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從天而降的虎臉漢子,雖然留着連鬢絡腮鬍子,看着頗有些不修邊幅,看仔細觀瞧,原本模樣其實倒有幾分清秀,只是刻意留着鬍子來顯得彪悍。
虎臉漢子給郭岱的感覺十分奇怪,明明人就在自己眼前坐着,五官知覺看得一清二楚,甚至可以感覺到充滿澎湃活力的呼吸心跳與肌膚溫熱,元神中卻又覺得他飄忽不存,只是一縷虛幻影子。
“你就是那個南天仙師?姓郭名岱?”虎臉漢子問道。
“不錯。”郭岱說道:“閣下這些日子在天上窺視,終於肯降塵一晤了。”
“不用說得這麼文縐縐,我打聽過你,並不是什麼文人雅士。”虎臉漢子擺擺手,也沒有所謂的高人風範。
郭岱於是也不客氣了,問道:“那你是什麼人?”
“俗名已經沒有人知道了,大傢伙平時叫我寅成公。”虎臉漢子摸了摸鬍鬚,笑道:“當然,不喜歡我的暗地裡叫我笑面虎。”
虎臉漢子很喜歡笑,他的笑容並不是那種虛僞狡詐或猙獰暴虐,而是真切開心的笑容。只不過配上這張虎頭虎腦,倒像是大老虎盯着人發笑。
“寅成公?你莫非是虎妖嗎?”郭岱微微一笑,問道。
“這個……我也說不好,按照這年頭的說法,我應該是半妖吧。”寅成公雙手按在膝蓋上,坐正了身子,解開了自身部分束縛,散發出驚人的威壓氣息。
郭岱眼神一緊,自寅成公身上發出的威壓氣息無比強烈,也無比深厚。如果說同爲半妖,烈山明瓊與寅成公相比,就像是圈養禽畜與洪荒兇獸的差別,完全可以化作實質的威壓,居然將周圍霧氣景緻變得有幾分蒼莽厚重,彷彿遠山蠻荒、不似近世。
這種完全將自我心境投射至現實中的修爲,跟郭岱的靈臺造化十分相近,郭岱甚至可以聞到那地裂山崩、岩漿沸滾的刺鼻硫磺氣味,水面也化作了流動不息的熾紅巖漿,更別說透體燥熱。要是郭岱沒有修爲在身,立刻就會被這熱力灼傷身體。
如此景象,已經不是單純一道法術可以造就,而是接近用自我意志去扭曲了現實,更不是欺騙五官知覺的幻術,寅成公是真真切切將周圍環境造化成另一幅模樣了。
當然,並不是說湖水白霧就消失不見,更像是寅成公將郭岱帶入了另一片小天地中,形成一種特殊的重疊。即便外人能夠看穿郭岱佈下的白霧迷蹤法陣,也不能看破寅成公這高深莫測的大法力,除非修爲還要比寅成公高得多,而郭岱實在無法想象,能夠比寅成公修爲更高之人會是何種氣象。
“按照道門的說法,這叫‘隨身化轉小洞天’。”寅成公拍了拍大腿說道:“當然了,我平日裡也不會輕易將人收進來,就是放些瑣碎玩意兒。”
寅成公的說法讓郭岱想起乾坤袋,只不過乾坤袋只能收納死物,唯一能夠收納的活物還得是像白素芝原身那樣特殊的草木之精。而且乾坤袋中並不是憑空多出一個小天地,只是用法陣變化轉移,也不可能無限地收納外物。
更何況乾坤袋也不是每個修士都有,煉製乾坤袋也需要特殊的天材地寶,輔以高人佈陣煉製。郭岱也是仗着朱三有瑤風仙子這尊靠山,才能給郭岱多弄一個乾坤袋。
“放眼當今天下,有這樣修爲的人,一隻手都數的過來。”郭岱說道:“倒是寅成公的名字,我還是頭回聽說。”
寅成公對郭岱的說法很感興趣,問道:“一隻手數的過來?不知道還有誰?”
“你這話也是真夠狂的,好像天底下就沒有能與你比肩之人一樣。”郭岱說道。
寅成公笑了笑說道:“修爲到了我這種境界,狂不狂都無所謂了,我就是好奇,你似乎知道有人能與我比肩一樣,不知道那都是什麼人?應該不包括你自己吧?”
