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名黑漢子昂藏健碩,身穿着大皮衣,鬍子拉扎發冠散亂。一看見郭岱便瞪大兩顆眼珠子,好似一頭大黑牛發狂衝來。
郭岱站着不動,那黑漢子衝到近前,一把摟住郭岱,猛地將他提起,叫喊道:“郭二哥!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了!哎呦,你比以前重了不少。”說着話把郭岱放下,連連拍着肩膀,就像多年不見的老友。
郭岱臉色有些無奈,這要是換做楚玉鴻和桂青子在這,估計也覺得稀奇,他這一臉冰涼梆硬的臭臉居然還能做出無奈的表情來。
陸芷看着黑漢子問道:“朱三爺居然認識這位道友?”
“認識!當然認識!”黑漢子豪邁大笑:“這可是我的結拜二哥!”
郭岱聽見這話,就差沒有翻個白眼,然後再給這黑漢子倆耳光,只得憋着一口氣,儘量不讓自己去看他人眼神。
這位黑漢子的確是郭岱的結拜兄弟,但這已經是七八年前的舊事了。
當年郭岱與杜師兄在東境北邊府縣行走,受地方鄉民之請,去附近山中斬殺一頭虎妖。可是當師兄弟二人去到之後,發現已經有一夥人先到,與那“虎妖”拼殺。
鄉民見識短淺,哪裡能夠分辨妖魔鬼怪,只憑着口耳相傳,把那妖怪當做是山中虎妖。實則那是一頭屍鬼虓,一種屍變鬼怪。此怪前身多是積怨死者,又埋在陰氣匯聚之地,經年累月下來,屍身異變,破土而出,變作一頭不人不妖的屍怪。
而且因爲屍鬼虓不喜陽光,白晝也只是在幽深密林中行走。時日久了,骨肉異變如獸,自地底陰氣而生的絨毛會因地表陰陽之氣變得黑白相間,遠遠看去,的確有點像是老虎。
屍鬼虓吃兩樣東西,一是骨髓,二是死者怨氣。一般來說,屍鬼虓不會主動襲擊民居,旺盛的活人氣息非其所喜。而且屍鬼虓靈智底下淺薄,只會憑着感應陰陽氣機而本能行動。
這一頭爲禍的屍鬼虓很有可能是從中境一路逃竄而來的,實在餓得不行,一樣會襲擊活人。郭岱與杜師兄之前一路追蹤了數百里路,最後在山中遇見。
而與屍鬼虓先行拼殺的,是附近幾個村莊的獵戶,他們估計不太將妖怪的事情當真,只以爲是鄉民驚慌過甚,於是衆人帶着弓箭鋼叉就要上山打虎。
至於結果如何,就跟郭岱等人進入廣陽湖秘境差不多,僅存一個黑大漢瘋了似地逃跑,一路上哭爹喊娘,腳下不停、嘴上也不停,郭岱與杜師兄反倒是被他的叫聲吸引去的。
將這黑大漢救下,屍鬼虓並未追來,郭岱說道:“那東西沒敢靠近。”
“屍鬼虓擅辨氣機、穿梭陰陽,小郭你殺心重,估計它是不想與我們硬拼。”杜師兄言道。
郭岱說道:“看來這屍鬼虓也有年頭了,懂得攻守進退……嘖,你這黑廝,別抱着我腿。”
這個黑大漢一被兩人救下,明明是頂天立地的大漢子,立刻縮成一團,抱着郭岱與杜師兄兩人的腿,眼淚鼻涕流了一臉。即便郭岱沒有潔癖,也覺得很不好受。
杜師兄嘆了口氣:“這就是外行人亂闖惹下的禍事。這位黑兄弟,我看你也是敢打敢拼的,怎麼現在就縮成一個了。”
“我……我不姓黑。”那黑漢子嘴裡糊里糊塗,憋了半天說了這話。
“我沒問你這個。”杜師兄苦笑道:“你們幾個人來的?怎麼就驚動了這屍鬼虓?”
“我們十二個人,其中領頭的是十里八村最擅長追蹤的老爺子,是他發現了那虎妖的巢穴。”黑漢子一想起來就乾嘔道:“它、它……一上來就把老爺子的腦袋給摘了呀……”
黑漢子說完就嚎啕大哭,聲音又難聽至極,真的比妖怪叫喚還刺耳。
“別哭了!再哭把你扔給屍鬼虓!”郭岱喝道。
黑漢子立刻止住了哭聲,杜師兄聞言眉尖一挑,說道:“對啊!小郭你出的這主意真好!”
郭岱不解道:“師兄你說什麼?”
