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弦君身世坎坷,她出身貧苦人家,又是天生失明,自幼就被遺棄於雪夜,僥倖被一名巡夜打更的孤苦老人撿回家中,靠着左鄰右舍有奶水的婦女養育。
這種出身環境,促使逸弦君心智早熟,畢竟貧街陋巷中,多得是地痞流民,逸弦君又是天生失明,難免容易被人欺負。好在雙眼失明給逸弦君帶來與生俱來的敏銳靈覺,宛如元神天成,雖不通修行道法,但卻可以準確判斷自己周遭境況和他人念想。
後來逸弦君漸漸長成,年近及笄便出落得絕世容顏,她本人無此自覺,卻可以感受到往來鄰里間,男子的強烈慾望與女子的嫉恨目光。
那時候恰逢收養她的孤苦老人病重,逸弦君雙目失明、諸事不便,連女紅針線也做不太好,僅靠着替人漿洗衣物來補貼些許家用,哪裡夠給老人買藥。
附近街巷的登徒子早就盯上逸弦君的美色,他們打算將逸弦君拐走賣去青樓,嘴上說是能幫逸弦君,實則還動了趁夜淫辱她的想法。
逸弦君靈覺敏銳,而且很小就學會自保,她被那夥地痞的入屋動靜驚醒,從枕頭下取出剪子,跟試圖侵犯之人爭執起來。結果就是三名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居然被逸弦君割開兩人的喉嚨,剩下那一個蹭破血皮,嚇得連忙逃跑。
結果那名逃跑的地痞不死心,居然狀告官府,說是逸弦君謀財害命。那年頭吏治敗壞,地方長官雖然無能,但也知道是那地痞誣告,不過卻打了將逸弦君官買爲娼、自己好從中多撈一筆的心思。
然而當那位縣太爺看見被帶上衙門的逸弦君,卻止不住慾念大動,直接判了那地痞私闖民宅、意圖姦淫民女的罪過,打入囚牢。想着這樣便算是對逸弦君施恩,打算納其爲妾。
怎想此事傳到縣太爺夫人耳中,那位夫人也是惡毒善妒之人,她沒跟縣太爺哭鬧,而是暗地裡派下人給逸弦君的飯食裡下毒。
逸弦君固然有凡人難比的靈覺,但當時的她還遠未到能察覺飯食中有毒。也不知道是運氣使然還是逸弦君確實生機強健過人,那毒藥竟然沒能將她毒死,只是重病不起。
縣太爺得知此事,回家便與夫人爭執起來,這一鬧不知出了什麼意外,縣太爺腳一滑,後腦勺磕在桌腳,當場暴斃。
這下事情就徹底鬧大了,堂堂地方長官爲了一名盲眼民女與正室夫人爭風吃醋,搞得還要臨近長官代爲處理,縣太爺夫人乾脆一併入獄。至於逸弦君,雖然不是她本人招惹出這麼多麻煩,但也被人看做是品行不端、以色惑人,按當年風俗,這樣的女子是要被塞進竹筐中投入江河溺斃的。
逸弦君當時早已絕望,臨死之際只想再探望養育自己的那名孤苦老人。然而發生這前後變故,老人經不起往來官差的問詢,一命嗚呼,捲進草蓆扔到城外亂葬崗,連屋子都被別家佔了。
被投入江河的逸弦君早已心如死灰,然而在衆目睽睽之下,江河中心漩渦急卷,逸弦君居然被一道沖天水龍帶起身形,鄉民百姓擡頭仰望,一名方真修士凌空而立,揮手拂幹逸弦君上下,也不多說半句廢話,直接攜逸弦君飛天而去。
看見這一幕的人紛紛引以爲仙蹟,傳說不已。更神奇的事在三日之後,關在獄中的縣太爺夫人、逃脫死厄的地痞,以及負責判罰沉江的長官,在同一天晚上暴斃,被人發現時俱是七竅流血、面目猙獰,彷彿死前遭遇了莫大恐懼,而城外亂葬崗則一夜之間變成平整肅穆的墳丘。
這時纔有一些百姓討論,是不是冤枉了好人,否則那盲女怎麼會被仙長接走?關聯之人卻同時暴斃?總之說法紛紜,漸漸成爲當地的傳說。
“救走你的人是羅霄宗門人?”郭岱問道,他沒想到逸弦君會這樣毫無遮掩地訴說自己過往。
