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便說,不願說便罷。”霍天成也不糾結於此,又落一枚黑子,殺陣運轉變動,棋盤上黑子好似一條活生生的大龍,機幻莫測。
身陷殺陣的商角羽並無懼色,只連連搖頭嘆息,說道:“唉!霍道師果真如外界傳言一般無趣冰冷。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將西山盟十八門派的現有所能施展的法術全都送給了他們。”
霍天成眉頭一凜,問道:“就是如今在南境號稱靈根修法聖地的曜真城?你居然拿整個西山盟的傳承底蘊當做貨物賤賣了?”
“同道間相互交流、參悟玄通而已。”商角羽說道:“而且這種事有來有往,哪裡只是我西山盟一方的付出呢?瀝鋒會的人也十分大方,准許我們西山盟中的靈根修士與曜真城締結血契,可以隨時向曜真城調取與注入法術……這些事,想必霍道師有所瞭解吧?”
霍天成言道:“我還以爲是什麼,不過賣弄小伎倆。你以爲有瀝鋒會的人替你們衝鋒陷陣,就可以肆無忌憚在後方安享清靜了?”
商角羽擺手道:“當然不是,而我所追求的也不是這些。今日與霍道師相見,其實是想問一件事——霍道師難道就願意屈身於人間帝王之下嗎?”
“天道恆常,我自上下求索。”霍天成說道:“至於置身何方,無礙我修行。”
“當然!這是當然!”商角羽鼓掌道:“霍道師境界超然高絕,自是無礙身外世事。但不知霍道師的弟子們又該如何?我想以霍道師之心胸願景,自是不希望自家弟子只曉得殺伐,而與大道日遠吧?”
“他們若只重法力神通,失卻根本之修悟,難道還要我無休止地指點下去嗎?”霍天成反問道。
商角羽嘆息道:“正是因爲如此,我亦大感修行艱難、悟道無憑。若非早年間偶有奇遇,又哪裡有今日之商角羽?但我卻明白,不可能誰都能像我一般,所以我願意爲後世修士鋪平道路。
古往今來多少王朝興衰更迭,在我等慕求長生超脫的修士眼中,應只是是紅塵過客。人世間多少能人志士、多少傑出妙想,被庸蠹凡夫空耗?又有多少本該有修悟潛質的英才俊傑,因時運際遇而錯過大道門徑?
霍道師於江都一役中力挽狂瀾,可若細想,你所要庇護的到底是什麼?是那個徒餘殘破江山的小朝廷?還是昔年的知遇之恩?我想以霍道師的境界,早已堪破這些緣法糾纏了吧?”
霍天成面無表情地說道:“你要讓方真道凌駕於世俗之上?”
“不是凌駕其上,而是指引。”商角羽說道:“世上多無知庸輩,連立身何處尚不知曉。正該由我輩方真修士指引,要讓他們明白,只有方真修行代表了這世間一切欲求。
只有方真修行,才能讓萬千勞苦農夫,從數千年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重複耕耘中解放。只有方真修行,才能讓無數飢寒交迫者,得獲溫飽與教化。只有方真修行,才能讓永世沉淪苦海的衆生,得以昇華超脫!”
霍天成冷淡的神情中露出一絲奇怪笑意,問道:“當年羅霄宗的重玄老祖,廣設道生、教化萬民,所圖所謀,跟你所說的差不多。”
商角羽朝天拱手道:“區區後學淺見,能與重玄老祖宏願心有一絲相通,已是我的莫大榮幸。”
“可你不過是名義上與之相近罷了。”霍天成毫不留情地戳破道:“你我應該都十分清楚,哪怕將所有方真傳承的功訣心法公諸於世,不存絲毫藏私之念廣傳世人,天下間又能有幾人可入修行門徑?
我甚至可以略作推演,即便天下人皆不受飢寒存亡之困苦,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只一心一意專注方真修行,真正可以煉就清明元神者,又有幾個?