杜師兄一指黑漢子道:“將這黑漢子送去給屍鬼虓。我們倆人追屍鬼虓一路了,我們的氣味肯定被它記住了。現在要是貿然追上去,屍鬼虓肯定還要跑。再這樣下去難道真的追到海邊?我打算就在這裡將它徹底斬殺了,省得他一路禍害下去。”
郭岱被這話點醒了:“師兄是打算讓他去做誘餌,將屍鬼虓引出來?”
“屍鬼虓吸食怨氣而生,對世間凶煞怨戾之氣最是敏感。這黑漢子原本就是它的獵物,終其一生都不會忘卻。如果我們就這樣離開,說不定屍鬼虓還要回頭去害這黑漢子。”杜師兄看着黑漢子說道:“師父他老人家雖然沒對付過屍鬼虓,但羅霄宗以前也有過前輩用過類似手法。只是要委屈一下這位好漢了。”
“不不不,兩位仙長,你們這是要幹什麼?”黑漢子連連擺手,試圖反抗。
郭岱與杜師兄都是有玄功根基在身,哪裡能容黑漢子折騰?兩人一左一右就將他架了起來,往山林深處走去。
天色漸暗,郭岱渾身泥漿地爬到一處土坡上,屏住呼吸地往下觀瞧。只見一個模糊佝僂的影子,趴在地上,發出細微的啃咬聲,正是那屍鬼虓。
屍鬼虓進食不似獵殺時那般兇狠飛快,反倒慢得出奇,幾乎可以算是細嚼慢嚥,而且還挑挑揀揀。因爲這種異怪乃是屍變而成,所以雙眼根本不能視物,只能憑些許氣味與氣機感應。所以郭岱在遠處觀察時,也要儘可能遮掩氣味、收斂氣機,也就只有修煉了蜃氣蟄形法的他能夠靠近查探。
吞完這一地屍體的骨髓之後,屍鬼虓是要回巢穴修養元氣,動作變得遲緩了許多。這時就聽見北方林木中發出些許聲響,屍鬼虓立刻警惕起來。
爲了對付這屍鬼虓,師兄弟二人不得已只好委屈一下這位黑漢子,半道上就將他敲暈綁緊。準備一切佈置、摸清地形環境,郭岱便悄悄來到屍鬼虓附近潛伏。而杜師兄則在遠處將黑漢子放了弄醒,讓他往屍鬼虓的方向去。
屍鬼虓一聞到黑漢子的氣味,立刻就知道那是自己脫逃的獵物,便朝着黑漢子撲去。
誰料郭岱的動作更快,地上枯枝落葉一揚,拎着短劍便刺落屍鬼虓的後背。
屍鬼虓猝不及防,短劍輕而易舉地刺破那層刀槍不入的屍變絨毛,郭岱又順勢一劃,給屍鬼虓拉出一條長長的口子。
然而屍鬼虓並非尋常活物生靈,腔體之中沒有腑臟血肉,而是濃郁腐朽的穢惡屍氣,郭岱被這屍氣一薰,只覺得手腳一麻,神智頓時昏沉。
正當屍鬼虓要回身攻擊時,一柄飛斧穿林而至,正好釘在屍鬼虓腦袋上,杜師兄奮身狂奔,撲上去與屍鬼虓近身纏鬥。
郭岱見狀,強撐着反胃欲嘔,勉強分辨方位身影,一把上去扣住屍鬼虓的頸脖,短劍朝着它下頜一割,屍鬼虓的下巴直接被切了下來。
屍鬼虓受痛發狂,利爪一揮,正中杜師兄左臉,血花飛濺,留下一大片駭人傷口。
即便如此,師兄弟二人還是跟屍鬼虓纏鬥在一塊,兩人一怪在血泥地上滾來滾去,根本沒有方真修士斬妖除怪的超然氣度。
最後郭岱都忘了自己刺了多少劍,硬是靠着四肢死纏着屍鬼虓,累得脫力昏迷。
當郭岱再度清醒時,發現自己與杜師兄都躺在乾草堆裡,杜師兄左半邊臉龐血肉模糊,似乎還塗抹了一些綠不拉幾的草藥。遠處那黑漢子正燒火烤肉。
“你……”郭岱剛說話,那黑漢子就連忙過來:“哎呦喂!你可別亂動,咱們家裡的老人說了,被妖怪的毒血沾上了,得要修養一年半載才能下地走呢。我救你的時候,你大半身子都血呼啦的,我還以爲你死翹翹了。”
郭岱聽黑漢子這碎嘴話,只覺得煩躁不安,倒是清醒了幾分:“那不是妖怪毒血,是屍鬼虓死後肉身朽爛成漿,只要入土屍氣便散……你去弄些泥土來,我給自己抹一下就好。”
這黑漢子也是聽話,用自己的皮大衣弄了一大捧土來,郭岱抹得一身都是,同時問道:“我師兄怎麼了?”
