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形圖景散去,白素芝還是一臉彷徨地站在枯木之下,她見郭岱轉頭看來,嚇得連退幾步,問道:“你、你們聊完了?”
“關函谷給你機會逃跑,爲何還留在這裡?”郭岱問道。
白素芝不知所措地說道:“逃跑?我……”
“我雖已求證羅霄真形圖,卻並不代表就成了什麼聖賢之輩。”郭岱握着洞燭明燈言道:“我原本以爲助你堪破心魔,你就能乖乖獻出爐鼎生機滋養癸陰萍蔬,現在看來也是我一廂情願。”
白素芝有些後怕地說道:“你下次要這麼做,就不能提前跟我說嗎?”
“心魔劫數會跟你商量何事到來嗎?”郭岱冷笑道:“看你這模樣,還遠未堪破,慢慢用功去罷。”
“郭岱!在我面前,你也不過是小輩罷了!有幾分修行就敢這樣誇大其詞了?”白素芝氣急敗壞地說道。
郭岱緩緩祭起洞燭明燈,在幽晦秘境中照出一條道路來,說道:“這是離開秘境的路,出去跟其他人說一聲,我要在此地閉關數日。反正彩雲國雨季還有一陣,給你這段日子慢慢思量。”
白素芝冷哼一聲,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當癸陰泉秘境只剩下郭岱一人時,洞燭明燈大放光毫,照徹五柱祭壇方圓之地,濃郁陰氣如同潮水拍擊礁岸一般。
赫見千百亡魂幻影盤旋,連同周圍景緻也在不斷變化,郭岱周圍有如千年歲月的閃爍而過,祭壇經歷了無數次祭拜與守護,過往歷史中也遭受了不止一次的襲擾。
這處五柱祭壇與癸陰泉,原本是位於一處山中洞窟,算是周圍山嶺的餘脈。癸陰泉深不見底,施法感應也受陰氣所阻,更無人敢跳入陰泉一窺其底。
當陰氣變化的亡魂幻影閃爍至最後一幕,正是靜族聖女在癸陰萍蔬之下,發動傳承禁制,陰氣向外爆發,然後向內急劇吞噬,將一片山林夷爲平地,外人再也尋不得癸陰泉的蹤跡。
這個結果也許不是當時靜族聖女所願意樂見的,如果她能預知這樣的下場,寧可將部分兵形蠱師安排在遠處,自己與邪修叛徒同歸於盡,將癸陰泉徹底封印。
當年那位聖女與一衆兵形蠱師,也許早已輪迴轉世,洞燭明燈所照見的,不過是當年此地所經歷的痕跡。郭岱發現,自己可以憑洞燭明燈攝取這些過往痕跡,然後以此感應找尋這些亡者的轉世。
但這種事情對郭岱而言毫無意義,首先是他自己不覺得有此必要或義務。如今的郭岱並不是當年那個虛靈分體的轉世,他甚至不是任何人的輪迴轉世,而是脫胎於一段經過僞造與扭曲經歷的自我,在求證羅霄真形圖後,徹底擺脫了虛靈與合揚的牽絆。
郭岱這一世的經歷與修行,只屬於他自己,如果這一世殞命入黃泉,那即便再有轉世,對如今的郭岱也無意義。
所以看着亡魂幻象構築的慘烈景象,郭岱並無一絲負罪愧疚,對他來說,不過是如親身體驗了一段不屬於自己的過往,如今的郭岱僅僅是郭岱,而非岱尊。
揮手散去這一片亡魂幻象,郭岱定坐在癸陰萍蔬下回溯自己過往修行。
正如關函谷所言,郭岱乃是極爲獨特的仙魔雙修。在合揚的調教下,郭岱其實很早就有羅霄宗道法玄功的根基,十多年前便已離真形境界只有一步之遙。
可這樣的修行並不能讓合揚滿意,如果只是調教出另外一個羅霄宗真傳弟子,對合揚的求證沒有任何助益。正法修行本身並不能解決《蛻化解形》的缺陷。
所以在範青死後,合揚將郭岱原本的修爲以法陣封印,用各種手段誘使他入魔,培養武道元神便是其中之一。
魔道修行,唯心觀寂,要萬事萬物隨本心化轉,但這樣的境界也不是初入魔道的郭岱所能達到的。要讓外界事物隨心化轉不易,那就先讓肉身爐鼎隨心化轉,由內部克服合煉妖身之難。