郭岱試探着說道:“正法七真難道不算?”
寅成公擡手掰了掰手指,說道:“七真是七個人,一隻手數不過來啊。”
“正法七真聞道有先後,修爲也有高低差別,有的人或許名過其實,但料想也有高人可與你相提並論。”郭岱答道。
寅成公摸着鬍鬚說道:“你這麼說也沒錯,就是有點胡亂猜,不像是方纔的意思。你應該是真的見過那些高人,卻不肯與我直說。”
郭岱連一絲念頭都不敢浮起,寅成公的感應實在太過敏銳,他只不過是覺得關函谷或許跟寅成公有相近的修爲,立刻就被對方察覺,似乎還在暗中推演着什麼。
“那寅成公覺得呢?誰可與你相較?”郭岱反過來問。
寅成公居然一個個數着說道:“青衡道的沈天長曾經想偷我的法寶,被我胖揍過一通,不值一提。伽藍尊者佛法修爲不俗,但也有癡妄之念,居然試圖度化我,被我反過來震撼其根基,受三甲子魔考而不得出關。
宇文九錫是小娃娃了,欺負他不見能耐。文風侯好吟詩作賦、紅袖添香,我跟他完全不是一路人。青照子就是一屎殼郎成精,非要裝成人模人樣。至於顧瑾……一個老處女,沒什麼好說的。
數來數去,也就重玄老祖還堪入眼,但他還稍欠火候,而且太過醉心於宗門傳承,這也是他不如前人的原因。”
郭岱聞言無話可說,寅成公一番話,將玄黃正法七真一個個貶得如此不堪,要是讓七真傳人聽見,恐怕就要以辱及師長之名動手了。
而且借寅成公的口,郭岱還了解到不少隱秘,看來七真之一的青照子乃是異類修行,能得如此成就亦是相當不易。
“重玄老祖還不如前人?我聽說重玄老祖可是羅霄宗自道陵君以來,修爲境界最高之人,遠超過往歷代掌門尊長。”郭岱說道:“羅霄宗在重玄老祖治下,欣欣向榮、傳承基業壯大,雖然遭遇了一場妖禍,但畢竟還留有傳承不絕。”
寅成公說道:“對啊,你也說了,自道陵君以來,重玄老祖畢竟還是不如道陵君。”
郭岱看向寅成公的眼神有些玄妙,問道:“聽你這話,莫非還認識道陵君?那可是將近兩千年前的事了。”
寅成公則像是尋常事那樣一攤手,說道:“對啊,我好歹還跟道陵君打過幾場。”
郭岱隱約預料到寅成公在世歲月相當悠久,但還是沒料到他竟然久遠如斯,從羅霄宗草創之初便已在世。而且聽他所言,當時寅成公修爲就已與羅霄宗開山祖師道陵君不相上下。
要知道方真修行,所求大抵是長生不老、超脫飛昇,正法七真之所以有此名聲,除了其人修爲確實高深,更重要一個原因就是他們駐世歲月長久。
很多時候,不一定神通法力如何強悍,只要活得足夠長久,其人存在本身就堪爲神奇。而正法七真中,輩分最高的重玄老祖,已是八百餘年前生人,他經歷的世事變遷、更迭,遠在其他人之上,光是這份閱歷知見,就是無比珍貴的傳承。
虛靈之所以強大,其中關鍵一點便在於他在這千年間不斷積累、學習和修煉,有足夠漫長的時間讓他培植勢力、謀劃局勢。即便偶有偏差失誤,其底蘊也完全能夠承受,繼續操弄局勢。
而除卻虛靈與正法七真,郭岱並不排除還有其他人能夠駐世千年之久,但這幾乎是一道坎,方真道中還未聽說過有壽逾千載的高人。只不過對於羸弱的凡人而言,百年已是漫長,千年堪稱長生。
如果寅成公沒有說假話,那麼兩千多年的駐世歲月,他的法力之高深,已經可以說是無人能敵,就算無心修煉行功,日積月累也足夠讓天下方真修士震驚。
就郭岱所見,寅成公的修爲可謂是千變萬化,在漫長歲月中,修煉領悟並未虛擲,光是這“隨身化轉小洞天”,郭岱也就只能想到關函谷或許能做到。
“呵呵呵,嚇到了?”寅成公見郭岱臉色微沉,笑着說道:“其實正法七真也不差了,假以時日也各有大成就,只不過被人忽悠去弄什麼異空黑漩。”
正法七真中,除了重玄老祖,其餘六人連同當時許多方真高人,共聚昔日皇都太玄宮,以“登天徑”之名,合力施法打開異空黑漩。這件事本就是虛靈謀劃的結果,只不過事態變化略微超出虛靈掌握,也許是這千年間正法七真的先後涌現,也出乎虛靈預測。
但寅成公好像發現了什麼,說道:“聽見我這話,你居然沒有半點驚色,說明你早就知道這場滔天妖禍是正法七真導致的了。而且你還知道背後陰謀操縱者的存在,對不對?”