“這位大哥啊,他還好,後半夜我還聽見他小聲叫喚。只是被妖怪撓了臉、破了相。哎呀……這以後娶媳婦兒可不好弄啊,這大爪子撓的,咱們那老爺子就是一爪子就撓走腦袋呀,兩位仙長也是練了金鐘罩鐵布衫的吧?得虧把腦袋留下了,要不然我還不知道咋弄呢……”黑漢子就這樣叨叨個沒完。
郭岱聽着黑漢子說話,只覺得周圍天地都凝固了,腦漿子都要沸騰起來,擡手按着對方肩膀,堅持着說出一句話:“再說話,我撕了你的嘴。”
這便是郭岱與朱三結識之初的經歷。當時郭岱與杜師兄都受了傷,也是這位嘴碎心好的朱三,將他們兩人救下山,送到附近村落救治,又悉心照顧了大半月。三人也算有過一場生死之交。
按說郭岱兩人斬妖事畢,也該離開了。朱三卻打算跟着兩人一同,說是見識過同伴喪生妖怪口中,希望跟兩人一樣,能夠斬妖除怪、扶危濟急。
郭岱當時並不是很想帶着他,畢竟朱三隻是一個身手還算矯健的普通獵戶。可杜師兄還記得兩人設計讓朱三做誘餌的事,不得已只好答應下來,也算還他一份情。
當初杜師兄想着,斬妖之事艱難兇險,朱三估計很快便知難而退。沒想到這朱三雖然看上去笨拙愚鈍,又嘴碎話癆,可是憑着好學,沒幾個月便煉就一身武藝,連郭岱也不得不驚奇。
三人一路相伴行走將近兩年,也斬殺過幾頭妖怪。朱三便趁機與郭岱二人結拜,二人心中雖笑,卻也順着朱三的意思。三人排輩,朱三算是老幺。
後來三人再一次經過當初斬殺屍鬼虓的村落,朱三聽聞老母病重,不得已留了下來。朱三老母臨終前只盼着兒子能早日成親,朱三爲人至孝,只得答應下來,老母聞言溘然長逝。
郭杜二人見狀,也明白事理,杜師兄不希望讓朱三焦慮抉擇,留下一封書信,與郭岱連夜悄然離開。結拜兄弟就此不再相見,一別便是多年。
沒想到今日在這江都城外的瀝鋒會莊園,郭岱居然撞見了朱三。對方一如既往地叨叨不絕,跟陸芷說起當年兄弟三人是如何縱橫東境北方,斬妖除怪的樁樁件件,添油加醋東拉西扯,全場就剩下朱三這張嘴的說話聲,全然不顧他人臉色。
“對了,大哥呢?怎麼沒跟你一起來?”朱三說完一大輪後,終於想起來問道。
郭岱臉色微沉,說道:“死了,在廣陽湖妖禍時死的。”
朱三嘴巴一哆嗦,這下說不出話來了。
陸芷在一旁聽見,細聲問道:“廣陽湖?是南邊廣陽府的那個大湖嗎?”
見郭岱點點頭,陸芷說道:“這件事我們瀝鋒會也聽到消息了,原本首席他們幾個也打算要去跟廣陽知府接洽詢問,可還沒等動身,江都城中行走的海商就派人來我們這裡談話,說是朝廷自有高人料理。”
郭岱眯眼不語,他當然清楚廣陽湖妖禍背後牽扯的那些事情,楚玉鴻早就給他說得清楚明白了。而且如今細細想來,江都城附近一帶,莫說有太玄宮諸多高人,就連璇璣門都有幾位尊長,爲何最後偏偏是派楚玉鴻前去?
仔細一琢磨,這內中恐怕還有別的用意,搞不好楚玉鴻本該死在島上秘境的,是郭岱等人插手,反倒讓局勢有變。
尤其想到島上秘境中,那位修士很可能與正朔朝帝室關聯密切,這其中又有什麼牽扯糾葛,實在不是他一個小小修士能夠解決清楚的。
郭岱在這裡沉思不語,陸芷見朱三也站在原地發愣,便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說道:“三爺,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快把你家二哥請進去啊?”
朱三聞言連連點頭,也沒之前的碎嘴勁,幾人簇擁着將郭岱迎入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