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鴻公主親自蒞臨比試大會,這確實令人意外。但想到連御劍樓魏正陽這樣的當世劍仙之流,都能夠現身於此,公主殿下的到來似乎也不足爲奇了。
陸芷看着那艘兩層畫舫大小的飛舟,金碧輝煌、雕樑畫棟,華美非常,好奇問道:“難道除了躡雲飛槎,太玄宮還造了別的嗎?”
瑤風仙子說道:“想必太玄宮的高人們也有預備。我聽聞躡雲飛槎上就有許多類似這樣的小型飛舟,以備護航巡行之用。現在有這些飛舟,公主殿下出巡,也省得大張旗鼓,派人淨街開道了。公主殿下既然來了,浮萍輿也不宜在天上呆着了。”
瑤風仙子施法讓浮萍輿緩緩落下,郭岱遠遠望向金舫飛舟,只見一名身披鸞鳳金袍的女子在一衆女侍簇擁下走出,正是玉鴻公主本人。
而在玉鴻公主身後,另有一位身穿玄黑衣袍的冷峻男子挑簾走出,郭岱目光銳利,一眼便認出此人形貌,奮不顧身跳下浮萍輿。
朱三見狀嚇了一跳:“哎呀!二哥你別急啊!”
瑤風仙子言道:“三郎莫急,郭道友修爲高深,這點高度奈何不了他。”
“可是他也不用這樣着急啊?”朱三不解道。
陸芷掩嘴笑道:“估計二爺是想去瞧瞧公主殿下長什麼模樣吧?下面人羣都往那裡去了。”
縱身落地的郭岱也不顧一旁被嚇到的方真修士,朝着金舫飛舟疾奔而去。那黑袍男子分明就是霍天成,即便與當年容顏已有不同,可是那份令人發自心底的憎惡一點都不假。
眼見前方人頭攢動,郭岱正要飛身躍起、越過人羣,試圖直撲霍天成之際,四肢百骸卻陡然一震,渾身僵硬如鐵,彷彿被人下了無上禁制,鎖住全身筋骨經絡。
“怎麼回事……”郭岱驚駭非常,但臉上做不出一絲表情,彷彿整個肉身爐鼎都不屬於自己。
“關函谷,你能聽到嗎?我知道你肯定在哪裡看着這場比試大會。”肉身動彈不得,雖有五官五感,可只能被動感知外界。唯餘武道元神能夠觸動一絲傳識通感之法,試圖聯繫上不知身處何方的關函谷。
“誰啊?大白天吵吵嚷嚷……哦,你這個憋精居然想起來主動聯繫我了?”關函谷的聲音在腦海裡響起。
“我的身體動不了了!你趕緊解除禁制!霍天成就在前面不遠!”郭岱在元神中怒吼道。
“別叫!我剛出關呢,沒心情理你們那點破事。”關函谷沉默一陣:“不對啊,我沒給你下禁制。太複雜的禁制是藏不住的,我可懶得幹這種事。”
“那我到底怎麼一回事?混元金身爲何不聽使喚了?”郭岱問道。
“你這個問題問得好。”關函谷忽然來了興致:“我且問你,一個人若是不能自如控制自己的身體,那是因爲什麼?”
“我沒工夫跟你談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郭岱反駁道。
“這哪裡玄了?莫說是方真修士,平頭百姓要是撞見這種事,不也會尋醫問藥嗎?”關函谷毫不在意地講起來:“尋常人如果不能自如控制身體,一般是紫府腦識出了毛病,氣血滯礙、經絡萎縮,很多老人就是這樣病弱而亡。魂魄失了肉軀,自然輪迴而去。
所以有志於長生久視的道門修士來說,修行築基在於內視己身、煉形祛病,能夠完全掌握自身狀況,遭受到任何一點內外傷損都能清晰無礙的感知,如此方是修仙門徑。而煉就元神最根本一點,並不在於感應外界天地萬物,恰恰是爲了內觀自我身心。
這就是我爲何一直說你的武道元神有缺陷,現在你可明白缺陷在何處了?混元金身終究不是憑你自己用功修煉而成的,完全是一場偶然的意外造就。如果你修有正法元神,大不了花日子慢慢內觀,與混元金身磨合圓融,待得身心相合、形神俱妙的火候到了,你的修爲法力便可遠超同儕。”
“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郭岱問道。
關函谷言道:“爲了時時刻刻敲打你,好讓你明白自己眼下處境。武道元神雖也是清明本心,但內觀外感有如管中窺豹、不得全貌,如此發動內外氣機接合自然也不完善。
現在換成混元金身,雖然天然結合內外氣機,可混元金身的本質並不是自修行之功,你頻頻催動《九宮太素圖》,其實是將自家武道元神置於客位。
你可別忘了,世上但凡生機魂魄健全之人,皆是身心不二。若有外邪客居廬舍,自然神魂衰、體魄弱,身心俱喪。你現在的情況就是一身懷二心,除了你自己的武道元神,別忘了還有《九宮太素圖》,只是它並無靈智罷了。”
郭岱沒好氣地反問道:“那你呢?你不也是與重玄老祖一縷神氣相融嗎?”
