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城外拙空寺乃是當今皇帝硃批敕建,與太玄宮匯聚方真修士清修、爲朝廷培養人才不同,拙空寺山門大開,任由遠近百姓前來參拜進香。
中境妖禍爆發後,除了大量逃難而來的百姓,其餘地界也因朝廷中樞驟然消失而陷入混亂之中。比起邊關戰事,人心動亂纔是禍害的根源,彼時還屬草創的江都小朝廷,急需有安撫人心的種種手段。
除了均田免賦、以工代賑,還需要讓黎民百姓心有所託。昔年行住大師與一批僧衆流落到江都城外,他們也是因中境妖禍而失去本家寺廟,一路救死扶傷,最後在一座破舊廟宇中暫時棲身。
可跟隨行住大師的,還有一大批敬奉佛法的信衆,他們大多也是因妖禍戰亂無家可歸之人,聽聞行住大師一路講說佛法,紛紛皈依門下,並且在破舊廟宇基礎上,準備興建佛寺。
當時江都城附近一帶早有不少佛寺,佔着不少田產房舍,因妖禍戰亂人心惶惶,所以香火一直鼎盛,甚至每日進門燒香都要排隊拿籌、依次入寺,這就給寺中僧衆牟利自肥的機會了。
世俗僧道也不盡然是有修行的,即便有幾分修行,也可能會依仗法力,行坑蒙拐騙之事。
行住大師見得此情此景,深感末法之相,佛門弟子不求精進修行,披上僧衣、合十唱號,擡手便是要錢。自己最初曾拜訪過這些佛門同道,欲掛單暫宿,誰料對方見行住大師僧衣單薄,頭皮發茬不淨,定是窮苦的遊方僧人,差點沒叫護院打手將他亂棍趕走。最後沒辦法,纔在江都城外破廟落腳。
以行住大師的胸襟心性,當然不會跟這等僧衆合流,於是他棲身窮廬破廟,帶領一批逃難信衆自食其力,白天修築廟宇、墾荒種菜,夜裡講授佛法、指點迷津。
沒過多久,破廟附近田產東家找來,原本是想將這羣破衣爛衫的流民趕走,然而聽了行住大師一場講法後,便再無此念,並且邀請行住大師爲家人講授佛法,並且願意以重金禮佛。
行住大師的名聲很快便一傳十、十傳百,甚至震驚了當時還是昶王的當今聖上,於是賜金遣人助行住大師重修廟宇。而幾乎是同時,昶王以蠱惑人心、貪奪戶產的罪名,將江都附近一帶佛寺廟宇近乎一掃而空。
轉眼間,行住大師棲身的拙空寺,成爲江都左近第一大寺。而行住大師本人也並未因此恃寵而驕,反而多次前往邊關相助抗擊妖禍,每次回到拙空寺也必定爲衆人講解佛法、度亡解厄。
後來行住大師也加入了太玄宮,爲方真同道講授佛門神通,被列爲棲巖賢者之一,名望甚高。
不過此前西境青衡道杏壇會,行住大師並未隨行參與,而是坐鎮拙空寺,以防江都生變。
拙空寺中一間禪房內,佈置簡單,案上苦茶兩盞,行住大師正與瀝鋒會首席莊太甲對弈。莊太甲執黑,動如雷霆、侵略邊角;行住大師執白,穩守如山、巍然不動。
“老了,下不動了。”莊太甲看着棋盤上黑白點點,拂袖打亂棋子,認輸道:“大師棋力精湛,我遠不如也。”
“非是貧僧擅於手談,是莊首席心意亂了。”行住大師合十言道,然後給莊太甲手邊茶盞斟滿。
莊太甲眉間愁思深重,說道:“自從杏壇會之後,麻煩事就一件接一件。駐守廣陽湖的璇璣門寒星長老被不明身份之人所殺,連同整個湖心島崩毀;然後魚龍蕩被一夜滅門,那可是東池府第一大幫,死者皆屍骨不全;我剛派人手去調查,就聽說青丘山被攻破,烈山明瓊與大批妖修被擄走……就在我來之前不久,返回北境的瑤風與朱三突然沒了音訊,連秘設的傳訊之法都全無迴音。如今整個江都城一片風雨欲來之相,方真修士個個噤若寒蟬。”
行住大師微微嘆氣:“佛前衆生無別,貧僧雖不敢自言與青丘山彼此守望相助,但也爲鎮守玄天六合陣出力。然而青丘山被攻破之時,貧僧竟無絲毫察覺,來者不僅修爲極高,而且必定對妖修之法深有領悟,破陣入山而沒驚動玄天六合陣,還能轉眼間鎮服山中數百妖修……說實話,此等修爲已近正法七真。”
莊太甲撫摩着茶盞上略微粗糙的紋路,思索着說道:“真有這麼高的修爲?大師是覺得這些事都是同一個人所爲?”