若論具體修煉入手,魔道修行與正法修行的最初差別在於煉形鍛體。尤其仙道修行多講煉形之功,也不乏有將肉身爐鼎鍛鍊得堅韌強悍的修煉之法,可根本目的在於達到“身心相合”、“形神抱一”這等境界。將肉身視爲渡世寶筏,不可輕舍,同樣也是憑此一窺造化玄機。
而魔道修行則是將肉身視爲本心的外延,既然如此就必須服從本心,從筋骨皮肉、經絡腑臟,乃至於氣血精髓,一點一滴依照本心改造煉化。最終將血脈中的潛力徹底激發出來,由內而外地改造肉身爐鼎。
就單純以具體修煉玄妙而言,魔道修行本身並說不上有偏,無論佛道,都有鍛鍊肉身的諸多法門,但是再往後的修行就不好說了。
玄黃洲並不存在次第完備的魔道修行,從古至今也沒有幾個人將其完善,那是因爲自煉形鍛體之後,便沒有再深一層的修行法訣了。雖說血脈潛力可以不斷髮掘,肉身的煉化理論上幾乎永無止境,但實際修煉卻不是這麼簡單。
哪怕是品行敗壞、罪行難書的邪修,也一樣需要清明心神來感應外界,就此一點不符合魔道修行的根基。
所以自古以來,但凡淪入魔道的修士,都是原本各有各的修行,因心魔勾牽引動,元神修爲大受動搖,陷入魔道不可自拔。
如果是僅憑郭岱自己,也沒辦法解決這個難題,但合揚驚才絕豔,居然讓他找到了解決之法,那便是靈根。
靈根是修士內外氣機接合的泛稱,也是一種源於血脈的天賦,但這種天賦隱現不定,且絕大多數人沒有靈根天賦,這種天賦對正法修行也未必全然是好。但是對於魔道修行,卻是有極大好處。
合揚發現,自從中境妖禍爆發之後,血脈中靈根天賦的潛能變得更容易激發顯現。而且與霍天成傳授蘊靈訣、只單純激引靈根不同,合揚是希望能夠讓魔道修士擁有自行塑造靈根潛能,從而獲得重現上古先聖那般強悍肉身,最終達到不死不滅的境界。
其實合揚這個猜想,比中境妖禍還要來得早,只是過去他找不到太多適合的天生靈根之人,想來想去只能將心思打到世間妖物身上。所以才與虛靈一同捕捉了一名女狐妖,強迫其誕育子嗣,就是爲了做類似的試驗。
只可惜後來合煉妖身事發,烈山明瓊也被崇明君送給早年好友雲崖子撫養,合揚爲了自保不敢貿然奪回女兒,很多手段只能在郭岱身上施展了。
但合揚的試驗並不算成功,因爲魔道修行最終所要,是修士本心主宰肉身,如果是長期處於合揚操控之下的郭岱,根本不能達到合揚自己的要求。
因此合揚決定解除對郭岱的操控,讓他保留過往經過扭曲的記憶,“師兄弟”二人繼續在江湖上行走。
當初郭岱自己所不瞭解的是,他所修煉的《五氣朝元章》,是經過合揚修改過的功法,本來就不是用於煉就正法元神,而是激發自身靈根天賦,而且是激發五氣靈根。
所以郭岱能夠被力士金甲改造成混元金身,並不是一個偶然的結果,而是需要同時達到多個前提——要有羅霄正傳道法根基,還要有足夠強悍的爐鼎筋骨,同時具備五氣靈根潛能,以及修習過含藏手,瀕死之際還能以含藏之功吞納力士金甲。只有這樣,郭岱最終才獲得混元金身。
混元金身的成就顯然不在合揚的預料之中,也許以他的修爲,離煉製道門力士還差了幾分。至於關函谷是否真是完全無意中促使郭岱獲得混元金身,就連郭岱自己也不敢肯定。
身心完全沉浸在御使洞燭明燈的玄妙定境中,郭岱隱約能夠明白關函谷所說的合願法身。
如果說煉化千百魂魄的合煉妖身,是一心多念,那麼合願法身這是以心合願。只不過關函谷的願心,是他自己的願心、還是重玄老祖的願心,就不是郭岱這個境界所能察知的了。
要是光靠猜測,凡是關函谷爲羅霄宗傳承與方真正法所做之舉動,大體應是符合重玄老祖之願心。若真是如此,關函谷這個人到底想要做什麼?
