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被稱爲披甲神的龐然大物,雖有獨一形體,但內在心智卻是千般思慮、萬重念頭。
即便沒有親眼看見,但可以肯定披甲神就是又海中無數水族妖物聚合變化而成。不能單純地說眼下這龐然大物就是披甲神本尊,或者說聚散變化的兩種形體,都是披甲神的面貌。
冥煞曾經與虛靈的分體打過交道,知曉虛靈就是通過分神化念,不斷擴張自我知見,好似一體多面、一心多用。當分神化念復歸一身,便似這披甲神一般,內我不諧、情志紛亂。
被冥煞的神念妙語觸動,披甲神昂起頭顱,發出沉悶聲響,連帶着背殼上數十孔洞白氣噴薄,發出水壺沸滾時的蜂鳴聲。
“虛靈身在何處?”冥煞追問道,他對這個披甲神的狀況並不十分在意,人世間既然有瘋子,那麼就算是天生異種開智通靈,也有陷入瘋魔之虞,這沒什麼好說的。
冥煞所發神念妙語能直抵披甲神心智深處,好似抽絲剝繭般將關於虛靈的情況全部扯出。但一問及虛靈,披甲神的心智彷彿陡然封閉起來,杜絕冥煞的感應,旋即發動攻勢。
“虛靈所留的禁制嗎?”冥煞有所察覺。
低頭望去,披甲神背殼上數十孔洞宛如火山噴發,無數岩漿飛石與黑煙直貫雲天,一舉將方圓數十里天空籠罩在煞火之中,自然也包括冥煞在內。
但見冥煞身形不動不搖,立足空中,飛射而至的火石在他面前不遠處直接被太極之象化爲烏有。
可冥煞在如此攻勢之下,宛如天崩地裂間的一隻螻蟻,毫不起眼。從王馳雲方向遠眺紅薯島,就跟整座島從中裂開,無量地底煞火沖天而起,黑煙瀰漫天際,不多久便將紅薯島遮蔽大半。
偏偏披甲神所發熔岩地火源源不絕,自它背殼上流淌下的岩漿,緩緩朝着整個紅薯島蔓延開來,所過之處焚燬一切。
天上盤聚的黑煙烏雲,很快便摩挲生雷,赤紅色的閃電在雲層中交錯,好似猙獰惡鬼俯瞰大地。
如此天雷地火交織之所,世上幾乎沒有方真修士能可立足,哪怕是長生高人也要盡力自保。
“就這樣?”滾滾黑雲中,冥煞看着四面八方赤電劈來,太極之象自然護住混元金身,他淡然說道:“這些日子我沒少鑽研羅霄宗道法,發現這世上修士確實有幾分高明之處,但在我眼中仍然是螻蟻。而你,則是比螻蟻還要不如。”
冥煞緩緩擡起一根手指,太極之象回斂不發,頃刻間幾百道赤電劈向冥煞,但皆被吸引至指尖纖毫之間。
盡收赤電還不止,冥煞指尖的吸力就像無底深淵,籠罩着整個紅薯島的黑雲也被急速地倒卷吞噬,彷彿連整片天幕也爲之扭曲。
一時間,黑雲盡消,天空復歸清朗,萬里無雲,只剩下冥煞凌空而立的小小身形,而他指尖上所凝鍊的威能,已經連一點毫光也不見,彷彿只是舉着一根手指罷了。
手指調轉朝下,對着披甲神隔空一指。沒有電光火石、風雷交加的震撼場景,披甲神身形只是就此靜止不動,就像一尊石雕,連帶着大片岩漿地火也瞬息冷卻凝固。
這是什麼法術?冥煞沒有給起名的習慣,這只是他結合九宮太素圖中諸般法術總結而出的禁制法術,直接將披甲神禁成靜止死物,一切生機元氣、心念神魂,全都陷入禁絕。
披甲神那巨大的體型被禁絕之後,彷彿失了支撐,周身多處出現裂痕,隨即峰摧山崩,原本體型支撐不住這麼沉重的分量,直接崩碎成幾個大塊,滾落山嶺。