“你真是聽不懂人話,我剛纔不是說要生機魂魄健全嗎?我遭逢大劫,魂魄有缺,加上老祖仙法通玄,這纔有回生之機。”關函谷思量着說道:“不過你的情況是很古怪,按說你武道元神再有缺陷,也不至於連身體四肢都控制不了。你現在的情況,倒像是武道元神奪舍了混元金身,《九宮太素圖》欲反奪金身。”
“這是我的身體!怎麼會是奪舍!”郭岱焦急不解。
“誰說這是你的身體了?”關函谷笑道:“華崗會一戰,你肉身被混元之精融合,爐鼎不斷異化。你這些日子應該有所察覺,你的五官知覺漸漸變得與過往不同,你吃飯覺得寡淡無味,那就是混元金身的異變。如果哪天你想東西的思緒都變得與過去不同,呵呵……那就是連紫府腦識也開始被侵奪了。”
郭岱聞言驚愕無語,他只覺得一股無邊無際的恐懼在包裹着自己的意志。之前在浮萍輿上、乃至於在更早之前,他的思緒與心智彷彿都出現了自己過去不曾有過的變化。
確切來說,變得更加聰明機警,但也更加冷漠麻木。
“你怎麼不回話啦?”以元神傳識通感,不似尋常對話,心念一起,彼此溝通便交織在一起,關函谷方纔說了這麼多,無非就是眨眼間的功夫,發現郭岱沒回話,他立刻就反應過來:“嘶——不會真的開始侵奪紫府腦識了吧?”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難道連你也不清楚嗎?”郭岱這下是真的害怕了,可他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變化。
“你、你先別急。”關函谷的語氣似乎也有些憂慮:“畢竟我也無法保證,世上不會出現未曾有過之物。只是體現在人身上,着實會令人驚懼。如果我猜測無錯,《九宮太素圖》也許在你的操弄下,漸漸萌生出靈智,有如禽獸通靈一般……可這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我不管你怎麼猜測,現在我要如何奪回肉身?”郭岱連忙問道。
“這就是難題所在了!”關函谷言道:“我說過了,此時此刻的混元金身,已經不是你原本的肉身爐鼎。只不過力士金甲本無修士神氣,同理,混元金身也無靈智。你的元神雖是客居於此,但廬舍無主,如此自然無礙。但要是混元金身自己有了靈智呢?那他纔是金身之主,而你郭岱就是奪舍邪靈了!”
“這……這不可能,你一定有辦法,你一定能幫我解決得了,對不對?”郭岱前所未有地恐懼,他此前對關函谷都抱有極大信任,只盼着這次也能如過往一樣指點自己。
關函谷話裡犯難:“你可別這樣,我要是什麼事情都有辦法,也不至於混成現在這樣。這一時半會兒我還真不好解決你的事,只能暫時緩解一下狀況……你說你剛纔看見霍天成了?你要幹嘛?”
“還能做什麼?我要殺他,爲師父報仇雪恨!”郭岱若是能動彈,此刻早已滿臉猙獰、咬牙切齒。
“你急什麼?平時不是挺能憋的嗎?”關函谷罵了一句:“嗯……我見過霍天成了,以你現在的實力,說實話,絕對不是他的對手。就算你發動強悍一擊,勉強傷到霍天成,也難逃對方的追殺反攻。唔……不會聰明成這樣吧?”
