況難以達到,就算做到的了,也未必能可長久。
其實最理想的情況,便是如正法七真這樣的長生高人能可彼此相容,共謀互惠,廣化萬民衆生,這樣對哪家哪派都是有甚深助益的。
可惜高人不能奪志,重玄老祖也無可奈何。
至於尚秀山的那一場圍殺,也的確讓重玄老祖始料未及,宇文九錫爲報復自己而設局,尚是情有可原,但別的高人卻爲何要這麼做?重玄老祖殞落身死,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而這一切都落在虛靈的誘騙上,至少在重玄老祖被困不出、到妖禍爆發這數十年間,必須要有各種手段可以聚攏起這麼多方真修士,參與這什麼登天大計。
其實關於皇都的這場變故,就連郭岱也瞭解得不多,他雖然清楚這背後有虛靈的策動,可後來事態演變就已經脫出虛靈的掌控。現今看來,反倒是正法七真這六位高人、連同皇帝與太玄宮衆多修士合謀。
方真修士所追求的,大體是長生久視、飛昇超脫,而長生高人是最清楚,這個世間就如牢籠一般難以掙脫。虛靈的誘騙想來不是憑空大話,而是有着嚴謹推想與安排,只有這樣才能夠說服這些長生高人。
至於登天大計本身,要是讓虛靈自己全盤運作,其實也容易暴露自身,所以交由正法七真和皇都太玄宮來做是最好不過,人力物力俱全。
而且有正朔皇室作保,借各種作法祈福、試演法術爲掩護,很多事情都可以進行得不引人懷疑。
可結果卻是異空黑漩乍然而現,自那一刻起整座皇都陷入了寂滅深定,所有一切都停滯不動,就連長生高人都恍然無覺,回過神來才明白自己受騙。
宮九素看着眼前衆人沉思不語,知道他們肯定都在思考着因果緣法,然後笑眯眯地說道:“如果幾位乃是受奸邪誘騙,以我家師尊胸襟,你們要是肯誠心認罪致歉,師尊自會網開一面。可若是一意孤行到底,就莫怪羅霄宗秋後算賬,勿謂言之不預!”
最先說話的是身披翠綠錦袍的青照子,他一指沈天長,喝道:“我當初就不該信你!現在好了,禍禍大了!”
宮九素還記得寅成公曾說過青照子乃是七真中唯一的異類精怪,沒想到一開口就是這樣的大白話,差點沒笑出聲來。
就聽青照子解除了圍逼宮九素的法力,連忙飛上去作揖道:“道友,我要是現在向重玄老祖道歉認錯,他老人家真的會放過我嗎?”
宮九素笑道:“我以自己未來修行立誓,師尊必不會加害誠心認錯的同道。”
修行人大多不敢輕下誓言,畢竟開口可能關乎自身氣運命數,能夠這麼說話,青照子便立刻安心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