低眉垂目,郭岱眼中只有洞燭明燈,這一件其貌不揚的法器,就像是無聲的指引,無有偏私、僞作與絲毫成見,照徹郭岱身心內外每一處角落。只要郭岱願意,動一個念頭便可以形神相合。
但郭岱並沒有這麼做,因爲一旦自己形神徹底相合,宮九素會被立刻趕出混元金身。如今宮九素正是閉關的緊要關頭,郭岱唯一能做就是收斂心念,儘可能不要驚擾到她。
這一入定,便無天光變化之感,郭岱心境受明燈靈光普照,清朗寧靜。他原本打算等關函谷再找自己時才離定,卻沒想到宮九素出關比自己預想的要更早。
“你居然求證羅霄真形圖了?”宮九素感應之敏銳更勝先前。
“是。”郭岱凝神一念,將之前在秘境中所見所聞、以及與關函谷交談種種,全都化作元神心印傳給宮九素。
哪怕是羅霄宗真傳弟子,也不會這樣交流。太過龐雜的知見一瞬間涌入,極有可能震撼他人元神。但宮九素不同,她的元神修爲遠在郭岱之上,彈指間就能讀透元神心印。
“原來……如此。”宮九素倒沒被心印撼動,而是感到幾分意外,問道:“你是希望自己留着混元金身嗎?”
“是的。”郭岱說道:“明白過去這些事情的因果由來,我更需要混元金身。”
“我不會反對你,可你要完全掌握混元金身,我就必須要離開。”宮九素言道:“還是說你要我另修脫殼陽神?”
道門修行中,也有一類追求純陽元神超脫廬舍軀殼,達到位列上真、飛神太空的境界。但無有軀殼的純陽元神,也需要御劫自保的力量,或是煉製法寶,或是託形假合。總之純陽元神也不是凡夫俗子印象中輕飄飄的鬼魂陰物。
“你還是要有實際肉身更好。”郭岱說道:“如果真的拿不到癸陰萍蔬,我會找關函谷另想方法。”
“是嗎?”宮九素好像想起什麼,問道:“你的真形圖是怎麼樣的,能讓我看看嗎?”
郭岱沒說話,身前洞燭明燈光輪擴展開來,原本枯萎的癸陰萍蔬,在真形圖景中化作一株掛滿金葉的銀杏樹,周圍一片霞光垂落,宮九素便側身倚在樹下,依舊荊釵布裙、不施粉黛的模樣。
宮九素彷彿有些遲疑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神情十分不可思議。
“你難道是第一次看見自己的模樣嗎?”郭岱問道:“若你不自知,爲何在心境中能顯示出那種模樣?”
“心境終歸是心境,自己眼中的自己,和他人眼中的自己,如真似幻,就像你的羅霄真形圖。”宮九素放眼望去,嘆道:“究竟是怎樣的修行,能造就這片景象?”
“不過是迷人耳目聲色的幻象罷了,並不是真的。”郭岱言道。
宮九素淺淺一笑,好像周圍景象神韻也變得萌動起來:“待得你日後境界再進,未嘗不能化虛爲實、變幻成真。”
“你這麼說,未免太過高看我了。”郭岱說道。
宮九素言道:“世間修士,有幾個經歷過你過往那般曲折的修行?兩番成就正法元神,仙魔雙修之功,混元金身五氣靈根,未來還要開創靈根修法。是你太受過往經歷束縛,忘卻自己亦有不凡的造化之功。”
“靈根修法不是我所創,既有霍天成、關函谷的開創,也有合揚的領悟。”郭岱點明道。
“但他們任何一人,都已無需以靈根修法再求進境。也只有你對靈根修法參悟最深、運用最廣。”宮九素說道。
郭岱看着宮九素說道:“說到運用,也是多得你的功勞。”
“你我之間,不必如此見外。”宮九素說這話時,臉上居然有些羞澀地迴避了郭岱的目光,只得轉而言道:“你有給自己的羅霄真形圖起名字嗎?”
“羅霄真形圖還需要什麼名字?”郭岱問道。
“你的修行經歷如此不凡,未來或許能成一派宗師,不起個名字太對不起這番求證了。”宮九素思忖道:“我在定境中歷盡大千,見此真形圖景忽有感念,不如就叫做——靈臺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