“你說什麼?”
關函谷斟酌言道:“如果《九宮太素圖》真的萌生靈智,那他首要所做的什麼?若以生靈而論,肯定是保全自我。你的武道元神不能將其靈智摧滅,因爲《九宮太素圖》是維繫混元金身穩定的根本。那它肯定也要保全混元金身咯?所以《九宮太素圖》要防備你折騰自己,導致混元金身被毀。萬一遭遇到它認爲無法抗衡的存在,它自然會從你的武道元神手中奪過金身的掌控,保證自身存續。”
郭岱恨恨言道:“這究竟是什麼鬼東西?”
“你說它是鬼?好像不太對,人死方爲鬼,《九宮太素圖》自生靈智,此乃天地造化之奇,你應該感到喜悅纔是。”關函谷說道。
“那我要怎麼辦?它根本不打算將混元金身還給我。”郭岱問道。
關函谷答道:“就現在看來,《九宮太素圖》的靈智應該還不太害人,至少沒有直接一腳將你的武道元神踹飛出去,否則你就不用問我這麼些事了。如果是這種情況,我或許能夠找到一點辦法。”
“什麼辦法?”郭岱急忙問。
“你不是要去殺霍天成嗎?你能不能暫時收斂恨意殺心?”關函谷說道:“我知道你恨他,可你要明白,你恨霍天成與殺他報仇,兩者並無因果關聯。天底下作惡之人多了去了,可曾見過恨意將這些惡人殺死?可曾見過妖禍因恨意而退卻?
你可知爲何道法中有將仙家所棲之境喚作離恨天的說法?那其實是隱喻之言,真正教人乃是破七情、制六慾,超越因外緣內慮勾牽而出的諸般慾念對本心的驅逐奴役。
當然了,這可不是教人變成一尊絕情斷欲的泥胎木偶,真正的道法境界是能恨能不恨,乃至於超越凡俗愛恨,方此可窺仙道。
其實挺我說這麼些,你的氣也快消了吧?你也該明白這樣貿然上前,真的能夠求得一個同歸於盡、轟烈而死的結果嗎?若是仙家道法指點不了你,就用尋常世道的眼光來判斷,殺了一個霍天成,就是你這輩子的結果?那我只能說,你這樣也活得太狹隘了,永遠只盯着那麼一小塊地方,就跟籠裡的蛐蛐一樣,供人賞玩的可憐玩意兒。”
郭岱沉默良久,外界天地恍惚不見,關函谷則言道:“經此一關,你也該慢慢學會拱守本心之法了,想要重修正法元神,無此關不可成。禍福相依,好好領會今日所得,我先去忙了,你要是還想去送死,我不攔着。”
言畢,關函谷聲音杳遠無跡,郭岱的傳識通感之法好似落在虛空之中。
一位修士匆匆跑過,肩頭撞過郭岱,也沒有回頭致歉,只想着擠進人羣,能一睹公主殿下芳容。
郭岱腳步一頓,好似從漫長的冰封中解脫,他長吐一氣,終於奪回自己身體的掌控。
看着自己的雙手,郭岱只覺得有如再世爲人,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
霍天成撩開簾帳走到甲板上,看見滿地方真修士聚攏過來,他不禁微微皺眉,暗道這些散修無禮散漫,而且數目衆多,簡直是令人生厭。
如果不是公主殿下執意要來比武鬥法大會的現場,霍天成是斷然不會前來這種地方,一羣修爲低淺的庸人,在擂臺上跟斗雞一般,當真醜陋至極。
忽感殺機臨身,霍天成猛然擡頭遠望,想從人羣中找尋端倪,殺機卻一閃即逝。
“道師,怎麼了?”霍天成身邊有一位年輕修士,腰間左右各有一刀一劍,乃是得到霍天成真傳的韓雪樓。
霍天成冷哼一聲:“方纔我感應到人羣中有殺機涌現,不知是哪來的人物。”
韓雪樓沉聲道:“要不要我們封鎖此地會場?”
霍天成擡手阻止:“不必了,公主殿下興致正高,我們要是攪了盛會,反倒惹公主殿下不滿。你派人稍微看着點就是,若是有刺客,格殺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