此番參加鑑寶會修士近萬人,看上去人頭攢動,是前所未有之大盛事。然而放眼天下,方真修士數目又有多少?恐也不過三五萬之數,而這其中絕大多數又是修爲淺薄之輩,終此一生,境界難有再多精進。這甚至不是給他們多少補益珍寶可以改變的。
羅霄宗當年號稱十萬道生,門內正傳弟子也不過三千之數,光是這樣,就已經是玄黃洲方真道空前未有的宗門傳承,而且估計也將絕後。以重玄老祖的境界,尚不敢有此狂妄,你倒是異想天開啊。”
商角羽聽完霍天成這番話,沒有絲毫變色,手中把玩着棋子說道:“確實瞞不過霍道師,我想要的,無非是讓整個世間凡愚衆生來供養我們方真修士。霍道師方纔說,當今之世修士數目不過三五萬,而玄黃洲又有多少凡俗百姓?讓他們來供養我等,也不顯得太過暴虐吧?”
“你覺得這種事,很理所當然嗎?”霍天成問道。
“難道不是嗎?”商角羽笑了出聲,原本俊秀面容上,露出一絲邪魅放蕩,說道:“我跟霍道師坦白好了,我這個人最喜歡世間美色。我要是放言,與我雙修合體的女子,能駐容不老、安享百載春秋,並且有諸多仙家妙趣,你覺得會有多少女子趨之若鶩地撲入我懷中?”
“就因爲……這樣?”霍天成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道:“你就爲了逞一己私慾,要讓方真道凌駕凡俗之上,無有節制地奪佔?”
“其實嘛,我並不是將凡夫俗子看成螻蟻的。”商角羽十分認真地說道:“我也不覺得他們是無用的廢物,他們在我看來就像是農戶家圈養的雞犬牛羊。當想要取用時,宰了剝皮吃肉,不也很尋常嗎?當然,這只是比喻,我不是這種嗜殺邪修,我對有過露水姻緣的女子,都是十足善待的。”
“我沒想到。”霍天成說道。
“沒想到什麼?”商角羽問道。
“你我居然可以話不投機到這種程度。”霍天成一拂袖,解開涼亭中運轉的殺陣,說道:“你走吧。”
商角羽深深看了霍天成一眼,微微頷首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哈哈哈……告辭!”
道了聲告辭,桌面上棋盤棋子自然消失不見,商角羽臉上帶着笑意,步伐輕快地離開涼亭,不知道的人看見這狀況,還以爲西山盟盟主與霍道師談得有多愉悅交心。
等商角羽走出不遠,小路拐角處,一名身着金絲紅羅宮裝的盤發少婦緩緩走出,眉目豔麗、濃睫動人,雙脣好似紅菱,一顰一笑彷彿都有秋波流轉,端的是煙視媚行。
“姨娘!”商角羽一見少婦出現,迫不及待地上前,直接將手伸入重裳之中,好生揉捏一番。
“周圍人多,別調皮!”漁藏機埋怨一句,不過好在附近並無修士路過,她也早有佈置隱藏,所以任由商角羽對自己上下其手。
“我看你聊得挺歡快的,跟霍天成談得怎麼樣?”漁藏機問道。
商角羽將溼漉漉的手抽出來,放在鼻下輕嗅,然後又用嘴吮吸,看得漁藏機雙頰泛紅,白了商角羽一眼,呵斥道:“快說!別顧着玩了!”
“呵呵。”商角羽冷笑道:“我看這位霍道師,已是了無生意。”
漁藏機蹙眉不解道:“了無生意?霍天成這麼高的修爲,難道有尋死之心?這不可能啊。”
“不不不,我說得倒不完全是修行上的事。”商角羽說道:“他的言辭與氣色,讓我覺得像是那些病臥在牀,熬了十幾年都沒死的老人,看透了家中子嗣親眷那看似關切、實則各懷鬼胎的神情。霍天成他……累了,他已經到了連反駁都不想反駁的程度,他並不是輕蔑我,就是累了,彷彿所有願心與動力,都被長久的折磨所耗空了。”
“可我記得,霍天成如今也不到三十歲吧。”漁藏機說道:“這份年紀、這等修爲,確實是古今未有的異數。看來你所說的了無生意,應該是與他的修行根基有關。”
“若論年齒,那個神神叨叨的南天仙師,估計也比霍天成大不了多少。”商角羽說道:“而他的修爲,跟霍天成相比也不相伯仲。”
“關於郭岱的情況,我也去探聽過了。”漁藏機說道:“據說此前不久,郭岱似乎突然遭逢心魔劫數,但不知爲何,如今又像全然無事一般。”
“郭岱此人詭詐多端,心魔劫數之說,估計是他設計誘殺敵手的計謀,不可盡信。”商角羽斟酌着說道:“不過霍天成與郭岱的怨懟,人盡皆知。我覺得還可以再好好運作一下,讓他們兩人在鑑寶會就廝殺起來。”
“有這麼輕易嗎?”漁藏機問道。
商角羽笑道:“我還沒真正見過這位被南境瀝鋒會奉若神明的人物呢!走,現在就去看看!”