冥煞凌空而立,看着如今的紅薯島,先是經歷瀝鋒會放火屠戮,隨後是億兆水族過境碾壓,最後又是披甲神天雷地火煎熬,早就已經淪爲焦土鬼蜮。
面對如此慘況,冥煞無一絲悲喜之色,他緩緩落到地面上,闔目無言,混元金身散發出磅礴生機,天地靈氣受感勾招而至,伴隨冥煞一呼一吸,整座紅薯島竟好似“活”過來了。
這一刻,紅薯島方圓天地與冥煞同息,伴隨冥煞發動混元金身生機,整座紅薯島的氣象景物也在飛快演變。因方纔激戰而化爲焦土的紅薯島,肉眼可見塵埃落定、腐朽沉埋。海風將遠處海島的草木種子吹拂而至,星星點點灑落在紅薯島上,並且以肉眼可見地速度破土萌芽、綠樹成蔭。
這樣還猶然不止,感受到海陸間的變化,一些海中游魚撲騰着上岸,它們居然漸漸長出可以陸地爬行的四肢,生出毛髮、形貌大變,演變出種種禽獸,在紅薯島的林木間穿梭。
其中林中禽獸相互爭鬥、捕獵奔亡、生死交替,漸成輪迴法度。島上草木枯榮幾度,衆多生靈埋骨沃土。而這一切,幾乎都是在轉眼間便完成。
可實際上根本沒有人能夠直視島上洪荒再啓、萬物演變的景象,凡有元神心念觸及紅薯島方圓天地,如陷絕大定境之中,將不由自主,化入這片演變之中,甚至一觀到底,直接耗盡爐鼎壽元。
紅薯島上的演變並非虛幻,而是真切的時光流逝、萬類相競,這不是方真修士所能修成的神通,而是冥煞對於自己身爲始族更深層次的證悟。
而整個過程,冥煞僅僅是一呼一吸一口氣,待得他睜開雙眼,已經將披甲神的心念記憶全部消化,如歷盡苦海、遍觀輪迴,堪破先天迷識關,得證長生駐世之境界。
冥煞證入先天迷識關,並不是像羅霄宗門人那般,自我元神主動化入輪迴定境之中。冥煞身爲始族,本就無塵世生靈壽數之限,更不入這世間輪迴。
但對冥煞而言,創世造物就是一次次輪迴,過去他只是盲目隨造化玄理創世造物,而自從他煉成太極之象,就明白自己能夠創造出真正屬於自己感悟而出的事物。
因而冥煞以破敗的紅薯島,再度領悟創世造物之功,這一刻,他不再是單純的始族,他也有自己造化開闢。
但冥煞並沒有將紅薯島視爲受自己主宰的事物,他甚至多看一眼,便直接飛離紅薯島,找到遠處靜待的瀝鋒會修士。
“我已經知曉虛靈所處位置,先行一步。”冥煞對王馳雲說道。
王馳雲在島上等了半天,見冥煞說這話,趕緊問道:“吾主這是要去哪裡?我們瀝鋒會上下定當鞍前馬後……”
“你以爲我不知道你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爲嗎?”冥煞打斷了王馳雲的話語,可並未有一絲怒意,言道:“如今披甲神已滅,紅薯島任你處置。虛靈之事你也沒資格過問,待得我處理完一切,自然會再來找你。”
“是……”王馳雲心知如意算盤敗露,冥煞不追究自己已是萬幸,哪裡還敢多說什麼,只得目送冥煞離開。
而等瀝鋒會衆修士回到紅薯島,驚見島上生機繁盛,哪裡像是經歷過幾番惡戰鬥法?而且島上景物較之先前大有不同,絲毫看不出有人煙城寨的痕跡,如同是憑空出現的另一個大島。
誰都不知曉冥煞到底做了些什麼,大開演物造化之功更非瀝鋒會修士所能領會,反倒是有人猜測,是不是冥煞施展了移山倒海的大神通,將另一個島嶼搬來了取代紅薯島?