“正是恩師陸生。”逸弦君說道:“恩師嫉惡如仇、面冷心熱,聽我訴說過往,毫不猶豫便奪去那三人性命,還陪我去安葬老父。”
“這脾氣也是絕了。”郭岱心裡暗道一句,他自知殺性重,但也不會聽見這些事就急哄哄地動手殺人,而且聽描述,那三人死前都遭受到某種心神上的折磨,可見逸弦君這位師父的脾性。
“前輩就是因此拜入羅霄宗的嗎?”玉鴻公主與逸弦君相處了這段日子,也是第一次聽她提起這些往事。
“不錯。”逸弦君說道:“恩師對我說,我塵緣已斷,正可專心修行。”
“那不知令師陸生如今何在?”郭岱提到的問題總是那麼尖銳,玉鴻公主連連用眼神示意,倒是逸弦君聞言微微抿脣,雙眼未睜地“直視”郭岱,真切能夠感受到她的視線。
“恩師在我修行有成之初,奉重玄老祖之命下山行事,遭到妖邪所害,屍骨無存。”
逸弦君平時語氣都是淺淺淡淡,至柔至弱、春風化雨,唯獨提及此事,話語中多了幾分難以捉摸的悔恨。
郭岱沉默不語,他只覺得奇怪,按說逸弦君的過往實在算不得多好,這種個人坎坷完全沒必要在自己這個外人面前說得這麼清楚明白。哪怕是逸弦君對自己再怎樣無有成見,爲了自己修行,這些過往隱秘也是不該多說的。
而且逸弦君“看”向自己的眼神,郭岱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和最初用清虛天籟曲的試探不同,就是……很奇怪。
“逸弦君似乎對你有意思。”宮九素說這話時滿懷醋意。
“你在說什麼?”郭岱言道:“她好歹是當今世上少有幾個頂峰高人了,你怎麼把她說成是全然不通人事的少女?”
宮九素則言道:“看逸弦君的容貌、身段、言談氣質,就是不通人事的少女啊。”
郭岱聽見這話都覺得快要坐不住了,宮九素這段日子的話已經越來越過分,他迴應道:“好了,反正話也說完了,至少清楚逸弦君暫時不會阻撓我的行動。”
“不,這還不夠。”宮九素言道:“你不是希望我做羅霄宗的掌門嗎?”
“我當初就是這麼一說,那時候不知道羅霄宗還有逸弦君這樣的高人。”郭岱察覺到宮九素似乎有些氣惱,連忙言道:“好吧,我的確是這麼說過,那你想怎麼辦?”
宮九素答道:“其實我看逸弦君的性情,做爲隱傳守護是沒問題,讓她來掌管宗門恐怕力不從心,尤其是將來羅霄宗再度走上臺面,必然將面對各方勢力與變數,你不如找機會單獨約她一談?”
“我怎麼約?這話不好當着玉鴻公主的面說吧?”郭岱言道。
“可惜你不通音律,我又不方便在逸弦君面前直接現身施爲……”宮九素想了想,說道:“這樣好了,我直接傳你一道心印,你就按着裡面的樂譜照着彈就好。”
郭岱元神中感應到心印浮現,說道:“這彈琴光靠樂譜就能行了?而且你這與其說是樂譜,不如說是借琴聲法力佈陣。”
“你用妙築玄心琴奏樂佈陣,將單獨約見之事凝成樂律法陣,以逸弦君的修爲肯定能夠聽懂。”宮九素說道。
郭岱想了想,說道:“南倉衛附近有一座風月臺,我這幾天夜裡都在那裡定坐修煉,約在哪裡相見,虛靈應該也不會覺得有異。”
“那你施法就好了。”
話是這麼說,可是等郭岱按上琴絃時,還是覺得撫琴奏樂太不符合自己作風,尤其是當着逸弦君這位琴藝大家的面,確實令人汗顏。
妙築玄心琴的琴絃十分堅硬,根本不是憑手指就能撥動的,撫弦就是施法御器,郭岱一開始還覺得照着心印樂譜也只能像彈棉花一樣奏樂,沒想到法力自然而然受妙築玄心琴所指引,即便再粗俗、再不通音律,用妙築玄心琴都能彈出美妙樂章。
一曲奏罷,在場其他三人都是目瞪口呆,玉鴻公主說道:“郭岱,你居然還會彈琴?”
桂青子說道:“郭公子彈琴真好聽呀。”
逸弦君從微微怔愕中恢復,言道:“郭道友此曲從何處學來?”