“未必。”行住大師判斷道:“瑤風仙子北上回返玉京山,離江都路途遙遠,且還有其他弟子陪同護送,也非迴避人煙而行,出手之人必定早有預謀,料定迴轉路徑而設伏。加之瑤風仙子實力非凡,伏擊者恐怕不止一人。至於其他,非貧僧所知。”
“魚龍蕩是跟我們瀝鋒會合作的幫派,他們的人手過去與漕運、現在和海商都有往來,瀝鋒會所需天材地寶也需借他們的人手船隻運送。”莊太甲說道:“如今魚龍蕩被滅,對方顯然就是爲針對我瀝鋒會而來。”
“莊首席最近還請謹慎行事、少施殺伐,如此方能明照觀物。”行住大師言道:“近來似乎也有人出入拙空寺窺視,還需貧僧坐鎮,恐難以抽身。”
“我明白,所以我才主動來找大師。”莊太甲言道。
行住大師問道:“聽說公主殿下近來找到了幾位流落江湖的羅霄宗門人?還將他們邀爲供奉護法?”
莊太甲點頭道:“不錯,是通過我瀝鋒會傳遞的消息,但來的人我從未見過。”
“昔年羅霄宗門人衆多,若常年閉關深修,你我不知也屬尋常。但能被公主殿下邀爲供奉,想必已得羅霄宗真傳。”行住大師說道:“寒星長老身殞,想必璇璣門受到重創,還請莊首席替我向意風亭掌門傳達哀悼,恕貧僧冗事纏身。”
“沒問題,與大師手談一局,心思也平靜下來了。”莊太甲起身告別,行住大師一路將他送到山門。
待得莊太甲離開後,有一位小和尚來到行住大師身邊,低聲說道:“住持,有一位香客想要親自拜訪您。”
“近日來我要護持寺院,暫無空閒多會賓客,你且回去致歉。”行住大師說道。
小和尚答道:“弟子也是這麼說的,但那位香客……特地給我塞了一張五千兩銀票,弟子實在不好抉擇,纔來找住持。”說完就將銀票遞上。
“世間金銀黃白惑人耳目心智,你修行還不夠啊。”行住大師接過銀票,說道:“我若拿走,你必定心生怨懟,認爲我仗着住持的身份私吞香客打賞你的錢財;可若留給你,這錢非但不會成爲你的精進之源,反倒會變成入魔禍根。你說,我該怎麼做?”
小和尚低着頭身子顫抖地說道:“但憑住持安排。”
“好,那你帶我去見那名香客。”行住大師拿着銀票說道。
小和尚在前領路,拙空寺西側有一排廂房,用來安置前來求醫聞診的病人。行住大師在拙空寺建好後,認爲僅是空談佛法、燒香拜佛無益實事,於是將原本要擺供羅漢塑像的禪堂改爲廂房,並且邀請遠近醫者坐堂。寺中香火錢用於購置藥物,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所以但凡來拙空寺禮佛進香的香客信衆,除了祈求安福,有什麼頭疼腦熱也會來此求醫。
西側廂房嘴裡側一間眼下暫時空置,擺放着一些醫學典籍與佛經,牆上掛着一幅世尊如來像,但略顯陳舊。
當小和尚領着行住大師來到時,那名出手闊綽的香客正背對着大門,上下打量着世尊如來像。
“我很好奇,這外面無數香客信衆,是抱持着怎樣的心情來膜拜佛陀?”香客衣着特別,竹青道裝、寬袖大氅,頭上銀質道冠,橫穿髮髻的是一枚飛鶴玉簪。若是一眼隨意掃過,恐怕會覺得是山林隱修,仔細觀瞧,卻會發現奢華內斂,不似凡俗。
“正法唯內觀自省、返照究竟,若動聲色見聞,近於外道。”行住大師邁入門檻說道。
竹青道裝男子轉過身來,面容樸素穩住,點頭道:“行住大師也懂道門玄機?”