這個說法很快得到衆人認同,既然如今土邦野民盡滅,那麼只要讓玄黃生民陸續遷居過來便是,具體如何解釋島上狀況,有的是說辭。
……
冥煞離開瀝鋒會衆人後,徑直飛天向南而去,他已經知曉虛靈的根本基業位於十萬列島南方一個名爲真空島的地方。而真空島外圍都是拱衛虛靈的勢力,但如今早就破敗不堪了。
能夠拱衛虛靈的,必然都是最忠誠的力量,或者乾脆就是虛靈分體所掌控的邦國。但伴隨虛靈收回分神化念後,這些曾受虛靈掌控的海島邦國紛紛發生動亂。
而這個時候,虛靈做出另一個舉動,那便是放披甲神以自由。原本披甲神在虛靈的掌控下,亦是分化形體,散佈在真空島周圍海域,作爲最內一層的守護。
爲了防止海島邦國的反噬,虛靈讓披甲神將這些國家滅去,並且重新成爲列島土邦的神主。
因爲在虛靈來到十萬列島之前,披甲神便已是海中霸主一般的存在,列島土邦野民要時常祭海,才能保證海面平靜。後來虛靈來到十萬列島開始經營基業,將披甲神收服,列島土邦祭海傳統一時中斷。
如今披甲神被虛靈放以自由,他便再度成爲神主,暗中與土邦的巫祭聯繫感應,要求恢復往日祭海傳統。
其實披甲神的“修爲”並不高超,他那混亂無序的心智,修行也無從談起。虛靈效法披甲神形體聚散的天賦奇能,創造出分神化唸的手段,也算是獨樹一幟的宗師境界。
穿過曾經是作爲拱衛虛靈的海島邦國,被披甲神摧殘過後,這些海島早已是滅絕生機的死地,甚至連周遭海洋中的生機也被抽奪一空,可見披甲神就是一頭不知饜足的吞噬怪物罷了。
當冥煞遠遠望見夕陽下的真空島時,就已經感受到虛靈那無法約束的雜念異想,一旦有任何事物靠近,都會讓虛靈察覺。
可察覺又能如何?冥煞直往真空島而去,迎面而來不是狂風,而是虛靈那頑強的抗拒意念。
一個人的心念也會有力量嗎?別人不好說,虛靈的心念肯定是有的。這種抗拒意念會擾動靠近之人的心智,並不是世間任何一種幻術,而是能讓對方自然產生退避之念,避無可避、擋無可擋。
但冥煞全然無視,身形落在真空島上,擡手一拳轟出,直接將山體貫穿,直達島嶼內中空洞之處。
“我已渡過先天迷識關,你這點伎倆對我無用。”冥煞一邊說着話,一邊來到中空洞穴,看着面前一團迴旋之風,宛如一枚碩大的無色琉璃懸於半空。
“虛靈……或者我現在該叫你創世元風。”冥煞說道:“盡舍有形爐鼎,以爲能夠勝過我嗎?”
眼前這團迴旋之風中,有衆多虛影閃現,就像一道道人影說話,錯雜聲音組成話語:“冥煞,你已經得到郭岱的肉身爐鼎,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當然不夠。”冥煞說道:“你以爲我回到這個世間,就是爲了奪回世道權柄、主宰一切嗎?不,我要盡收地水風火,讓這個世間復歸混沌!”
“你要……滅世?”虛靈好似顯露出驚愕之意。
“這不是你的意願。”冥煞言道:“或者說你本無心,以世間衆生之心爲心。但可惜,你所追求的仍然是苟延殘喘,與你最初一般,因爲僥倖而得存留此世。”
“恢復地水風火令,你以爲你還是你嗎?”虛靈反問道。
“我不在意。”冥煞答道:“或者說,我恰恰代表地水風火令求證來處去處的那一面,甚至,更進一步。”
“更進一步?”虛靈不解道。
冥煞言道:“無論是你、是我,還是忌天、運劫,我們其實都不是地水風火令,我們不過是久經創世輪迴的元靈罷了,創世就是你我的輪迴。這世間方真修士欲求擺脫生死輪迴,那我們也不妨如此。”
“那你爲何偏要四人合歸?”虛靈問道。
“我一個人的超脫,並非我所願。”冥煞說道:“地水風火令,是我在這個世間修行求證的極致,我要這一步踏出之後,獨力開天闢地!”
“你也欲開天創世?”虛靈驚道。
冥煞笑道:“怎麼?你覺得我做不到?”
“那你來找我,便是爲了這累劫以來的無數演化之功?”虛靈漸漸平靜下來。
冥煞點頭道:“不錯!而且我也有言在先,下一句話就要聽見你的迴應,而不希望是任何搪塞推託。”
真空島中,有一聲長長地嘆息,迴盪在這片海天之間。便見這團迴旋之風緩緩靠近冥煞,二者逐漸融合爲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