郭岱哪裡說得出來,宮九素也沒給他個提醒,他只得言道:“一時性情所致,信手撥絃試驗法器罷了,如今琴劍歸還逸弦君。不知我的那盞油燈,可看出什麼玄妙來了?”
逸弦君接過妙築玄心琴時,愣了一瞬,隨即恢復自然,也將洞燭明燈還給郭岱,輕輕搖頭道:“恕我愚鈍,這盞油燈就僅僅是油燈罷了。郭道友心機之深,令人讚歎。”
郭岱意味深長地看着逸弦君,他這一回可真的沒耍什麼心機,倒是逸弦君這番話,恐怕是說給玉鴻公主聽的。
如果連逸弦君都認定洞燭明燈只是一盞“普通”油燈,那麼能夠奪走六萬神魂的大法力,便是完完全全出於郭岱自身,非是藉助外物之力。而玉鴻公主在迴轉之後,必然會將這個結果告知皇帝陛下,如此江都朝廷對郭岱的忌憚便會更深一重。
按理來說,逸弦君完全沒必要說這話。所謂正言若反,逸弦君顯然是真的感應到洞燭明燈的部分妙用,有相當的把握纔敢如此暗示玉鴻公主,過分誇大郭岱的真正能爲。
至少有逸弦君這番定見,江都朝廷與太玄宮中,已經沒有人敢再來試圖搶奪洞燭明燈,反正在別人眼裡,這盞燈不過是郭岱用來唬騙天下人的手段,而郭岱的真正實力是世人無法抵抗的強大。
郭岱十分篤定,逸弦君剛纔接過妙築玄心琴時,就已經讀懂郭岱私下約見之事,如此她纔有這番回敬,有她這一句話,郭岱在江都行走,可保無人挑釁——至少不會絕大多數人不敢。
如宮九素所言,逸弦君對郭岱的態度確實親密了些,郭岱不過是打算私下約見,要萬一這是一個圍殺陷阱呢?逸弦君這種信任簡直是不假思索,甚至都有些盲目了。
要說盲目,也的確符合逸弦君的狀況。
……
跟玉鴻公主告辭之後,目送五艘飛舟離開,郭岱對一旁的桂青子說道:“怎麼你剛纔都不怎麼說話?你不是想見公主嗎?”
桂青子嘆氣道:“她……終歸不是楚公子,看來是我一廂情願了。”
郭岱笑道:“你不是早就知道她女扮男裝了?話說我都忘了提醒,原本她該向你道歉來着。”
桂青子搖搖頭,說道:“她畢竟是如今的公主殿下,怎麼能夠向我這種小妖怪道歉呢?”
“你可不是小妖怪了。”郭岱說道:“你回去收拾一下東西,我們明天就去江都了。”
桂青子振作起來,點頭道:“郭公子今晚也要出去修煉嗎?”
“當然,今晚正好滿月,適合吐納精氣。”郭岱言道。
桂青子問道:“吞吐日精月華,這不是我們妖怪們才幹的事嗎?”
“我對靈根修法的領悟又深了一層,正好學學你們妖怪。”郭岱笑道。
……
夜色已深,風月臺上月華如水、清風流動,郭岱仰望天空滿月,周身月華凝鍊如瑰麗霞光,環繞閃滅,不帶半點菸火氣。
堪破魔心辯機之後,郭岱的確對靈根修法的領悟加深不少,尤其是對天地間氣機的感應分辨,變得尤爲敏銳清晰。在郭岱元神中,天地間種種氣機交織匯聚成一幅巨大無邊的圖繪,若以肉眼觀之,那是一大片雜糅扭曲的混亂色塊,就像小孩隨意的塗鴉。
的確,天地間絕大部分氣機是全然無序地流轉,它們不斷地相互衝擊、交融、轉化,這也是爲何過去方真修士沒有靈根天賦,不能吸收天地靈氣的原因之一。因爲將無序的天地靈氣強納入體,也只會讓均衡的體內五氣發生紊亂,最終導致肉身爐鼎崩毀,就算能撿回一條命,也成廢人了。
憑此“靈氣明識”,郭岱能夠清楚察覺到一道玄微精妙氣機自遠處飛來,緩緩落到自己身後,並且展開法陣,阻隔內外。
來人現身,正是逸弦君,只見她看着郭岱的背影,跪下拜伏道:“弟子拜見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