有時候並不是毫無表情就能隱瞞一切,過於驚世駭俗之事仍然毫無表態,這本身就是一種表態。寅成公面容雖然粗獷,但話術心術皆是一流,短短几句話就將郭岱的秘密幾乎全部勾勒顯現,連郭岱都不得不佩服驚歎。
“寅成公法眼如炬,我都不知道要說什麼了。”郭岱打算轉移一下話題,給自己緩一口氣,問道:“寅成公自稱與道陵君是同世之人,那爲何方真道上未曾聽聞寅成公的名號?”
“這個嘛……算是我與道陵君的約定吧。”寅成公說道:“當年道陵君伐山破廟、誅伐鬼祟,我也是被打殺的對象,只不過沒甚罪愆惡行,加上也算能打,道陵君沒能將我徹底收拾,就乾脆就坐下來談了。”
郭岱問道:“道陵君當年伐山破廟所針對者,不是敗軍死將所化的鬼神嗎?”
寅成公有些尷尬地說道:“你看,我不是自稱半妖嗎?可我沒說另一半是人啊。”
郭岱初時聽見半妖,理所當然將寅成公當成烈山明瓊那樣的出身,加上遠古之歲人妖混雜而居,也許半妖也不是太過稀奇的存在。但沒料到寅成公並不是半人半妖,而是半鬼半妖的奇詭異類。
“恕我少見多怪,鬼神並非生靈,寅成公實在太過稀奇,我一時不能領會。”郭岱言道。
寅成公倒不在意這些,說道:“我的原身是倀鬼,就是爲虎作倀的倀。我生前爲虎妖所害,肉身被其吞噬,神魂亦被煉化。但那虎妖修行不濟,我的神魂未被完全煉化徹底,成其附魂,受其驅使勾引其他活人。後來我趁虎妖鬆懈之際,奪佔其體魄,幾番機緣巧合之下,煉就半鬼半妖的根基。
而那個時候的玄黃洲跟現在也差不多,天天打仗,沒日沒夜地廝殺,我修煉之初,既食血肉,也吞神魂。後來就領悟出一門吞食魂魄的修煉之法,每到一處戰場,也不用幹別的,在天上張口就將魂魄統統吞走,反正也不會滋生出敗軍死將。”
郭岱聽寅成公的說法,立刻就明白過來,他所悟的修煉之法,就是後來御魂大法的雛形。
“我想我知道你的來歷了。”郭岱說道。
“哦?說來聽聽?”寅成公言道。
“虎廟街。”郭岱說道:“前段時間就有虎廟街之人前來滋擾,被我斬殺。寅成公是來報仇的嗎?”
“這正是我來找你要說的事。”寅成公有些尷尬地說道:“古越乘的舉動,其實是他自作主張。我之前忙碌別的事情,對他的看管稍微鬆懈了,原本打算事後再去將他帶回虎廟街。沒想到他居然跟你對上了,但讓我更加沒想到的是,你居然能夠將古越乘斬殺。”
“生死之戰,變數莫測。”郭岱言道。
“對,但凡事既有變數,也有定數。”寅成公直勾勾地看着郭岱,似乎要看出什麼東西來似的,問道:“我倒是對你背後那位高人很感興趣。”
“高人?什麼高人?”郭岱這下倒真是糊塗了,如果說自己這一路走來,是關函谷暗中指點,高人所指是關函谷說得過去。但真正斬殺古越乘的卻是宮九素,寅成公也許將此二者混淆了。