……
玄甲神舟周圍,如今有成羣連片的島嶼,島上也有各種屋舍亭臺。其中南境瀝鋒會獨佔了東南角的一片地方,郭岱御劍飛天,也正是在此地現身。
郭岱一出現,還是那副面具黑氅的打扮,畢竟如今這副行頭已經變成人們心目中的南天仙師,反而沒有幾個人知道郭岱的真面目。
而此地不僅只有南境瀝鋒會,還有各路前來拜訪、想要與南境瀝鋒會交好的同道修士,當郭岱黑羽大氅好似大鳥張翼緩緩而降,在場竟然有過半數修士屈膝跪拜。
郭岱手中虛託着洞燭明燈,以他如今修爲,借縱目蠶叢面可以感應到這些人的心念欲求。向他屈膝跪拜的修士中,有一些是因爲得授靈根修法,真正有所證悟之人,他們從心底深處將郭岱視作傳道宗祖。
還有一些,明明曾與郭岱在彩雲國一同奮戰,很清楚郭岱的出身來歷,他們跪下膜拜,並非真的將郭岱當做神明,而是自視爲“南天仙師教”的祭司,是向其他人展現出虔誠的模樣。
而更多的修士,則是受郭岱出現伴隨的無形威迫,心防稍弱,一看到郭岱就不由自主地跪倒。
郭岱也不說話,擡手虛扶,所有跪下之人自然就站起身來,說不清到底是受外力扶起,還是自己站起來的。
這其實是郭岱新近領悟的法術,借洞燭明燈感惑他人心神,從而讓對方不知不覺地受明燈指引而作爲。這看上去類似是江湖術士的迷魂術,但郭岱連元神清明、心神堅穩的方真修士都能迷惑。
不過郭岱能做到的,充其量也就是如此了,要完全控制方真修士的心神,還是虛靈的分神化念最穩妥。要是郭岱想要感惑更深,元神修爲更高一些的修士,就會立刻會有所警覺。
有趣的是,郭岱施法所能感惑最深的,不是心防最弱的修士,更不是那些假冒僞飾的同道,而是對自己最爲崇敬的那批修士。郭岱施法不僅可以感惑他們,甚至能夠藉由洞燭明燈,窺見他們的身心內外一切。
郭岱大概明白,原來這便是神明眼中的信徒,或者說這三種人就是世間不同的信徒。
第一種,將郭岱視做傳道宗祖的修士,他們是真正的信徒。並非簡單盲目的崇拜,而是將“神明”的話語視作身心調攝、自我昇華的指引。他們的崇敬,在郭岱眼中就是無私地展現自我身心與過往一切。但在此之前,他們更要清明觀照自我身心與過往一切。
第二種,將神明當成爲自己牟取權位利益的工具,他們從心底裡就不信奉、不崇拜、不敬畏神明,甚至他們最忌諱就是神明本身。因爲神明的出現,杜絕了他們對神明言行的詮釋與註解。
第三種,他們彷徨、無知,與其說將郭岱看成神明,倒不如說是將郭岱當成某種不可名狀的恐怖存在,他們的跪拜是出於恐懼,甚至不是恐懼神明本身,而是對未知的恐懼。
郭岱不是神明,但他如今已然了悟,所謂神明,既不是神壇上的牌位塑像,更不是天上雲端的強大存在。神明就是人心之中一切欲求的極致。人道有求,神明就是迴應這欲求的本來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