“同參正法大道,不該輕動門戶分別心。”行住大師微微躬身道。
竹青道裝男子看了門外小和尚一眼,笑道:“如果沒有門戶之別,恐怕修爲尚淺的弟子,根基動搖、容易投入旁門別派。”
“分別心常有,既是根固修行之基,也是要參破的迷障。”行住大師取出銀票,說道:“施主散財,乃貧僧與拙空寺之幸,然如此重金,貧僧不敢收下。若施主有心,不妨爲市井衣食短缺者佈施。”
竹青道裝男子沒有伸手接過銀票,說道:“杜某出手之物,未曾有過收回之理。貴寺每一處功德箱中,我都放入了一張五千兩銀票,既然敢給,就是相信拙空寺與行住大師。至於如何處置,那是大師的事,與杜某無關。”
行住大師深施一禮,言道:“杜施主之意,貧僧明瞭。施主捐贈錢財,貧僧都將用在飢寒百姓身上,只求世人離苦得樂。”
“僅僅是離苦得樂嗎?大師難道不傳授他們佛門聖諦正法?”杜姓男子問道。
“佛門廣大,難渡無緣之人。”行住大師說道:“佛法修求非自覺證悟不可,貧僧奉朔日登壇講授,有緣無緣,瞭然在心。無緣強求,徒然空耗。”
“也對,我師父當年也是這麼說的。無緣之人終究難渡,我那個師妹就不懂這些,強求太過,也害了自己修行。”杜姓男子言道。
行住大師問道:“哦?不知杜施主師承何門?令師貴上下?”
“羅霄宗,家師諱上崇下明。”杜姓男子直視行住大師答道。
行住大師聞言先是一怔,旋即好像明白了什麼,原本微躬的身形緩緩挺直,合十雙手纖塵不染,身後房門無風自合,門外小和尚一臉不解地站在門外,直到房門徹底閉合。
“不愧是水月法門的傳人,智慧通達,不亞道門推演之功。”杜姓男子言道。
行住大師神色就像廟中佛像,低眉垂目、觀照世間,說道:“昔年合揚之亂,是羅霄宗在正朔朝第一次大興撻伐之舉,潛龍一動魚蝦皆驚,足見作亂者牽動之深廣。杜施主此刻自曝身份,可見亂象之因並未消除。”
“哦?行住大師這是打算關門打狗?”杜姓男子捻指一彈,屋外忽然傳來幾聲驚爆,隨即是信衆香客的尖叫奔逃。
“不好!”行住大師一驚,心知杜姓男子肯定在寺中游覽上香時佈下陷阱。然而當他剛動念之際,袖中收好的五千兩銀票自行飛出,然後發出熾烈光芒。
行住大師不愧是佛門高人,身形未動,遍體法華護身,即便有什麼威力強大的法術臨近發動,他也能免受傷害。
但誰料這道銀票中根本不是什麼專司破壞的法術,光芒散去後立刻化作重重疊疊的法陣禁制,將整座廂房內外隔絕開來,莫說光影聲色,連神念感應都無法穿透。
“中計!”行住大師沒料到眼前之人如此詭詐,寺中法術爆炸不過是誘騙,即便自己能夠識破銀票中藏有法術,本能反應也該是傷及自身的攻擊,而沒想到是隔絕內外的法陣禁制。
行住大師立刻就明白了,青丘山被攻破,定然是眼前這名杜姓男子的作爲,他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進入青丘山,從內部將青丘山法陣解破,而不是從外界強攻。
同樣,這次他來到拙空寺,必定對此地早有謀圖,而且也知曉瀝鋒會首席莊太甲剛剛還在此地,所以纔等到莊太甲離開才動手,爲的就是單獨對付行住大師一個人。
外人所不知的是,青丘山、拙空寺,都是江都城玄天六合陣的陣樞,陣樞若破,玄天六合陣威勢大減,等同失去拱衛朝廷宮室之力。而每一處陣樞都必有方真高人坐鎮,眼下青丘山已破、拙空寺有危,杜姓男子的目標已是赫然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